【丁香•那年丁香】半仙婆(散文)
只要女人有了孙子,在我们老家,就会被称之为某某婆。那时候,膝下有了孙子,就意味着人丁兴旺,这是好兆头,因而被旁人那么称呼,她们往往是非常高兴的。这里的某某,通常指其孙子的小名。但有一个人例外,她就是住在村子东南方向的半仙婆。半仙婆之所以会得来那样的称呼,只因她掌握着两个绝活——给娃叫魂,给娃扎针。
半仙婆是什么时候学会那两个绝活的?年轻一代里头,没人说得清。老一辈的知情者,也不愿意多说。她们说要是点破,就不灵了。日子久了,也就没人追问那个问题了。半仙婆本姓王,人称“圣手王”,至于“半仙”那个雅号是怎么得来的?大家都知道。村里有一户马姓人家,家大业大,却没有儿子,老太太一直好几胎都是女儿。马老先生没辙,只能给最喜欢的老大招了上门女婿。但自打老大生下孩子,那娃娃就没日没夜地哭。遇到此类情况,村里人都会请圣手王出手。但那个上门女婿却认为那是封建迷信,非要带着孩子去医院,可到医院也没查出个问题,便只能请圣手王了。圣手王出手,三两下的功夫,娃就不哭了,而且不断笑着。马家的上门女婿单场就跪了下来,说自己有眼无珠不识真神。圣手王笑了笑,扶起他,就准备坐下喝茶。可谁知他却张口就说,您这手法就跟神仙一样,您就是咱们这里的活神仙。没过多久,就没人叫“圣手王”了,全部叫“王半仙”。小一辈的,就根据辈分叫“半仙婶或半仙婆”。半仙婆的性子非常好,并不在意那些,纵使那些晚辈当着她的面那么叫,她也不会说什么。半仙婆的辈分很高,不光是村里的年轻人把她叫婆,有些年纪大的,也那么叫。过了几年,晚辈们就不管那些虚礼了,不管是什么辈分,都把她叫“半仙婆”。按辈分来说,半仙婆是我的曾祖辈,但我依然叫她“半仙婆”。她也非常喜欢我,见我那么叫,笑得脸上像开满了花。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躺在炕上睡得迷迷糊糊时,耳旁总会传来半仙婆正在为村里某个娃叫魂的声音。半仙婆说,娃晚上一直哭个不停,多半是玩的时候把魂弄丢了。叫魂时,必须要站在村口叫,而且还要孩子的父母跟着一块回应。半仙婆喊:“倩倩娃——,我娃快回来——”倩倩的父母则要跟着喊:“回来了——,回来了——”她们就一直站在那里喊着,直到喊得嗓子都哑了,依然在坚持着。直到孩子的奶奶跑到他们的跟前,说孩子不哭了或者孩子睡着了,他们才会停下来。半仙婆叫魂时的腔调,抑扬顿挫,调子拉得很长,非常耐听,每个孩子都喜欢,好像在他们的心目中,那不是半仙婆在叫魂,而是在为他们哼唱着悦耳动听的摇篮曲。无数个睡梦里,我都梦见自己和小伙伴们站在半仙婆的跟前,跟着她一块在为某个孩子叫魂。我们望着头顶的圆月,半仙婆喊一声:“某某娃(通常为孩子的小名)——,快回来——”我们马上跟着喊:“快回来——,快回来——”每张稚嫩的小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但那笑又是极其严肃的笑。
要是孩子在白天一直哭个不停,就不是丢魂了,但对半仙婆来说,根本不费事,只需要在肚饥眼的跟前扎几针,就马上好了。那个场面,我亲眼见过。三堂哥的长女,也就是我的堂侄女,自打生下来,就一直在哭,而且是没黑没夜地哭,晚上叫过几次魂也不顶事。于是,半仙婆就决定要给堂侄女扎针。我站得远远的,见半仙婆先在堂侄女的肚子上摸了一会儿,嘴里还默默念叨着什么,紧闭双眼面色非常平静。半仙婆就那样反反复复念叨着,一直轻轻抚摸着,堂侄女的哭声变得更大了,但半仙婆却没有感觉到烦躁,而是继续忙活着。过了一会儿,我只听到堂侄女的哭声突然变得高了好几个分贝,紧接着就是低声抽搐着。半仙婆轻轻擦拭着堂侄女满脸的泪水,笑眯眯地说:“我娃以后就不哭了。”后来,果然正如半仙婆所说,堂侄女不再一个劲地哭个不停。我觉得那一幕太神奇了,我都没看到半仙婆什么时候扎针,就看见她不断抚摸着堂侄女的肚子。我问过嫂子,她说堂侄女的肚子上真的有针眼,这就完全可以确定半仙婆扎过了。
我们都很佩服半仙婆的能耐,总想着把她的手艺学到,于是就结伴去她家准备拜师学艺。听说我们的来意后,半仙婆非常高兴,将家里的糖果糕点一股脑拿了出来让我们吃。那些糕点都是人们对半仙婆的答谢。但半仙婆从来没有开口要过任何报酬,无论是给娃叫魂还是给娃扎针,她都不收取任何费用,完全是本着一颗善心在为村里的孩子服务。孩子身体恢复后,大人会抱着孩子带点谢礼去感谢半仙婆。可是到最后,半仙婆得到的谢礼又回到了孩子们的口中。
半仙婆在自己的卧室里供着一尊佛像,而且每天都要虔诚地焚香祭拜。我们去半仙婆家玩,便会学着她的模样,恭恭敬敬地跪在佛像前,嘴里胡乱念叨一阵。我们还发现半仙婆在佛像前还点着一盏油灯,黄豆大点的灯光一闪一闪的。那盏灯常年亮着,估计也要用一些油。灯油是半仙婆用自己收的蓖麻子榨的。半仙婆在自家门口开垦了一小块地,专门种蓖麻,我们经常去那里帮她干活。从种蓖麻子,到蓖麻苗慢慢长大的整个过程,以及后续的收获,我们都参与其中。到了收获时节,我们这些小孩一起上手,根本就不用半仙婆自己动手,我们就把所有的蓖麻子收完了。摸着光溜溜的蓖麻子,我们的心情非常好,半仙婆比我们还要高兴,她一直笑呵呵的。我们天真地以为半仙婆肯定会将自己的真本事传给我们中间的某一个,但我们的愿望却落空了。半仙婆没有收徒弟,具体的原因,她没说过,也没人知道原因。
半仙婆是新世纪初去世的。那一年,我已经读初三了。半仙婆咽气的那天,太阳不是很红,而且有风。天快黑的时候,我刚刚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回来,还没走到村口,就隐隐约约看到半仙婆的孙子戴着十字白孝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发呆。我一下子愣住了,想着我前几天还见半仙婆坐在门口,可过了没几天,她就没了。不仅仅是我,很多和我一起放学回来的孩子都愣住了。我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但事实就是事实。我们不得不接受半仙婆已经皈依仙界的事实。我们跪在半仙婆的灵前,望着她的遗像,扯开嗓门大声痛哭着。我们不仅仅是心里伤心难过,还在担忧着以后出生的孩子。半仙婆去世了,要是哪个孩子丢了魂或者一直哭个不停,村里又有谁能解决那样的难题呢?
回想近些年村里发生的事,我发现我当初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半仙婆去世后,村里的孩子依然健康而快乐地成长着,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半仙婆当年为孩子们所做的两件事——叫魂、扎针,究竟有没有科学依据,我没想过。我知道现在研究那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但不管怎样,半仙婆在世时的确为村里的孩子费尽了心思;即便她已到了耄耋之年,走起路来也是颤颤巍巍的,可只要有人来请她,她肯定会全力以赴,而且不图任何回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当着半仙婆的面问一问,可终究也没有机会问,因为我找不到理由当着她的面提那样的问题,村里人谁不知道她老人家的好德行。我曾经怀疑过,半仙婆几十年如一日地做那两件事,她会不会感到厌烦呢,是不是很累很累呢?试想想,半仙婆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在黑漆漆的夜里,站在村口为丢了魂的孩子叫魂,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着她一定要那么做?我绞尽脑汁苦想了很久,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或许,半仙婆当年做那些事的时候,可能也厌烦过,而且很累很累,但只要她多看一眼孩子们那稚嫩的笑脸,听见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向她跑来,我想,纵使她有怨言、身心疲惫,那些困难和她对孩子们的爱以及孩子们对她的爱相比,肯定不值一提。正因为半仙婆一直记挂着村里的孩子,几十年来,她才坚持了下来。不知在多少个难以入眠的夜里,我睁着眼躺在炕上,耳旁便会隐隐约约传来半仙婆为村里某个孩子的叫魂声。在那个瞬间,恍恍惚惚间,我觉得半仙婆不是在为别的孩子叫魂,而是在为我叫魂。说来也很奇怪,刚刚还毫无睡意,可听了半仙婆那抑扬顿挫的叫魂声,我就有了很安全很温暖的感觉,马上就感到困了。
迄今为止,半仙婆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但后辈们依然记着她以及关于她的传奇故事,我想对她来说这就够了。不管是谁,要想活得重于泰山,就要真诚地为人类做些有意义的事,就像半仙婆那样将村里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为他们时刻燃烧着自己的一切。半仙婆的好德行就像种在我们心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那些像半仙婆的人还有,他们依旧在用一颗善心做着善良的事。不管唯心还是唯物,不用考究,但他们是好人。
好文写出了散文的真。问好老朋友,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