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贴了，那一沓寻人启事成了我的擦屁股纸。那纸虽不怎么好，但上面印着妮妮的名字和照片，在沟子里擦一擦，想想心里就美气，何况一天一张，足足够擦三个月哩！那天，我在卫生间里蹲大便。在庄子里蹲习惯了，到了特区也改不了，坐在马桶上就是拉不出，只好蹲在马桶上。我双手拿着寻人启事，看着妮妮的照片，心里正美气着，手机冷不丁响了，吓了我一跳，“噗噔！”崩出一个响屁。掏出手机一看是个生号码，正准备挂掉，突然想到启事上印有自己的号码，便划拉一下，懒洋洋地问道：“喂，你好，哪位？”对方用广东味十足的普通话反问道：“你是姚先生吗？请马上来市城管局一趟！”我正要问有啥事，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干脆利落，不给你一丝一毫机会。城管是啥？城市执法者，你不想犯法或不想被执法，就得听从召唤，准确说是传唤，传唤是有法律效力的执法行为。我虽学未上成，但还算得上是一个知法的人，挂掉电话，几乎没有犹豫，揣了几张钱就往市区进发了。出了车站，出租车拐了几拐穿过半个城区就把我送到了城管局。
　　 在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志琛。志琛双手抱着头，圪蹴在里面的一个墙角处，看上去胡子好像更长了，头发依然是毛茸茸的，却显不得多长，可能是双手抱着的原因，我没有看出什么变化。办公室里有一男两女三个城管干部，一个个穿着疑似公安的制服，两个女的桌对桌坐着，男的单独一个办公桌，一看就是领导，我毕恭毕敬地给男城管递了烟，诚惶诚恐地做了自我介绍。那男城管一听，招呼志琛过来与我一起坐在对面的一根板凳上，面对面给我俩上了一堂生动的法制教育课，然后指着女城管那边和蔼可亲地对我说，到那边交五百元小广告清除费，你们就可以走了。我一听，呼隆一下站起来就往那边走，板凳一张，噗通！志琛摔了个坐墩子，几个城管噗嗤一下全笑了，办公室的气氛立马活跃起来。见几个城管笑得开心，我丢下三百块钱，拉起志琛就走，志琛一个劲儿挣着说，票，票，发票！我低吼一般说，票个屁，赶紧走！我拽着志琛走出大楼，听到几个人还在笑，可能是回音的效果，听上去好像整个大楼都在笑。
　　 回到出租屋，我说，你先吃一桶面，再洗个热水澡，美美地睡一觉，晚上咱俩喝酒。自打妮妮来后，我俩几乎没在一起喝过酒，不是没过喝，是没痛痛快快喝过酒。你想哦，志琛的心思都在妮妮身上，哪有心情跟你喝酒，现在毕竟不是大宋，特区也绝对不是梁山，志琛和我更称不上英雄好汉，充其量就是一个打工仔，说好听点叫农民工，谁会为了朋友舍弃美色，何况只是喝几顿酒。男人不喝酒，就没有交流，即使有交流，也只是场面上的，皮毛的，根本谈不上掏心窝子。交流少了，我对志琛的了解自然不如从前了，更不用说了解妮妮了。但无论交流再少，相互的了解还是比一般人多一些。就说妮妮，我了解的不多，与志琛比，少得可怜，可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妮妮可能跟人好上了。这种问题，当事人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现在只是疑似，志琛更不可能知道。半年前，我发现时，犹豫纠结了很长时间，才绕着弯子提醒了志琛，我说，我看到妮妮上了一辆路虎，纯白色的，哧溜儿一下就没影了。志琛不信。志琛说，你看走眼了吧？我说，没有，看得真真的，就宾馆门口，那个男的好像有四十岁，矮胖矮胖，下车给妮妮开了车门，还用手撑住门顶框，跟电视里的那些狗屁绅士一样，优雅又滑稽，一看就是一个小土豪。志琛不信，说，你就编吧，妮妮压根就不是那种人。我说，特区是啥？就是只要不犯法，啥都可以干，打擦边球都没球人管，你不信，有你哭鼻子那一天。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听朋友言，后悔已经晚。如今，妮妮果然就失联了。
　　 晚上，我弄了两个菜，一荤一素，荤的是卤猪头肉，切得一疙瘩一疙瘩，也不热，也不炒，就那么鼓腾腾地装一大碗，志琛和我都喜欢这么吃，素的是从超市买的麻辣蚕豆，也是一大碗，捏一粒填进嘴里，嘎嘣嘣脆，满口香。我们对酒是不讲究的，好好赖赖，倒进嘴里，都是哧溜下去，热辣辣，辣辣热，有这种得劲就行。我弄了两瓶光兜红星二锅头，一人一瓶，老规矩，对嘴吹，各吹各的，吹完为止。我俩吹着，说着，先是怀旧。我们这个年龄，旧也旧不了多很，也就是些二十年左右的事。旧事说一阵子，自然就是新事，我俩的新事，除了妮妮，没有别的。妮妮失联了，自然是找妮妮，我说，有困难找公安，你报警吧，公安有办法。志琛说，我报了，警察说，妮妮这种情况只是失联，不是失踪，更没有被绑架和谋害的迹象，不能立案。我说，那也不能这样找，要有目标，有重点，重点应放在白色路虎车上，以车找人，公安破案常用这招儿。我找了，志琛说着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阐开了我才发现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一串一串的阿拉伯数字，我立刻想到了密电码。志琛说，这是我记下的白色路虎车牌，都没有拉载妮妮。我说，你应该扩大范围，不能仅限于鹏城，有句广告词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丰田车，你换一下想，有路就有路虎车，鹏城有路，东莞有路，番禺有路，潮汕有路，广州有路，有路的地方多了，那些路上难道没有路虎？我喝得有点多，只顾满嘴胡唚，说罢就后悔了。
　　 第二天醒来时，不见了志琛，可能蹲卫生间了，我感到头疼得厉害，又急着去上班，没多想，在小桌上放了一张钱，便匆匆出了门。厂里有中早餐，不吃白不吃，傻子才不吃，我学没上成，但绝对不是傻蛋。我在厂里干了十二个钟头，夜里八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出租屋，心想，志琛早已做好了丰盛的晚饭坐等我回来哩，谁知，出租屋黑灯瞎火，我推开虚掩着的房门，摸索着摁亮电灯，屋子空荡荡的，那张钱依然在小桌上安静地躺着，像一个熟睡的婴儿，粉嘟嘟的。志琛，志琛，我屋里屋外喊了一圈，没人应，知道志琛走了，去找妮妮了。我一屁股塌在床上，良久，才想起该打一个电话，摸索着掏出手机，搜出志琛的号码，拨过去，一遍，又一遍，再一遍，第五遍的时候，才接通。我问，志琛，你在哪儿呐？志琛说，我在东莞，刚才人多，没听见，有事吗？我说，回来上班吧，别找了。志琛说，找，找到死，也一定要找到妮妮！志琛说罢，将手机挂了。我摇摇头，开始去给自己泡面。
　　 特区什么都好，没有钱不行，一天都呆不下去。志琛走了，我还得在特区呆着。我知道，要想呆好或者好好地呆下去，就得挣钱，就得工作，就得加班加点地干活。时间可以使人忘却，忙碌也可以使人忘却，但都是暂时的，就像马王堆里出土的莲子，一旦有了适宜的条件，就又长出了新荷。又一个月圆之夜，我靠在床头扣手机，窗外的月亮明晃晃的照进来，与手机的荧光交辉，映亮了整个屋子。这样的夜晚，漂泊在外的人，大都会低头思故乡了。我想到故乡，就想到了童年，就想到了一起长大的妮妮和志琛。妮妮，你在哪儿呢？我知道妮妮的手机先是关机，之后是停机，再之后已成空号了，还是想试试看能否打得通，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傻。我掏出手机，翻出一直不舍得删除的号码，轻轻一点，拨了过去，不再是良久没有反应，不再是电话小姐说，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也不再说，你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居然嘟嘟地通了，喂，雷黑宾锅？一个广东男人的声音，明显不是妮妮。我忙说，对不起，打错了。这个广东男人会不会就是那个路虎男人呢？挂掉电话，我突然后悔没有多聊几句探探虚实，兴许就找到了妮妮哩。可自己已经说打错了，不好再打过去了。
　　 我懊悔地丢掉手机，准备躺下睡觉，手机冷不丁响了。志琛，你个龟孙，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在鹏城，我没有朋友，除了志琛，几乎没人给打电话。我在心里骂着，却极快地抓起了手机，竟是一个生号码。寻人启事上有自己手机，兴许是有线索了，我慌忙划拉一下接听，喂，你好，哪位？对方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姚先生吧？我知道你们要找的人在哪儿。我一听，心陡然跳了起来，有些按摩不住，急急地问，在哪儿？快告诉我。对方说，先拿五万来，否则，免谈！说罢，挂了。我以为是掉线，忙回拨过去，电话嘟嘟的，却一直没人接。我想了想，发一个信息过去：钱好商量，你拍一张照片过来，我确认之后，立即给你打钱。对方没有回复，之后几天，不断有陌生号码打进来，说法大同小异，都是先要“信息费”，只有一个有所不同，上来就说，你们要找的人在我手里，准备五十万，不许报警！而且这个电话保持了三天联系，不断询问我五十万准备得如何了，当我提出要与妮妮通话时，对方才溜之大吉。我知道是遇上骗子了，开设了手机的陌生号码拒接功能。
　　 骗子怎么突然都打给我了呢？是志琛的电话太多难以打进？是志琛被打烦关机了？
　　 这些问题缠绕了我许多天，我觉得有必要打电话确认一下。那天我休班，翻出志琛的号码，点了一下，拨过去，居然没有反应，过了很长时间，可能并不长，电话小姐才说，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我以为打错了，又拨，还是电话小姐说，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再拨，电话小姐还叽里呱啦多说了一串英语。
　　 蚂蚱爷，志琛也失联了。
　　 或许你也会失联。我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我想我该回一趟流西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