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修谱风波(小说)
一
亲戚望得亲戚好,家门盼得家门倒。
这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小时候,王鸿儒常听到阿娘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亲戚?啥叫家门?什么好的什么坏的?乱七八糟的,弄得他一塌糊涂。这不怪他,那年月,他年纪小,对七大姑八大姨六门亲之类的藤蔓叠加交织在一起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随着岁月的流逝,人生阅历的增多,过的桥似乎比走的路还多之后,感悟也会越来越多。
王鸿儒所在的山沟是一条月牙型的山坳,沟里沟外的人都叫它“王家坳”。由于坳型的地理构造,通往坳里的山路是一条羊肠小道,曲曲弯弯地蜿蜒,像一条缠绕的蛇盘旋在群山之间。坳里没有机械化的耕作,全靠肩扛背驼。坳里人的肩背,压成了一张弯弓,与月牙型的山坳很相对称。就冲这一点,坳里人的生活是可想而知,鬼不下蛋、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穷得叮当响。
他的乳名叫儒娃儿,阿爹阿娘扁担大个“一”字不认识,是“睁眼瞎”,八十年代,坳里何止他爹娘是睁眼瞎,在那个知识贫乏的年代,全坳的人都是“睁眼瞎”,不认识的坳里人却对钱认得准,鸡蛋里也能“数”骨头,就算是一分钱也数得清清楚楚,那年代,公家的钱币面值总共是十八元八角八分,即十元、五元、二元、一元,对应的是五角、二角、一角和五分、二分、一分,一分钱可买一袋盐,或几支铅笔、几本作业本,哪像如今,没有一分、二分、五分,而且这些钱币都成了古董,市场上的价很高。坳里人都是鸡屁眼里抠鸡蛋过日子,紧巴巴的,没有一点宽余。每天的主食都是红苕搅包谷糊糊,抱着黑土碗的碗沿儿喝。阿爹在他三岁的时候得了“鼓肚子”病去了,临终时,眼睛睁得老大,死不瞑目。阿爹边哭泣边抚着阿爷那没光的眼睛,说,儒娃爷,你安心地去吧,我一定把我们的儒娃子供到大学,让他成为“人中龙”。阿爷终于闭上了眼睛。他当时也在身边,阿娘叫他“儒子”,他的小名也就成了“儒子”。
他的大名听起来确实大气,儒,旧时泛指读书人,有文化有知识。鸿儒,则有博识多闻的大学者风范。爹娘没知识没文化,却给他起了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名字,这在坳里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遭。坳里的娃儿名字大多是狗娃、牛娃、猪娃、羊娃等之类,很俗气,没有他的名字大气。可自从阿爹阿娘在阿爷弥留之地叫他“儒子”之后,坳里的伙伴就叫他“女子”。一个带把儿的男汉子大丈夫竟被叫做“女娃”,常与发小们大打出手,无奈,还是没改掉他的雅号。
一坳的“睁眼瞎”,背朝黄土面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贫瘠的土地如坳里人瘦骨嶙峋的背脊,种不出几颗豆豆,还得望天收。但日子还得过,穷命富命都是命,日子还得勒紧裤腰带过下去,住着茅草石板屋,这种苦日子啥时是个头呀?坳里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俗语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娃儿会打洞儿。然而,坳里人的娃儿有着害人、干坏事儿的聪明劲儿,譬如,王二蛋把屎尿屙进剜洞的黄南瓜瓤里,再盖上盖子,让教它们的王私塾喝着有屎尿的南瓜汤;王冲子把偷刨来的酒曲子大的土豆带到坳北的野外,架起篝火,美其名曰:野炊。这么个深山老林大山沟,哪顿饭没有炊烟?还野炊个球,分明就是嘴馋了。两寸长的黄瓜,未脱刺、花未谢,都成了他们的美餐。坳里常弥漫着婆娘们歇斯底里的谩骂声:哪家的伢子吃了烂屁眼,屙不出屎尿。诸如此类,这群娃儿倒是捂着耳朵没听见,不,严格来说,他们的左耳右耳连通着一条宽宽的遂道,左耳听到的谩骂声,呼啦一声穿过遂道从右耳窜出,没有一点儿效果,他们还乐此不疲,谁家的婶子骂得最凶,他们更是偷谁家的,专瞅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偷,无也不入。明枪易躲,暗箭难仿。坳里的婆娘终于明白这个道理,谩骂声少了许多。哎,那个年代是个充满饥饿的年代。
王私塾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按辈份,在坳里应该是爷字辈,破四旧时强行剪掉长辨子,那时,他还年轻,硬不剪,被坳里人摁住剪掉,免受牵连之罪,至今还留着齐耳根的头发,按如今的说法是“娃娃发型”,不伦不类,男不男女不女的,好在王家坳是个辽野的偏远之地,他也从未去过坳外,也就没人管他那发型了。这坳里这些小字辈中,只知道他是个私塾先生,是个教书的,长辈人叫他“王私塾”,晚辈、小字辈也照着这么喊,喊着喊着,就真不知道他的真名,这样也好,也许他的真名还没这名字霸道,受人尊敬,因为他代表着坳里的文化知识,坳里人算个帐写个文书之类的都请他,他也乐意代劳,说明他很有价值,以前,他爱穿长大褂,后来,坳外的街上不卖这种衣服,他就改穿四个兜的中山服,长年穿着,没见他换过,这不足为奇,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坳里人都以勤俭节约为本,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就这缝缝补补的衣裳,在家里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小穿,里里外外十来年,特别是那涤卡布料,厚实,穿不烂,即使穿烂了,再补上蜘蛛网般的针脚,穿在身上,照样有一种挺自豪的感觉。
王私塾有一把长长的戒尺,又做教鞭。戒尺是用竹根做的,有着结节,抽在腚上生痛,坳里的娃儿不怕他,怕的是他手中的戒尺。他喝了王二蛋的屎尿南瓜汤,翻了一个月的肠胃,气得直翻白眼,当然,王二蛋的腚抽得一个星期挨不得凳子,那根竹根也被抽成了几截。他不仅气王二蛋,更气这群娃儿,眨巴眼生瞎子,一代不如一代。不过,话说回来了,王鸿儒倒是要感谢他的。因为他的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改变了坳里的男女老少对王鸿儒的看法。面对这些调皮淘气又害人的娃儿,他大发雷霆,吼着,朽木不可雕也,儒子不可教也。声音之大,在坳里回荡。就有些乡亲们听了不服气,哎,王私塾,你这话说得不着调儿,没谱,儒子不可教吗?我们坳里的“儒子”可是你的得意门生。一个人戏谑他,他倒没在意,后来,坳里人都戏谑他,他无话可说。坳里人说的有根有据,他们眼中的“儒子”当然是指王鸿儒。王鸿儒家虽穷,但自古英才出寒门。吃得苦中苦,方熬人上人,他从小就刻苦努力,各门功课都是班上第一,是王私塾的得意门生。在坳里,王私塾逢人就夸他,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儒子这娃儿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把他竖成了坳里娃儿们的标杆。这不,王私塾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训诫的话自相矛盾,弄得他终于戒了口,那句“朽木不可雕也,儒子不可教也”说了一辈子,现如今却把它封存在肚子里了。王私塾不说了,坳里人也戏谑他了,考“鸭蛋”的娃儿还是考着“鸭蛋”,考满分的娃儿依然考着满分,也就是儒子一个人考着满分。
儒子很争气,不仅学习成绩好,而且很懂事,一早一晚地帮着阿娘干活。阿娘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同时也愁在眉头。她得拼命地挣钱、攒钱,提前做好准备。儒子马上小学毕业,就要去街上的中学读书,花钱的日子就会来了。
儒子的大伯王耀祖在坳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是王家坳的村支书,多年执掌王家坳,黑白两道通吃,积攒了不少家底。他不知道啥原因,他们家与大伯家不和,像是前世有仇似的。他听阿娘说,大伯结下梁子是他还未出世的时候就结下了,是与阿爹王耀宗结下的。儒子有时就想不明白,他们就亲兄弟俩,咋就结下梁子?这不合情理,打虎还得靠亲兄弟。王耀祖先于阿爹成家一个月,当阿爹与阿娘成家后,一家人都得在一口锅里吃饭。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大娘的心眼儿尖得比针还尖,吃不得半点亏。阿娘憨厚,不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不仅帮着爷爷奶奶干完地头的活儿,累得腰都伸不直,还得回家做三顿饭。大娘借口自己怀上了,赖在家里懒得出工,连饭也不做,每次吃饭是吃着碗里占着锅里,咋个吃法呢?阿娘没看出来,阿爹看出来了。
阿爹发飙了,说,光吃饭不干活儿,这算哪门子事儿。
大伯毫不相让,没见过下崽的婆娘还下地干活?你嫂子怀上了,你们就不能让着点儿?
大伯是向着大娘说话的,男人有了婆娘忘了娘,都会护着各自婆娘。阿爹是不忍心阿娘受累,阿娘也怀上了。同样的人,为啥阿娘要背重吃亏?再说了,大娘也太不像话了,吃个饭还用心眼。本来就是穷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捉襟见肘,阿娘每次下米都是按量下的。若有人多吃了,其他人必定会少吃。大锅饭,吃饭讲技巧。大娘每次第一碗总是盛得少少的,等家人都盛过第一碗的时候,她就开始盛第二碗,这次盛得满满的,用锅铲压了又压,恨不得把碗挤破。轮到阿娘盛第二碗的时候,锅里已经空空如也。阿爹只好把自己的碗里又给阿娘匀了一些。
阿爹说,不行了分家,各家过各家的日子。
大伯说,分就分,谁离了谁地球就不转了?太阳照样东升西落。
在坳里当组长的老爷子见这么过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大锅饭,要不得,前十来年还饿死人。他说,既然你们兄弟俩都同意分家,那就分吧,分了就有了积极性,各奔前程。我们坳里穷,也就是三间石板屋的家当,三间屋分三份,手掌手背都是肉,一碗水端平,你们兄弟俩各算一份,我和你们老娘算一份,实行揉纸蛋抓阄儿的方法,阄儿由你们阿娘做,我们三个大男人抓。说着,他找出了纸和笔,递给了老伴。
老伴是个诚实、善良的女人,哪识得字?她说,我不识字,但我会画画,太阳代表东偏厦,月亮代表西偏厦,山坳就代表正堂屋。说着,她走进了里间,很虔诚地做着她的阄儿去了。
大伯和大娘的心吊到嗓子眼儿上去了,心里打着小九九,正堂屋比起东西两间偏厦要大得多,较宽敞一些,再说了,老王家留下的地气都是冲着正堂屋而来的。大娘的心此刻跳动得厉害,显然有些激动,她是多么希望耀祖能抓到那个有着山坳图形的阄儿啊。她跑到屋外的场子上,突然跪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虔诚地祷告着:土地老爷保佑我家耀祖拈到正堂屋的阄儿。阿娘则满不在乎的样子,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不是你的,不必去争去抢,她很平和地看待这件事情。正当大娘着急上火的时候,她默默无闻地去了灶台做起饭来。
老伴从里屋做好阄儿出来以后,又当着三个人的面儿在手心摇了摇,然后把三个阄儿撒在正堂屋靠墙的木方桌上,然后跪下,然后对着正堂念念有词,没人知道她念叨的是啥?是祷告平安呢?或是期望老头子能拈到正堂屋?
老爷子迟疑在那里,意思是让兄弟俩先拈。耀宗较耀祖为人温和一些,性子与他的婆娘差不多。正应了一句俗话,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王耀祖则不同,一奶生十子,十人十个样,他与大娘一个屌样儿,奸诈圆滑且世故。没等老爷子发话,他就奔先一步,抢得了那张撒落在最中间的阄儿,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老爷子没动,耀宗也没动。
阿爹,你先拈,剩下的那张就是我的,我和菊花不争,不像大哥和梅嫂子爱争这个。王耀宗鄙夷地瞪了王耀祖一眼。
王鸿儒的阿娘叫菊花,他的大娘叫梅花,
耀宗,还是你先拈吧,我和你娘这副老骨头了,只要有个地方住,住哪儿都一样。
阿爹,你是一家之主,还是你先来吧。他把老爷子推到了桌前。
老爷子伸手抓了一个撒落在西边的阄儿,他和老伴已经是日落西山的人了,把东偏厦就留给小俩口,小俩口为人和善,他们老俩口还与他们争吗?
老伴说,留下那张就是幺儿子的了,我先给他打开看看。她慢慢地打开了纸条,纸条现出了山坳的图案。她当即宣布,抓阄儿碰的是运气,正堂屋幺儿子俩口住。
屋外的大娘又折回到王耀祖身边,眼睛睁得如同牛眼睛,无奈,纸片现出的是月亮图案,他们拈到的是西偏厦。她就是个“霉运”,怪得了谁呢?
大娘的脸涨成的猪肝色,大叫道,这不公平,耀祖是老大,正堂屋理应老大来住,才能震得住邪气,迎得来旺气。
老爷子脸色严肃起来,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已定了,就这么办。
老伴怕矛盾闹大,温和地说,老大,我看这样,我和你爹住西偏厦,你和梅花住东偏厦,行不?
王耀祖没言语,大娘也没言语。
王耀宗拿着纸片高兴地去了灶房,冲着正在做饭的菊花说,菊花,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不争不抢,反而把正堂屋拈到了,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好运都冲我们来了。
王耀祖耸拉着脑袋,梅花的眼里尽是怨气,这都是他的手挣的,能怨得了谁呢?
老爷子也没得办法,他必须把一碗水端平。老大,你看这样行不?拈阄儿是手挣的,且有言在先,不得反悔,东偏厦就让你们,我也老了,生产队的组长也干不了了,改天,我找队长说说,把这组长位子让给你,只要好好干,家里的饭还是有得吃的。
大娘的眼里冒出了兴奋的光。王耀祖这才抬起了头。他们俩口另开了门和起了炉灶,住进了东偏厦。王耀祖当上了组长,加上他的圆滑,很快就得到了队长的赏识,没多长时间,就爬到了副队长的位子,队长作古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了队长,一直干到眼前的村支书,是王家坳跺跺脚,群山也要抖三抖的人物。他就是要跟王耀宗争地气,看样子,地气是冲着他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