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修谱风波(小说)
王耀宗和菊花住进了正堂屋,他俩又在屋后搭了间厨房,屋里屋外倒显得很宽敞。殊不知,自从,与老大俩口结下了梁子,即便抬头见低头也见,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老死不相往来,谁离了谁地球照样转。只不过,王耀宗英年早逝,生坏了病,没有命再与老大俩口争上这口气。
二
人活一口气,神争一炉香。
王耀祖在坳里活得风光无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几年,他就把家搬到了坳口,盖起三间宽大的瓦房。那里的交通比较便利,脱离了老窝子,这话不太准确,他还是坳里人,依然当着他的村支书,只是脱离了祖宗留下了石板屋,另起炉灶。
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就留下遗言,他是老大,混得不错,老二归了西,老宅子那间石板屋就留给儒子和她阿娘。他当着老爷子的面,好好好是是是,谁知,老爷子作古后,他要把东偏厦卖给儒子。儒子小,不懂事儿,阿娘气得浑身发抖,这哪是家门呀?连个外人都不如。当然,那间石板屋阿娘买不起,他就扒了作羊圈,多余的石板运到新宅子围起了猪圈。老俩口作古后,西偏厦也有他的一半继承权,硬逼着儒子娘从箱底摸出五百元,那是八十年代,五百元票子可不是个小数目,儒子娘是流着泪咬着牙从箱底摸出这五百块钱的。
老子英雄儿好汉,王耀祖的“霉婆娘”没给他生一个乖巧聪慧的儿子,而是给他生了一个调皮捣蛋的王二蛋。王二蛋本名王鸿权,这名字够霸气,鸿权呀鸿权,有着鸿大的权利。谁料,王鸿权语数双科次次考试都是白卷,都是“鸭蛋”。坳里人说,什么鸿权?还不如叫“二蛋”。这名字好,王二蛋的名字就在坳里叫开了,还响当当的,老子英雄儿怂蛋了。有了怂蛋儿子的王耀祖,对儒子及阿娘的态度有了些许改变。俗话说,欺老不欺少。自己一天老一天,年轻一代一天壮过一天,这儒子是坳里娃儿的标杆,当然也是他家二蛋的标杆,再说了,又是自己的亲侄儿。每逢公家给坳里发放救济粮、救济款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儒子家,只不过是儒子家的本份,他少拿的是两条烟几瓶酒的好处。这一切,儒子娘心里跟明镜似的,没要她的好处说明他还算是一个人,不是畜牲。
儒子利用学习之余,常跟着阿娘一起上山挖山药攒钱读书。小学毕业的时候,全坳的娃儿也就他一个人有出息,考取了街上的中学,那时候读书不像现如今实行全民普及教育,实施的是优胜劣汰,分数达到了就到街上的中学读书,达不到就回家跟着阿爹阿娘修地球,不修地球还能干啥?各家各户都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心只读圣贤书。穷人娃儿早当家,儒子知道他能读书来之不易,到了街上读书,又格外地卖力,学习成绩跃居年级第一,每学期结束,捧回的不仅是奖状,而且捧回的还有奖学金,尽管不多,但也是对他学习的一种肯定,一种鞭策,他更加发奋图强,争取更大的成绩。
儒子家的那间正堂屋的墙壁上贴满了奖状,这应该是地气冲来的结果。儒子娘应该是满心欢喜的,但她却是常常眉头紧锁,没日没夜地干活,儒子有出息,自己还得拿钱供读。她弱小的身躯更加弱小了。
在临近中考的前一个周末,儒子回到坳里,那是一个有着月亮、星星的夜晚,儒子和阿娘坐在屋前的香椿树下,一阵阵凉风吹过,他们感到无限舒畅。
儒子,马上就要中考了,复习得咋样了?
阿娘,复习得差不多,考个市里重点高中没得问题,学校的老师经常模拟考试,模拟的结果,说我的分数是市里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
我家的儒子真有出息。她的赞赏中又流露出一丝焦急。
阿娘,我听班上的同学们说,读市里的重点高中很花钱的,阿爹去了,家里就你一个人挣钱,挣不来那么多钱,所以,我觉得中考罢了之后,我的志愿就是读个中专,读个卫校、师范之类的学校,早点出来工作早点挣钱,你看行不?
我家的儒子真懂事儿。阿娘抚摸着他的头说。
儒子顺利通过了中考,而且一个星期后成绩出来,和他预料的一样,分数线是市重点高中,他激动得一夜没睡着,阿娘也一夜没合眼。他填了志愿是市里的中等师范学校。那年月,人才匮乏,公家急需人才,大部分山里的娃儿读的都是中专,不像如今,中专学校已经不复存在了,街道上一抓一大把大学生,搬砖头的也有大学生,而那时的中专生也是香饽饽。王家坳自古至今连个举人都没中过,儒子考起了学,起码也算是个举人吧。这是老王家的地气冲出来的结果。那段时间,坳里到处都是赞美儒子和儒子娘的声音。儒子娘的脸上挂着笑容,可苦在心底,她私底下打听了一下儒子的学费,与自己箱底的那点积蓄相比,简直是杯水车薪,过几天,儒子就要上学了,这天大数目的学费该如何凑啊?她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团团转,没得了主张。
儒子,这上学的学费还差得远,咋办?阿娘没能力,对不住你。
阿娘,我们去借借,将来我出来工作了再慢慢还。
向谁借呀?平时,坳里人有什么急事缺钱,我们也没有凑过手,难得张口呀。阿娘说出了实情。
那就去大伯家看看,他是家门,又是村支书,家里的日子过得风生云起,应该借得到。
也只有如此了,我想你大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看在你有出息的份上,也不拉下这个脸的。
娘俩儿早早地吃罢晚饭,太阳还没有落山,余辉洒满了整个山坳,他俩一前一后向坳口的王耀祖家走去。有几次,儒子娘踌躇不前,心里一直嘀咕着,这儒子大伯会不会给这个面子,借钱给儒子,还有儒子大娘,那个精于算计的婆娘,会借钱给我们吗?她自问了上百遍,答案都是否定的。儒子走在前面,他把希望寄托在大伯身上,因为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前天,他在坳里还碰巧遇上了大伯,是在出坳外的一拐弯处,迎面碰头碰上的,躲闪不及。
大伯大娘,你们去哪儿?儒子跟王耀祖、梅花打着招呼。
哦,是儒子娃儿,听说你考得不错,有出息,为我们老王家四房头长了脸。王耀祖乐呵呵地说。
儒子娃,地里的草疯长着,我和你大伯去地头扯草,改日再聊。
大娘的眼里闪着目光,一闪一闪地,儒子读不懂其中的意思。他说,大伯大娘,你们去忙吧,回头见。他还要急着去学校填志愿。
一句“回头见”引起了大娘满脸的孤疑。耀祖,这儒子说“回头见”,是不是还要找我们呀?
嗯,有可能。
哪他找我们干啥?
那还用问,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借钱呗。
耀祖,你借吗?
这个还真不好说。王耀祖抓了抓他那有些秃的脑袋。
你傻呀,把钱借给他,他将来出息了,压过了我们家二蛋。
王二蛋被他俩送到街上的酒店当学徒去了,他俩很有眼光,认为千里做官为了吃穿,吃在第一位,让二蛋学个厨师,将来开个酒店,也能挣大钱。
说的有道理,不借,想想以前老二争得了堂屋,我这心口的气就不打一处出。
当然,大伯大娘背里议论的话题,儒子是听不见的,从那天的情形看,大伯大娘对他榜上有名还是赞赏的,为四房头赢得了脸面。他心里充满了信心,根本没在意身后阿娘的想法。
王耀祖正坐在屋外场子太师椅上,摇着竹篾编织的太师椅,椅边放有开水瓶和一盒毛尖茶。他正悠闲地品着茶水的清香,陶醉于其中。婆娘正在给猪喂晚食。
儒子娘远远地瞥见了场子上的王耀祖和喂猪食的梅嫂子,心里暖了一下,碰巧儒子大伯大娘还在家里,说不定这事儿还真能办成。这几年,她们妯娌面和心不和,但也没有发生过正面冲突。因为自从儒子大伯大娘搬到坳口后,他们碰面的机会是少之又少,没打照面能产生个啥矛盾?
儒子也远远地瞧见了大伯正在品茶,心中一阵暗喜,碰巧有人在家。
王耀祖的太师椅是背对着坳里的,面对坳口外的,他习惯这个动作,坳里是贫穷,坳外才是光彩夺目的花花世界。
儒子大娘正在唤着猪崽,倒完猪食后转过身,猛然发现儒子娘俩儿快到家门口了。她急中生智。大声叫道,耀祖,把家里的另一桶猪食拎来。说的同时,她朝坳里的方向呶了呶嘴巴。
王耀祖扭头朝坳里瞥了一眼,瞧见了山路上的娘俩儿,会意,大声回应了婆娘的话,好嘞,起身快速回到屋里。
儒子大娘也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屋里,咣当一声关了大门,咔嚓一声拴上门栓。
儒子沉浸在幻想之中,他的幻想被关门声无情地击破了,怔怔地站在那里。儒子娘听到了这声音,脸上瞬间流下了酸楚的泪水。娘俩儿如木桩般杵在那里,像两尊饱经风霜的塑像。
那关门的咣当声,不仅在娘俩儿的耳际边久久回荡,而且在坳里的山谷间久久回荡,不是悠扬的钟声,而是一种警醒的钟声,这是一种无声的回绝,没有半点余地。儒子娘回想起前些天,儒子中考要报考费,手头上的钱不凑巧,就到王私塾那里借了百十块。王私塾笑着说,儒子娘,儒子娃读书是好事儿,也是我们坳里的荣耀,这几天,我手头也只有五十块,你先拿去用好了,说着就把五十元块从内衣口袋里摸了出来递给了她。恰巧,王私塾的隔座山梁的外甥女也在他家里玩,见儒子娘那股着急的劲儿,忙从内衣口袋掏出五十块递给了她,说,婶子,我和儒子哥小学是同学,儒子哥有困难,这五十块钱就算我帮他的。她当时很感激,坳里还是好人多。她感激地说,妮子,婶子代儒子谢谢你,你真是一个热心肠的娃儿。妮子姓李,是隔座山梁李家沟那边的,是王私塾的亲外甥女。李家沟只有两三户人家,没有学校,那里的娃儿都翻座山梁到王家坳就读,她和王鸿儒是发小,也是同学。儒子娘心里刀割般难受,要不是王耀宗去得早,她会厚脸皮这般求人吗?什么家门,连个外人都不如!
儒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阿爹与大伯的恩怨他不知道,阿娘也从未向他提及过,上一代人的恩怨怎能移嫁于下一代吗?恩怨相报何时了?儒子娘之所以未提及,她只想儒子有着健全的人格,活在无忧无虑的日子里茁壮地成长,儒子压根就不知道阿爹与大伯之间的恩怨,在中学的时候,他曾在同学们炫耀他有一个当村支书的大伯。而眼前,大伯大娘咋就这么无情呢?那咣当的关门声,犹如晴天里的陡然生出的一声炸雷,无形地抽打在他稚嫩的脸上,他猝不及防地被抽了重重一巴掌,抽得他的脸火辣辣地生痛,一直痛到心上,他的心在滴血。
还有必要去敲响大伯的门吗?咣当的关门声比起当面拒绝要狠百倍。
儒子的脸上无声地流下了两行痛楚的泪水,渐渐地渐渐地,流成了两条长河。男儿有泪不轻掸,特别是在无私伟大的阿娘面前。他擦试了一下泪水,歇斯底里地发出内心的吼声,阿娘,走,咱们回去,这学我不上了,书也不读了。
阿娘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他连忙扶住阿娘,阿娘——阿娘——阿娘——他一声声地呼唤着,呼声凄凄。
阿娘好半天苏醒过来。儒子,我们回家,记住,什么是家门?在王家坳,这是老王家的家门!
儒子点了点头说,阿娘,我记住了。
儒子,别怕,天无绝人之路,就算我把那两间石板屋卖了,也要供你上学,我们一定要把这口气争过来。
儒子扶着阿娘一步步地向家走去。半路上,碰巧遇上了王私塾和他的外甥女李小妮。
妮子,把你给儒子准备的学费给你的儒子哥。
儒子娘和儒子刚从碰壁中缓过神来,这天上掉下馅饼了?娘俩儿面露迷惑的神情。
老嫂子,别犯糊涂了,王耀祖的钱你也去借?他肚子有几根肠子你还不知道?他怕儒子将来胜过他家二蛋,他会把钱借给你吗?王私塾面容和善。在坳里待了一辈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肠子,他心知肚明。
王私塾,你这是?儒子娘一脸惊疑。
老嫂子,娃儿们的事儿就让娃儿们去说吧,反正儒子能上学了,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走,去你家喝茶去。说着,他拽着儒子娘走了。
妮子,谢谢你,我那大伯还不如你这外人。
儒子哥,我是外人吗?说着,妮子的脸通红,红到了耳根子。
哎呀,你看我,咋光说错话?我掌嘴。说着,儒子真的要抽自己的嘴巴子。
李妮子连忙拉住了儒子伸出去的手,儒子哥,我是说着玩的,谁让你打嘴了?她嗔着。
俩人在山路上快乐地说笑着,像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儒子娘给王私塾倒了一杯热茶。私塾老弟,你这回可帮了我大忙了。
老嫂子,话别这么说,我一个糟老头子,能帮你啥忙?妮子这娃儿乖巧伶俐,在坳里上学的时候,就与儒子坐在一桌,好着呢,前些天,她从我这里打听到儒子上学没学费,硬是吵着把我那妹子把箱子底翻了出来,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她说儒子哥好不容易榜上有名,家里没钱,她就在坳里挣钱供儒子上学。我当时说,妮子,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儒子哥?就不怕你的儒子哥将来是“陈世美”?妮子噘着嘴巴说,就算儒子哥是“陈世美”,我也心甘情愿地帮他完成求学的心愿,你看,多可爱的娃儿。他说着笑着。
还真的谢谢妮子和她的阿爹阿娘。哦,私塾老弟,你这可是“月下老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