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我们营房山坡上，可以经常看到河对岸有一些妇女蹲在河边洗东西。那可是一道风景。
　　 士兵们经常坐在山坡上，望着河岸边洗衣服或者洗菜的那些女子，嘻嘻哈哈说个不停。开始，那些妇女还不适应，总是低着头，时间长了，有些女人也会挑逗一下年轻士兵们。他们抬头盯着士兵们笑，有些甚至做出要解开衣扣的动作，士兵们这时候就慌了。一哄而笑逃回兵营。河岸那边，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记得有一次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板着脸对战士们说，你们别一天到晚眼睛盯着女人。看到眼里就拔不出来了。部队有纪律，不能和当地女子谈恋爱。你们谁想谈，脱了这身衣服，那时候我管不住，你们可以随便。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下次我再看到你们谁和河对岸女人调笑，我处分你。
　　 我喜欢绘画，独自一人坐在现在我坐着的这块石头上，从我这里，可以鸟瞰整个山貌，可以看到清澈河水流倒影着的山。我从对岸趟水过来，水是凉凉的，时常，会碰到有过的小鱼儿碰撞着我的腿，那种痒痒渗透到了我心里。
　　 坐在石头上，很多时候我并没有绘画远处的风景，而是呆呆地发愣，我想到了远方的家，我想起了父母。仿佛我看到了一年前，当我打着背包登上火车，母亲在站台上偷偷抹眼泪。那时候我的心酸了一下，我扭过头融入到了新兵行列。可母亲那眼泪，还是刻在了我心里。
　　 这又是一个星期六。中午连队改善伙食，吃包子。从我坐着的这个地方，能看到炊事班的烟筒上。冒着浓烈的烟雾。
　　 一阵羊叫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扭头，发现一个穿着浅色带花衣服的女孩站在我身后。她给我的印象是朴实、靓丽、精致。我内心颤动了几下。我对这个姑娘笑笑，为了掩饰我的惊慌，我拿起画板，望着我面前啃着草的山羊。
　　 姑娘被我画出来的山羊吸引住了。
　　 她问我，当兵的，你只会画羊吗？
　　 我从白纸最底下抽出一张往常画过的山水递给她。你看，我只会画山羊？姑娘拿着那张画了山水的纸张，很夸张地哇了声。当兵的，你画的真好。
　　 姑娘肌肤不白皙，微黑，可那双眼睛忽闪忽闪地很有韵味。她留着一条长辫子，姑娘将长辫子甩到身后，蹲在我面前。一股淡淡清香边弥散在了我周围。
　　 你会画人物吗？
　　 她浅笑着望着我。
　　 小意思。
　　 什么是小意思？
　　 小意思嘛，就是不在话下，我能很随便画出一个人物来。小意思都不懂？
　　 姑娘撇撇嘴。还小意思。你吹牛吧。
　　 我身后站着一只小羊羔，或许是看到它主人怠慢了自己，它在我面前徘徊，停住，先是低下头，然后前蹄抬起猛地向我冲来，我慌忙准备起身躲避，姑娘眼疾手快一把抱着了小羊羔。
　　 我说这小畜生好厉害。
　　 姑娘说，它以为你在欺负我呢。它护主。小羊羔在姑娘怀里咪、咪叫唤，头拱在姑娘怀里。
　　 我看了姑娘抱着小羊羔一眼，对姑娘说，我现在给你画一张抱着羊羔的画吧。
　　 姑娘点点头。
　　
　　 四、我叫小翠
　　 爹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小翠。
　　 开始我还认为这个名字好听，可后来我发现城里人的名字比我的好听多了。我觉得自己名字很土。爹说，名字就是个称呼，叫什么都可以。你没听村里人叫男孩那名字？你是女孩，不能像男孩那么叫。
　　 是的，我有个哥哥叫的小名难听死了。爹叫他树根。就是这样，还算好听点的呢。我看到当兵的，就觉得格外亲近。因为我哥哥是个当兵的。前两年，我哥哥在部队的一次洪水抢险中，牺牲了。那些天，我看着哥哥的遗像哭了很久。
　　 每逢看到穿绿军装的，我就觉得那是我哥哥。我哥哥牺牲时才二十一岁。他比我大几岁。眼前这个兵哥哥，我看他也和我哥哥差不多吧。
　　 自从我哥哥牺牲后，我总是喜欢到山那头兵营前，看着那些帅气的兵哥哥们操练。我记忆中，有一次我哥哥回家，穿着绿军装站在我面前，父亲歪着头看了我哥哥好久。我喜欢哥哥敬的军礼。
　　 那年我们这个山村也遭遇了洪峰，凶猛的洪水像是脱了缰的野马，泥石流将很多山脚下的房屋掩埋。那时节，村里来了很多当兵的。爹说，看到这些当兵的，就像是看到了救星。没有他们，我们可能会遭遇更大的危险。
　　 那次我哥哥从家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看到当兵的，我自然就想起了哥哥。
　　 看到眼前这个兵哥哥，我内心悸动。我今年也已经十八岁了。每天，对着镜子照，我会突然产生一个幻觉，在我身旁站着的是个穿军装的军人。书上说这是少女思春情结。哎呀，羞死人了。
　　 最了解我的，还是我娘。
　　 娘时常会端详着我，嘴里嘟囔着，我闺女是女大十八变，现在是越变越好看了。
　　 我红着脸低下头低声对娘说，娘，你说什么呢？
　　 娘笑着说，我闺女也该有门婆家了。
　　 有几个晚上，我在梦中梦到了我那个他，一个高高挂挂的男子，下巴有隐隐的胡子。有一天晚上，我在梦中梦见那个他伸出双臂，他要把我搂在怀里……我惊醒了。我用被子蒙着头，仿佛这个他就站在我旁边。
　　 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男子汉的气息。
　　 哦，对了，当我站在这个兵哥哥面前，我记忆又回到了那个晚上的梦中，我闻到兵哥哥身上散发出来的，就是我曾经似乎熟悉的味道。
　　 媒婆曾经来到我家已经好几个了。娘总是笑脸相迎，给媒婆说一定要给我介绍个好人家。可我心里放不下的那些穿军装的兵哥哥。
　　 有一天我对娘说，我以后嫁人也要嫁给当兵的。娘听了我说的话，不由自主地眼睛望向了墙上挂着的我哥哥遗照。我发现娘的眼睛潮湿了。
　　 我蹲在当兵的身后，他发现了我。当他看到我时，我看出来了，他眼色有一丝惊慌。他想遮掩自己惊慌，赶紧拿起笔画那些吃草的羊。
　　 我问当兵的，你只会画羊吗？
　　 他从画板最低下抽出几张画好了画递给我说，你看，我只会画羊吗？他画的是我们这里山的景色，他画的真好看。
　　 我问当兵的，你会画人物吗？
　　 他说小意思。
　　 什么是小意思，我没搞懂，我问他，什么是小意思？
　　 他说，小意思嘛，就是不在话下，我能很随便地画出一个人物来。他嘲讽我又说，小意思都不懂？
　　 他可真能吹牛。我撇撇嘴说，还小意思，你吹牛吧。
　　 结果他让我抱着羊，说是为我画一张抱着羊的画。结果还没画好，他们军营的吃饭号声响了。他告诉我说，等下午再画吧。他问我走不走，我告诉这个当兵的，我家离这儿有些远，出来放羊，已经带着吃的。当兵的告诉我说，你等着我，我吃了饭马上来这里找你。他把画板叫给我让保管着。
　　 我对他说，你还是自己拿着吧。他对我说，就放你这，不然你会认为我又是在吹牛了。说完当兵的笑着转身往军营跑去了。
　　 他从河里趟过去，河水溅起水花，在阳光下闪烁着。我坐在石头上，明显我能感觉到石头上他坐过的温度。我面前放着的这幅画，纸上有股他身上的气息。我偷偷闻了闻纸张上残留下来的味道。
　　 军营响起了口号声，一队军人整齐站在操场上，那里呈现出的是一片绿色。
　　
　　 五、我是一支炭笔
　　 我能从赵二虎的手上感应到他内心的动态。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当他看到眼前那个姑娘时，他拿着我的手都开始颤抖了。那是从他内心发出来的颤动。
　　 他还装模作样地去画山坡上那些羊呢。其实我已经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了。他只不过没有说出口罢了。他在暗想，千万不能失态。我真想提醒赵二虎这个没出息的小子，你画过的想象中的女人还少？
　　 记得有一次，好像也是星期天，赵二虎没有跟着战友们出去，独自一人在班上床上画画，他画的就是女人像。我都有些为他感觉害臊了。一个大小伙子，就是精力充沛，稍微放松点，就会想到姑娘身上去。不过这也怪不了他们这些男子汉。
　　 你说军营都是男子，他们称之为和尚营。整天见不到一个女子，偶然有些人的女友来部队，老乡们就像是嗅到了肉的老虎，口水都留到嘴边去了。我没发现赵二虎有女友，我发现有些人等没人时，时常会拿出女友照片，暗自欣赏，那个嘴啊，高兴得都裂到耳朵根去了。
　　 在我的线条下，赵二虎每逢画出的女人都是那么纤细柔软。我也暗自高兴，这就对了嘛。画男人总不能那么细腻吧，男人的线条都是粗犷的，那是一种力量展现。这就是他们常说的，女儿是水做的。还有一句怎么说的？对了，男儿是泥做的。这就不奇怪了，男儿掉进了水里，还不得融化了去了？
　　 赵二虎开始画那个姑娘时，已经心情平静了不少，起码他在开始绘画时，很淡定。赵二虎这个特点我知道，只要他沉浸在绘画中，他的内心就已经超脱了世俗之外了。
　　
　　 六、我叫小翠
　　 当兵的吃过饭来了。
　　 他背着一个挎包，他果然没有食言，而且令我惊讶的是，他从挂包里拿出三个包子，是用塑料袋装着，当兵的说，你饿了吧。今天我们吃包子，我给你带来了三个。我脸红了，我不好意思接他递过来的包子，可包子散发出来的香味，令我的肚子更加饿得慌了。当兵的说话带着磁性，这磁性几乎把我给吸住了。他喉结蠕动着，那磁性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真好听，他的声音。
　　 他看我没动，就想伸手拉我的手。拿着吧。
　　 我像是触电了似的，赶紧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他让我自己拿。我有些扭捏地从他手上拿过包子，在我拿的那瞬间，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指，我有种触电了的感觉。哎呀，羞死人了。我还去吃他拿的包子啊。
　　 我不让他看我吃东西，你扭过头去，不然我吃不下。
　　 他笑着扭过身，拿起放在石头上的画板，他望着前方问我，吃完了我开始给你画像，你说呢？
　　 部队做的包子真香。三个包子我没吃完，我用塑料袋装起一个，放在我带口粮的小袋子里。我想着等到了家再慢慢品尝。
　　 他问我，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能告诉我吗？
　　 我说我叫小翠。他低声重复了句，哦，小翠。我说你叫什么？我都告诉我叫什么了。你也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说叫赵二虎。
　　 我捂着嘴笑了。他问我笑什么？我说你的样子看上去就是有点虎头虎脑的，可你还挺斯文，会画画。
　　 山区的黄昏似乎来得要早，太阳在山那头已经快要看不到了。只看到西方山峦的顶端，一坨昏红的彩云。我告别了赵二虎，赶着羊群往家走去。
　　 赵二虎将他画好了的画像给了我，我拿着画像仔细端详，他画的我，很像那么一回事。我喜欢他画的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黑溜溜的大眼眸。赵二虎也是这么说我的。他说你的眼睛很有神。
　　 他后面那句话让我心跳不已。他说你瞳孔里有绿色。开始我没反应过来，愣怔了一下，突然察觉到了他在说的什么意思，我赶紧扭过头说，那是呀，我满眼都是草坪的绿色。
　　 赵二虎笑了说，你真狡猾。
　　 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偷偷拿出赵二虎给我画的像，我从这张纸上又嗅到了来自他身上的气息。
　　
　　 七、我是赵二虎
　　 我是看着小翠赶着羊消失在山野的。
　　 远处还能听到羊叫声。小翠快要走出我的视线时，她扭过身向我挥了挥手。那块昏红的彩云正好照在她脸上。
　　 回到班上，班长很暧昧地在我屁股上拍打了一下说，你的包子吃完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是啊。班长说算了吧，我都看到了，你在那个山坡上把包子给了一个女子。你当我没看到啊。小赵，我可提醒你，可别犯错误。
　　 我说怎么可能，她不是我女友。她让我给她画了一张像，我这是犒劳她的。
　　 我知道小翠有个哥哥，是当兵的，在一次抗洪抢险中牺牲这件事，是又到了下一个星期，我第二次看到小翠时，她告诉我的。
　　 听了小翠的话，我心里很沉重。那天，小翠早早地赶着羊往家走，我跟着她，我给她提了个请求，我问她，是不是能到她家看看她牺牲了的哥哥遗照。
　　 小翠同意了。
　　 下山的路是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走上几里路，就看到小翠家那个山村了。虽然小翠的哥哥和我不是一个部队，但同是当兵的，我和他就算是战友了吧。同在部队当兵都是为了一个目标。
　　 到了小翠家，我帮助她将羊赶进羊圈，这时候小翠母亲走出了房门，看到我，她愣怔片刻，脸上马上露出笑容，她问我，你是……
　　 我说我是小翠哥哥的战友。
　　 小翠母亲惊讶地说，你是她哥哥一个部队的？
　　 我回答说，大娘，我不是小翠哥哥部队的，我是对面山坡上那个部队的。小翠告诉我，她哥哥在抗洪抢险中牺牲了，我来祭奠一下我们的烈士。
　　 小翠母亲听说到了儿子，眼圈红了，她拉着我的手说，看到你们当兵的，我就会想起我儿子。看到你们我就格外亲切啊。
　　 大娘抹了把眼泪说，看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门头上挂着烈士家属的牌子。我走到屋里去，小翠哥哥遗照就挂在正中墙上。遗像下方桌上，放着他的立功证书和奖章。我站在小翠哥哥的遗像前，敬了个礼。
　　 小翠父亲对我说，只要是当兵的，就和我儿子是战友。我们也同样是战友啊。
　　 我一时没搞清楚大爷说的是什么意思，小翠母亲对我说，我们家老头子当年可是民兵队长。当年剿匪，是老头子带领部队进山的。就在你们部队前面那座山坡上，土匪头子就打死在了那里。
　　 我慌忙站直了对小翠父亲说，大爷，您可是老革命了，请接受我的军礼。
　　 小翠父亲拉着我手激动地说，孩子啊，看到你们当兵的我就感到亲热啊，你们都是亲人啊。
　　 小翠母亲要留我吃饭，我告诉大娘，部队有纪律，是不能在外面随便吃老百姓东西的，必须按时回到部队。
　　 小翠父亲说，这我知道，部队有铁的纪律。不然怎么能胜利呢。
　　 离开小翠家，走出不远，小翠追上我说，下次我还能看到你吗？
　　 我对小翠说，只要你还去那个地方放羊，准能看到我。
　　 回到了部队，我把小翠一家的近况对班长做了汇报。班长说，我们连队每个星期都有一个下午进行红色教育，我们可以向连队建议，到了政治学习那个下午，可以请她家人来做个报告，这不是很好的教育？
　　 以前我从来没看到过对面山坡上有人放羊，自从小翠出现在了那个地方之后，我在那两天，经常会看到小翠的身影。她站在石头上，向我们这个地方张望。
　　 指导员听我们班长汇报了此事，让我详细汇报了小翠家的情况。其实我仅仅知道点大概。听完后指导员对我说，这两天，你去告诉小翠，我们请她父亲来部队给我们战士做一次红色教育。以此提高战士斗志。
　　 第二天中午休息时间，我走出军营，又看到了对面山坡上站着的小翠。我赶忙趟过大沙河。我疾步走到山坡下，我要把连队的决定告诉小翠。我喊道小翠。
　　 小翠跳着脚喊道，兵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