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理发(散文)
一
离三九天还有半个月,一股来自西伯利亚彻骨的寒风,像一个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北方的白天和黑夜里,空气都冻得有些发硬,失去了流动的感觉,世界就像在干冰层里瞬间凝固。
出奇的冷是突然降临的,人们稍不注意就会受到严重的伤害。尤其是在子夜至黎明时分,万物像是混沌之初,毫无生命的迹象,仿佛是在火星上一样的死寂。在户外呼吸都要小心翼翼浅浅地规范自己的行为,就怕大意冻伤了呼吸道,引来无穷无尽的后患。
快到春节了,前几天晓原抽空就多干了一点活,提前二十多天就完成了单位里自己该干的事,为的就是换取春节前的一些空闲时间,能在家里做过节的准备。春节是中国人的大事。
常言道,有钱没钱,剃头过年。每年这个时候是晓原特别分心的时候,千忙万忙,就是不能忙得过了头,把头等大事忘了。这头等大事也是头顶大事,就是理发。理发这件事在此时要盘算准确,早不行晚也不行,必须要那两天去办,要保证在春节期间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还要把这种状态坚持到农历二月二。春节至二月二期间民间传统不让理发,说是怕因此而死舅舅。
这事当真也好,不当真也罢,反正晓原今年没遵守这个规矩,在二月二前理了发,结果五月份晓原的舅舅就突然死了,享年才七十三岁。他是上厕所时用力过猛,脑血管破裂,抢救一天无果而仙逝的,噩耗惊呆了四邻八方。
晓原的舅舅退休前在当地还有一定的党政职务,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人气一直很旺。用现在的话来说,晓原的舅舅还是个官二代,其父生前是八级干部,属于国家级的高官。他一生最为自豪的是没有凭借父亲的影响而发展,大学毕业后不愿留在北京和父母一起生活,而是响应号召,回到小县城的老家,靠在基层努力工作,一级一级熬到那个处级职位的。那时的人大多都本分,守规矩,对于邪门歪道的事情想都不敢想,上面说什么自己就听什么,跟着走便是。当然,凡是乱想的人都没有好结果。
那些年的晓原可是个规矩人,坚持遵循那个头等硬道理,必须是春节前三天去理发,然后再等到二月二去龙抬头,都养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日子就这样年复一年循规蹈矩地过来了,虽不求上进,但也守节无咎。没想到退休后忘记既定规则,二月二前理了一次发,结果真的死了舅舅,说起来真是吓人。
人都是越活越大,明白的事也就越来越多,晓原很早就懂得了一个大道理,就是谁都不傻。人们都会在春节前的那几天去理发或做头发,男人们也都想挺到二月二去龙抬头。凡事要赶日子办就必须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要耐心地排长队,在心急火燎的心情下熬过漫长的等待。有一年晓原直到晚上十点多才理完发,完成了头顶大事。走出理发店,大街上已经是空无一人,刺骨的寒风扫在脸上,有种风雪夜归人般的萧瑟孤独。幸亏那年已经有了手机,晓原可以不断地发短信告知家里事情的进展,不然家人会忧心忡忡焦急不安。
理发店的老板说,一年就靠这几天挣钱呢。学徒要是在这几天想请假是万万不行的,定会遭到老板和老板娘的痛骂。晓原就记得店老板的小舅子在那几天感冒了,老板就不让请假,说这几天不干活就是坏了良心。他的姐姐老板娘也对他翻白眼,认为他不能吃苦,以后怎么能自立门户。老板说,春节前经常营业到深夜两点,早晨起来还要按时开门。
二
理发对于晓原来说是头顶大事。自从能对自己身上的事情有了独立自主的行使权以后,晓原的发型就从鸿蒙时期的学生头改成了三七开的偏分头,后来又参照大人物的发型改成了气宇轩昂的大背头。虽然晓原此时才二十多岁,但留大背头就更显得与众不同,能让人侧目相看,有时还能吸引路人投来尊重的一瞥。许多时候晓原发现,尤其是一些好看的女孩总是偷偷地看他,这样就更增加了他对头顶大事的重视。人的第一眼印象很要紧,好效果都是从这里出来的,这是晓原屡试不爽的人生经验,也是上辈人不厌其烦地谆谆教诲。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晓原到外地的大城市出差时,只要有机会,就会打听最好的理发店,然后去里面亲自见识一番别开生面的洗理程序,以此为范模来充实自己的人生理念。后来就慢慢懂得了程序正义的原则,并以此推而广之,就是凡事都要按规矩来,不能偷工减料,也不能以次充好,更不能用纸来糊门面。
等待理发的过程就像人生的期盼,有一种源于心底的幸福感,不像现在的人们在候机厅等待飞机时,许多看似装腔作势的笃定镇静,其实就是想掩盖内心克服不了的焦躁和心乱。有些人在憧憬蓝天白云的闲散眼神里,隐藏着是没底气的乞求哀怜,将一份好心情湮没在祷告的阴影里。虽然理发店里面有一种特殊难闻的劣质肥皂气味,但人们都已习惯了这种不良环境,认为没有这种复杂的味觉还是理想中的人生等待吗?况且这还是一份发自内心的莫名幸福期盼,有道德高地的尊贵情怀。
那些年去了理发店要先交钱买票,然后就坐在那里等待叫号,就像是等待命运的安排。晓原在等待救世主叫自己号的同时,还可以时不时地观察男女服务员灵巧潇洒的动作,近距离地以此来丰富自己人生的想象,对未来生活的幸福遐想也可以大大增强。那时的人们都不用脑子想问题,因此就显得精神面貌都特别好,内心似乎都清亮朴实,没有后来人们的那些三分明显的叛逆不羁和七分隐藏的猥琐戾气。尽管把理发店改叫为美发屋,里面没有难闻劣质肥皂味的侵扰,取而代之的是很多迷人的香水弥漫,一些香水甚至把人呛得头晕。然而,这也让许多人疑惑不解,难道这就是那份发自内心的莫名幸福期盼?
从前的日子确实值得怀念,在一些有名的百年老店里,人们还能享受到气度不凡,举止高贵的上海老技师亲自在顶上操刀的福分。那些上海老技师清瘦高雅,操着能听懂的改良版吴侬软语,温和体贴地和人说话,让晓原仿佛接受了一次亲人般的素质教育。因此,晓原深深体会到理发修面真的是有改朝换代般的醍醐灌顶,是绝对意义上的弃旧迎新,无论是在头顶还是皮肤血液骨髓里,效果是一样一样的。走出理发馆,浑身上下每一个零件就如同被清洗置换了一样,闪闪发亮还熠熠生辉,一种嘹亮的歌声响四方的痛快之情油然而生,好像走上了不愁吃喝的光明大道。此时的晓原步履轻松,神采奕奕,用六亲不认的步伐,目不斜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知道人们都在看自己那光亮如新的大背头,那种窃喜的滋味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明白。
常人都有的美德晓原都有,比如恋旧。过去的百年理发老店在大形势下都不复存在了,新生的各类美发屋却在街头巷尾遍地开花,内容复杂各异,非常诡秘。晓原因为恋旧,一直是在国营理发店里理发,后来国营理发店也改成了美容厅,那里的设施很健全,还有贵宾室,不想等待多交一些钱就可以去贵宾室即刻理发。晓原试着去了一次,感觉很好,空间私密,设施高档,年轻女理发师是漂亮干练的店长,理完发还有适度的头部按摩奉送。因此,这也让晓原很留恋,就是觉得有点烧钱,还以此破坏了规矩,让程序显得不那么正义,只能是浅尝辄止。
晓原搬家后就在附近寻找合适的理发店,太贵的不行,卫生条件不佳的不行,终于在不太远的大街正门脸上找到了一个理发点,叫欣欣美发屋,进去试理了一次,感觉挺好,是一个真正理发的地方。恋旧的情怀又来了,一旦选中了处理头顶大事的地方,晓原下次就心无旁骛地直奔那里。在店老板的多次劝说下,晓原还成了欣欣美发屋的会员,理完发,老板拿出会员卡,划掉相应的服务项目就可以了。这种操作有种跟上时代节奏上了档次的味道,同时也能显示自己和美发屋老板是亲近的人,似乎也为头发的归处找到了一个心灵的家园。
三
等待理发实在有种神圣的感觉,闲散的等待过程是极为轻松和愉悦的,有一种被召唤到弃旧迎新钦点仪式上与众人同框合影的炙热感觉。如果今天去了美发屋发现里面没有其他顾客,马上就可以理发,不仅会让晓原出乎意料,甚至感觉就是刻意的虐待,瞬间就会产生一种特别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失落心塞,心里堵得慌,好像短缺了什么,内心空荡荡地茫然痛苦。失去了一种习惯中与其他人共同等待的程序,就会让理发的过程和意义变得苍白且豪无质感,空洞乏味枯燥无趣。人类的习惯,是一种社会存在中的特殊个性,是一幕幕人间喜剧的翻版,这种值得尊重的人伦情结,曾在巴尔扎克的笔下复活,也在卡夫卡的意念里死亡。
等待其实是在无意识中靡费生命中的精髓,是把日常生活中对生命价值的漠视理解为温柔的幸福过程,甚至也可以说是把等待当成是一种期待中的受虐习惯。习惯某种正常情况下的非正常事物,就是一种受虐狂的具体表现,弗洛伊德对受虐狂有如下解释:假如人生活在一种无力改变的痛苦之中,就会转而爱上这种痛苦,把它视为一种快乐,以便自己好过一些。把痛苦视为一种乐趣的便可称为受虐狂,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暗夜狂欢,这里滚动着黑暗的秘密,是为被唾弃的嗜血鬼霾叫魂。
然而晓原还算不上是合格意义上的受虐狂,因为他并不爱等待,他只是喜欢在无法回避的等待过程中寻找有意义的事情,把等待当成一种人生无奈里的学习机会,以此弥补在等待过程中生命本身的无知觉耗损。后来晓原知道了,等待其实就是一场痴情梦魇里最后的焦渴期待,地狱里魔鬼折磨灵魂的手段就是让它们无休止地期待着,让期待中的残酷指数表现出温柔的情缘。美发屋是一种半封闭的小空间,就像流动的袖珍社会,互不相识的人们忽然发现彼此之间的距离接近了,能看到对方的皮肤组织和毛细孔,能领会到对方表情动作细节里的初衷,还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频率和强度……期待中的欣喜由此产生,让寻常的期待生活变得不寻常。这种彼此接近的程度恰好符合美学标准,是距离产生美的真实极限,因此就有迷人的魅力,成了人们乐此不疲随性随意的大胆追求,让期待中的焦虑和痛苦有了诗意般的感动。
试想一下,在大街上走路碰到一个你喜欢的人,无论你怎样不断地回头留恋,她都会越走越远;即使她也对你一见钟情,也向你投来蚀骨柔情的刻意注目,碍于当时的特殊情况,你也只能是藏在心里激动,偶尔想起,再慢慢遗忘。在等待理发时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在近距离地观察对方,都在设法没话找话地攀谈,就好像果戈理笔下的乞乞科夫一样,以恰当的语言和微笑收买别人的魂灵,只要能借别人的灵魂消磨一段时间就是赚到,更何况还能彼此趁机带走对方的灵魂,成就一段传奇中的佳话。在这种小空间里能让别人的灵魂和自己的需求对等,就显得互不吃亏,能皆大欢喜。本以为一些矜持的美人儿不会陷入这种灵魂互换的游戏,会矜持到底不与世俗勾搭,没想到她那神秘的眼神一出动就打破了僵局,让期待中的世界变得如此美好,让人们都想多活几年。
当然也有个别愣头青美人就是矜持不懈,自始至终保持了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格调,一看这些人就是高中生级别的初学者,正在利用美发这个场合练习矜持的标范儿。那种貌似一脸成熟的呆板表情,配上自以为是的无根底高傲,就像是大公司里的小职员一样有模有样,让自我虚拟定位的冷美人做派有了过分的兀傲。对这类青涩毛桃生瓜们的表演,晓原一般就是冷眼观察,以冷对冷是良策中的上策,让一些不明事理的人去搭讪碰钉子吧。晓原知道,这类青涩毛桃生瓜们过不了几年自己都觉得自己别扭,会千方百计,费尽心思,急不可耐地往自个身上喷催熟剂,描画出自己曾经江湖的风尘痕迹,在娱乐场所被赖仔仔独霸关照的清纯淑女们的前身,就是这些青涩毛桃生瓜们。
记得中国不同时期的电影吧,那上面地主的小老婆,国民党高官的三姨太,军统女特务,都是年轻漂亮迷人,人们看完电影后都暗暗称奇。在电影艺术里称这是“洒调料面”,就像是廉政清明的大堂案上敲响的惊堂木,没有这些动静就勾不住人们的兴趣,电影看一半就睡着了。据说奥斯卡评选最佳艺术影片时,就是看评委观摩影片时打瞌睡的时间长短,能让评委睡得好的就是最佳影片,阳春白雪,必定和者寥寥。现在的女星出道,其宣传造势走得就是这个路线,个个都打扮成像地主的小老婆,国民党高官的三姨太,军统女特务,这样就显得漂亮迷人。那些青涩毛桃生瓜们也是这样模仿,第一步就是要摆出高冷的女特务姿势,第二步要像国民党高官的三姨太一样风骚,第三步才要回归地主的小老婆温柔可爱。当然时代在进步,仅这样模仿已有些落伍过时,目前的新夺眼球招数是精心设计的走光和绯闻,就像拍惊堂木一样吓人。
现在抗日剧里的女八路造型也是这种招数,都是细皮嫩肉白净的漂亮妹子。身穿有熨烫印痕的细布灰军服,特别能打会跳,还有祖传的超凡绝技。当年延安八路军的领袖们穿得都是自己手工纺织的粗布军服,那种艰苦抗战的南泥湾精神都成了遗失的岁月。所以有人说,当年的日本鬼子真是太傻太傻,非要来中国被这些漂亮妹子惨不忍睹地各种搞死,实在是一群偏执的受虐狂。现在初中高中的那些青涩毛桃生瓜们,搞起校园霸凌来也是这个套路,连动作都在模仿,把嘴一歪就跳起来踹人,还拍视频炫耀。
确实是一篇好文章,学习,欣赏!
问好南山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