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密集起来，落在车窗上，映衬着城市的夜空。
　　
　　 四
　　 那个冬夜之后，丁晓羽与辛非成了朋友。
　　 辛非也是中文系毕业的，算是丁晓羽的大学长。这位学长不甘于安逸的工作，两年前从省电视台辞职，与几个朋友合办了影视公司。位于清虚街214号的两岸咖啡馆，是他们公司签约的拍摄场所之一。那些女孩，都是拍摄不同微电影或者宣传片时的演员。她们生活如戏，戏如生活，感情亦是真真假假，混淆难分，这些都是辛非告诉她的。
　　 丁晓羽特意问到过那个女孩，辛非只是淡淡地说了三个字：都一样。丁晓羽将信将疑，却不去深究。她与辛非，不过也是普通朋友。
　　 辛非有时间就到咖啡馆小坐，也会把微电影剧本拿给丁晓羽看，听听她的意见。如果正好赶上咖啡馆打烊，就顺路送她回学校。路上，聊得最多的是当下的文艺创作，影视小说方向，受众的喜好等等。从咖啡馆到学校，15分钟，两人像开作品研讨会，倒也没觉得乏味。
　　 这天晚上，辛非突然提到一部小说，是加缪的《局外人》。正好，也是丁晓羽最近分析的课目之一。他们讨论起主人公默而索到底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第一次两人意见相左。转过弯就是学校了，还没有为默而索理性还是冷漠得出合理的解释。丁晓羽意犹未尽，提议讨论时间延长五分钟。辛非笑着说，估计到明天早上也没答案。
　　 校门口，丁晓羽下车，正好遇到外出回来的颜青青。
　　 “哎哟，原来是有护花使者啊，难怪不让我们去接呢。”颜青青嬉笑着，冲着辛非大声说。丁晓羽拉住颜青青就往学校跑，唯恐她再说出什么。
　　 回到宿舍，关上门，颜青青继续审问。
　　 “哪有啊，就是普通的朋友，顺路送我回来。你脑子里想什么呢。”丁晓羽辩解着，心却在狂跳。
　　 “切，谁信啊。看他对你那殷勤样。为你开车门，亲自把包给你背上，还搂着你的肩膀，含情脉脉地看着你的背影。”颜青青边说边模仿，夸张地表演着辛非的一系列动作。
　　 “你呀，不做演员可惜了，奥斯卡欠你一个金奖。对了，他什么时候搂我的肩膀了？我怎么不知道？”丁晓羽猛然坐起来，盯着颜青青，急于得到答案。
　　 “我亲眼看见了，他那动作就是想搂没敢搂，未遂。”颜青青又开始模仿，丁晓羽推开她的手，辛非从没与她有过身体接触，连礼节性的握手都没有。
　　 “青青，我和他真的是普通朋友，他没有任何超越朋友的言行。”丁晓羽反复强调着，希望颜青青相信她。
　　 “你个丁小傻，当局者迷啊。我以爱情专家的身份告诉你，那帅哥爱上你了，他在追你。”颜青青言之凿凿。
　　 “你个伪专家。我和任潇还悬在那没结果呢，谈什么恋爱，闹心死了。”丁晓羽靠在床上，用书挡住脸。
　　 “这不正好嘛，要忘记一段痛苦的感情，最好的方法是开始一段新感情。我刚才给你把关了，人长得不错，帅哥一枚，开着Q7，文质彬彬，有面有钱有才华，千载难逢。换作我，打死也不放过。还等什么？”颜青青不停地怂恿，仿佛辛非成了一件争相购买的热销品。
　　 “你说什么呢，不理你了。”丁晓羽眼睛盯着书，回想起最近与辛非的相处，自由无拘，有聊不完的话题。而辛非，无论是外型、性格，还是学识，都符合她心中期望的完美恋人形象。丁晓羽有些心动。
　　 周末，丁晓羽应邀去看话剧。出剧院时风很大，去往停车场，辛非问丁晓羽要不要自己的外套挡风。丁晓羽摇头。辛非说：“我今天才穿的，新的，没味道。”
　　 “我不是嫌有味道，是嫌自己穿上太丑。”说完两人都笑了。
　　 时间还早，剧院旁边就是滑冰场，相约去滑冰。辛非蹲下身，细心帮丁晓羽绑上护膝，系好鞋带。丁晓羽滑得不好，辛非伸出手，她没有迟疑。辛非全程拉着她的手，滑了一个小时，丁晓羽还是没控制好，摔了好几次，衣服也湿了。辛非带她去买衣服，执意为她付钱，又请她吃西餐。等他们出了商场，发现外面下雪了。雪花细细小小，花坛灌木丛里，可见薄薄的雪粒，点点聚积着。
　　 “去梅都小镇看腊梅吧。冬季最令人向往的地方，不可错过。”辛非提议。
　　 对于南方长大的女孩，对北方的雪一直期待，心中埋藏着诗意与浪漫。虽然她在这个城市读书，对冬雪已经不再陌生，但对于距离百里外的梅都小镇，还是充满向往的。从画册中、电视片中看到过，却从未亲身体验过。听辛非这么说，丁晓羽很期待，但又犹豫不决了。她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什么故事。
　　 梅都小镇，凌寒盛开的梅花，一树一树的金黄，薄薄的雪花轻盈飘落，花瓣幽香满怀。他们停下来拍照，奔跑，打闹，俨然就是情侣模样。晚上，他们有了第一次温柔缱绻，从他身边醒来的早晨，丁晓羽哭了。辛非抱着她，像在哄一个孩子：你总要长大的，小女孩。
　　
　　 五
　　 辛非送丁晓羽许多礼物，手袋、化妆品、书和巧克力。情人节，除了一束玫瑰还有一条带有猴子吊坠的黄金项链，她属猴。丁晓羽觉得太贵重，打电话给颜青青。
　　 “先不说贵重的事，就说你喜欢吗？”颜青青问。丁晓羽想象着颜青青在电话里的另一端，端着红酒，红色长裙及地，长发垂至腰际，一颦一笑尽是妩媚。颜青青新交的男朋友是歌剧院老板，常整夜不归。
　　 “喜欢。”丁晓羽承认，尤其是那个猴子吊坠，活泼可爱，栩栩如生，她爱极了。
　　 “那就收下呗，还犹豫什么。”颜青青永远都是这么果断，从不多想。她的人生理念是活着本来不容易，不要为难自己，幸福的女人就是会花钱消费，适当的时候读点书，不至于白痴。丁晓羽真不明白这么爱玩没谱的颜青青是怎么考上研究生的，而且还是古汉语研究，根本不搭边嘛。但两人偏偏相互欣赏，除了男朋友，其它都相互分享。
　　 “青青，你不知道有多贵重，估计过万，我受不起。”丁晓羽说出了理由。
　　 “嗨，宝贝儿，你也太不成熟了吧。过万又怎么样，又不是你主动要的，你得习惯接受。不仅是玫瑰花、手袋和衣服，还有项链、钻戒和钥匙。”颜青青说得轻松且随意。
　　 “我觉得像一场交易，接受了礼物得用其它方式去还的。”丁晓羽对爱情的定义是两情相悦，与物质无关。
　　 “你真是天真到傻了，你们是在恋爱啊，收礼物就像吃饭一样！”颜青青在电话里大喊大叫。
　　 又见到辛非时，丁晓羽脖子上多了条项链。她选了件橘黄色的衣服，这样项链不至于太显眼。她还是心有不安的。
　　 辛非拍摄的微电影杀青。为了庆贺，他带丁晓羽去“江南味道”，是本地最有名的南方菜馆。他点了她最爱吃的桂花糯米藕、西湖醋鱼、龙井虾仁面。吃饭的时候，辛非婉拒了服务员周到的服务，亲自为丁晓羽夹菜舀汤。
　　 “为什么喜欢我？”丁晓羽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没有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辛非依然是同一个答案。
　　 “觉得南方女孩温柔漂亮？”丁晓羽歪着头，笑着问。
　　 “你？任性有余，温柔不足。也算不上很漂亮，但傻乎乎的，挺可爱。这一点和别的女孩不同。”辛非说。
　　 “比如呢？”丁晓羽穷追不舍。
　　 “没有比如。好了，吃饭吧。”辛非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继续为丁晓羽夹菜。
　　 “你不喜欢漂亮的？喜欢傻乎乎的？什么品味？”丁晓羽又想起那女孩，她是辛非的前女友吗？她想。
　　 “做漂亮女人的男朋友很容易患病，总怀疑头上长出芳草，就算她对你万分忠诚，不会红杏出墙，但心病难治。”辛非说得含糊其词，但其中的意思丁晓羽明白。
　　 “恋人间信任最重要，失去信任，不如分手。”这是《局外人》中的一句话，丁晓羽拿来借用了。
　　 “所以啊，如果没有守护珍藏品的能力，提防不到周围觊觎的目光，就不要坚持，太累。默而索为什么冷漠？女友的背叛是对他最大的伤害。男人在感情上有了挫败感，就会留下一生阴影。”辛非似乎也在借剧情说教，但又何尝没有他的体会呢。
　　 “默而索的冷漠是社会造成的，他在爱情中的冷漠又何尝不是一种背叛呢？同样也对女人造成极大伤害。”丁晓羽回怼了一句。
　　 “这样理解也对。但男人与女人是不同的，有句话是家有贤妻，男人在外不做横事。男人都希望女人小鸟依人，漂亮温柔，知书达礼，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样男人就有了无尽的成就感，而不是患得患失，害怕背叛。”
　　 “有人曾背叛过你？”丁晓羽试探着问。
　　 “说不上背叛，情感本来就是来去自由。好了，我们不要开研讨会了。论文准备得怎么样了？”辛非借此绕开这些形而上的对话，不再讨论爱与背叛这样无聊的话题。
　　 丁晓羽想，辛非的生命里，有过许许多多的女人，也有曾经铭心彻骨的女人。但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好过她以各种方式教他成长。比如任潇，她以无数的痛苦为代价调教出的男人，结果他却以此为资本取悦别的女人。现在的他说不定正陪金发碧眼的美女散步谈情。任潇早已成长为了护花高手，遇到他的女人真是有福气。
　　 干嘛又想起任潇，从今天起，要把他彻底从记忆中删除，专心爱，让辛非体会到成就感。至于结婚，也许是一个玩笑，那就一笑而过吧，前路漫漫，且行且珍惜。丁晓羽终于不再纠结，与自己达成和解。
　　
　　 六
　　 周末晚上，任它外面是风雨交加还是星光满天，丁晓羽最幸福的事就是呆在宿舍，打开台灯，靠在床上，身边摆放着百香果蜂蜜茶，巧克力饼干，手里捧着精彩的小说，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满足，让她的夜晚光芒耀眼，人生顷刻达到了巅峰。
　　 丁晓羽怀疑自己选错了专业，中文系古汉语文学研究生偏偏喜欢阅读缠绵的爱情小说。这方面，她与颜青青可谓是异曲同工，都属于“不务正业”。只不过她喜欢静，颜青青爱动。丁晓羽窃喜，这样也好，宿舍成了她的专享空间。
　　 又一个周末晚上，她翻看网络小说连载，发现正追的一部爱情小说完结了。四十多万字，男女主角的爱情轰轰烈烈，共同走过重重磨难，却没能坚持到最后，最终以向左走向右走而结束。更可气的是，作者还把女主人公写死了……丁晓羽长叹：又是一个爱情悲剧，受伤的还是女人，作者估计是男的，现实中得不到的，在小说中获得快感。
　　 她重新搜索，意外看到小说列表栏里有个醒目的标题：清虚街214号。这不正是她所在的两岸咖啡馆地址吗？更让她惊讶的是半年前就开始连载了，她迫不急待地点开。
　　 “清虚街，清，清静，虚，虚空，有佛意，有禅境。因喜欢而留恋，一家店，门前茂林修竹，风过如哨扬。店名：两岸咖啡。分处两岸，各不相见。别有深意。清虚街214号，矛盾与巧合集于此，有故事。不信？去看看吧……”
　　 卷首简洁明快，没有多余的字。下面就是独立成篇的故事，写的都是发生在两岸咖啡馆的故事。当丁晓羽读到其中一篇时，她几乎呆住了。故事中的男女在咖啡馆相识，继而相恋，与她和辛非如出一辙。作者醉雨，是谁？男的还是女的？丁晓羽飞快滑动鼠标，查找作者醉雨的个人档案，没有个人简介，没有照片，个人资料上只有一句话：千帆过尽梦始醒，独醉风雨心无痕。
　　 丁晓羽愣了好久。作者把她与辛非的对话、动作、衣着穿戴等都描绘得清晰可见。男人总是乐于炫耀自己的女朋友，一定是辛非把他们之间的事情都告诉了别人，或者说这个醉雨就是辛非自己。
　　 丁晓羽拨通电话，辛非感到莫名其妙，果断否认：“我有那么无聊吗？”
　　 “你不是写过剧本吗？谁知道你会不会闲着没事写小说？”
　　 “我天天忙得吃饭时间都没有，还有闲功夫去写小说？人格分裂了吧我。”
　　 丁晓羽把她看到的讲给辛非听。辛非也感到惊讶：“这小说名字不错，故事也精彩，改编成微电影收视率肯定不错，但是没有结局怎么办？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一拍两散各奔东西？你想要哪一种？”辛非一贯的戏谑腔调。
　　 “那你继续写啊，我等着看呢。”丁晓羽更加怀疑辛非就是醉雨。
　　 辛非再次断然否定，说：“你打电话问问编辑不就清楚了。”
　　 丁晓羽没有打电话。网络小说，谁会去验证它的真实度，也许就是偶然的巧合呢。中国这么大，街道名相同，咖啡馆名重叠，并不奇怪。当然，她更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爱情更多的是自己的感受，况且，他们一个未嫁一个未娶，不存在道德滑坡。你能写别人的故事，别人也能写你的故事，如同你在桥上看风景，别人也会把你当作桥上的风景。
　　 生活平静如水，花开花谢，日升月落，转眼初秋。一个午后，丁晓羽收到一个快递，里面是个精致的盒子，系着红色的丝带。正午的阳光下，丁晓羽突然感到寒气袭来，不由打了个冷颤。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像在拆开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盒子里是一张白纸，只有一句话：离开他，会出人命的。
　　 “这么小儿科，是你的情敌。”颜青青轻蔑地说。
　　 “你怎么知道是女人？”丁晓羽问。
　　 “只有失恋失宠的女人才会寻死觅活地吓人。我见多了。”颜青青俨然一个情场高手的做派。
　　 “这不一定。或许是暗恋我的男人，想用这种方法让我离开，他好追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