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大舅婆(散文)
我怀疑他认识的字还没有他婆娘王玉贤认识的多。
还有一个是我喊伯伯的陆佑文,大家都称他“文先生”。听爸爸讲,文先生要是生在富贵之家,一定会成为大学问家。小时候他是和爸爸一样的贫穷,跨不进学堂门,读不起书的。可他偏又聪明,乖觉。凭着自己的聪明,站在私塾外偷听,见一字默记下来,没有笔,便拿一个树棍在地上划,边放牛时边划,日积月累很快便超过了地主崽陆天祥,后来居然能作对联,写对联了。文伯伯写的对联我是见识的,是四平八稳的楷书,字长得胖嘟嘟的,肥肥润润的,很有喜庆气和富贵气。所因湾子里大凡有红白喜事都是要请他去润笔的。润笔费是没有的,不过,红喜事可以陪主客坐一席,白喜事可以和抬重的人一桌,这是乡村红白喜事里最尊贵的一桌席了。我最佩服文伯伯两幅经典对联,略改几字,处处通用。比如有叫佑富的结婚,对联就是“佑禧千祥名扬四海,富贵万年德播九州”,如有叫康佳的,对联就是“康禧千祥名扬四海,佳云万里福播九州”。洞房门联永远足“洞房美人迎宾客,华堂高朋贺新婚。”这让我有点怀疑偷来的学问必竟有限。
文伯伯也常感叹,新社会好呀,新社会人人有书读,再也没有人会做睁眼瞎,想看书而没有书看,也不用像小偷似的偷私塾的学问了。
最让文伯伯羡慕的是大地主陆天祥了。他不甚读书,却有四本古籍线装书。文伯伯是想看的,可陆天祥家宝贝的不得了,任何人借他都不借。文伯伯也没奈何,只有咂嘴的份。这四本神奇的书,也一只揣我心口上了。
还有一个会识字的是,说书的先生;那是一个有满肚子学问的人,他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叫他“三爹”,湾子里的人也大多数称呼他“三爹”,但别人喊三爹和我喊“三爹”是不同的,我喊得亲密些,他是我本房的三爹。
“三爹”身材高大,不像祖母、二婆、三婆她们弯着。三爹的腰杆是挺直的,头发是稀稀疏疏的白,倒是一绺白胡子挤得密密匝匝的,有点像泡开了水的羊毫大字笔。他常年驻着一根光滑的泛红的竹权,倒不是因为老态龙钟需要竹权扶持,他老当益壮,精神着呢。那竹权干什么用的呢?
用来探路,因为他是个瞎子。
大舅婆第五节
三爹眼晴瞎,但心不瞎,学问不瞎,人的气势不瞎。
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就一条浅白色的缝,像死鱼似的眼睛。我审视见他的脸,不是鸡皮鹤发的那种,是一种自然的方正,方正的脸的茶杯中舒展的一瓣菊花。而最让人亲切的是三爹的笑声,那笑声爽朗,明快,流畅,如在微风中从荷叶滚下的晨露,一点也不做作,像浮云一样自然。
他的笑似乎可以感染每一个人,让每一个人都感觉今天天气真好,活着,便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腹有诗书气自华,我想:应该说的就是三爹这种人。
三爹也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不干农活的人,所以他的蓝布大褂永远是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的人,这在短衣短衫赤着上身露着腿的人面前,本就是独特的一幅靓丽的风景。
三爹不干农活,干什么呢?
说书。
三爹也是十里八乡唯一的一个说书人。
一杯茶,一个快板,一把二胡,一个架子小皮鼓,一把竹靠椅,就是说书的全部家当。
农村有三闲。一是春节过后清明之前,春耕未天始,谷子还未浸种时比较闲。二是夏收秋种之后,双抢忙完了的一段时间比较闲。三是秋收之后冬播之前比较闲。当然,四海无闲田,农人无闲时。这闲也是相对播种,插秧,收割较繁忙时闲,白天事还是比较多的。只是夜晚没有什么事,早睡又睡不着,晚睡又无事可干还费灯油。这时就是听说书的最好时节了。
这时候就是三爹最忙的时候,十里八乡都有请三爹说书的,但无论别的湾子怎么出价,只要我们陆家湾有请,他必然是先回湾里来说书。
讲书的地点就在湾中间第一排陆世界的房子前面一块空地上。空地大约两亩见方,是全湾共有的一块地。主要是供大队干部召集湾里人开会和春节玩狮子时全湾抢香案之用。平时里,大家没事就会晃去互相问好打个招呼,然后三五成群咵会儿天。夏天,也是部分人歇凉的地方。
空地的前方有两个池塘,一个圆圆的,像面镜子,叫圆塘。一个狭长狭长的,像一卷白布带,叫长塘。两塘的四周种满了杨柳,刺槐,苦棟,泡桐等树。
夜晚是比较静谧的。
但只要是说书,就会无比热闹了。
大家似乎都喜欢听说书,各家各户的小孩每到傍晚都会搬出自家的小凳,椅子,长凳去占位置,都希望靠拢说书的位置,而我是不用去抢位置的。
我的位置永远在三爹的旁边,我要给三爹倒水呢。
三爹说书,开场总是不紧不慢,先必定是要说些和戏文无关的几句,乡里叔叔婶婶们把这叫打闹台。譬如:
板再打来鼓再定,听我瞎子讲书文。今日不把别的讲,还是继续来《封神》,这是预讲《封神榜》呢。
三爹对全湾人总会郑重重申:列位,《封神榜》不是随便就能讲的,讲之前要斋戒五日,淋汤洗浴,最见不得晦气的。讲的这段日子也是见不得浑的。那里面都是神仙,神仙在天上看着呢,你亵渎了神仙,神仙就会惩罚你的。然后打一串竹板,继续说,封神更是丝毫错不得,把神仙们的官封过了,神仙会愿意吗?不瞒列位,我就是十多年前封错了书里的神,被神仙惩罚,眼睛才瞎的。
所以奉劝各位,听完书后,回去点那一二两清油,敬敬神,神会保佑你们的。
这当然是闲话,我多少有点不相信。
还有就是——你说奇怪不奇怪,咸菜缸内长白菜,癞痢头系红飘带,白虎青龙又作怪,等等不一而足。
但我对这些灰谐,插浑,打科根本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还是书中故事,常常听得有滋有味。只是大人们似乎乐意听这些打诨插科,常常笑得前仰后合。
大舅婆第六节
三爹说书,先是端坐在凳子上,不紧不慢地讲着,时不时拿起茶杯呷一口,然后接着讲。讲到激动处,便站起身来,拿起他那紫金溜光的叫板,一连串的激打,声音高亢婉转地唱起来:
凤辇龙驹出帝京,拈香祝女中英;只知祈福黎民乐,孰料吟诗万姓惊?目下狐狸为太后,眼前豺虎尽簪缨;上天垂象皆如此,徒令英雄叹不平
仿佛他身在朝歌,正手持芴板,哀叹着成汤满朝奸巨当道。
一曲唱完,便是一通鼓。鼓点时急时缓,最后慢慢的缓下来,半空划一个孤线,才将小鼓槌挂在鼓壁。似乎似老道忘情的入定去了书中一回,方才醒转。
接着念白:列位,自古是国之将忘,佞臣当道。家中不和,妇人掌权。奉劝各位听完书后回家去管好自己的婆娘。
然后男人们哈哈大笑,女人们一阵窃窃私语,小孩子们托着腮帮盼着故事演绎,而三爹也不着急,悠悠的品茶去了。
待是时候了,又开始讲,讲到费仲、尤浑大奸之人,咬牙切齿,讲到比干大忠大勇之人击节赞叹,讲到贾皇后被逼饮酒坠楼时,愤慨涕泣,讲到妲己惑乱君王时深恶痛绝。三爹也时不时变换着嗓音,一时是莺声细语的玉面琵琶,媚态十足;一时是声若奔雷的武成王,威风十足;一时是声音浑厚的商付王,君临天下;一时是娇声怒叱的女娲娘娘,柳眉倒竖;一时是姜太公滑水直钩垂钓,愿看上钩,真正是说尽书中事,演遍书中人。让人仿佛如临大戏院,各色演员按着顺序出场,唱的,跳的,做的,说的,一丝不乱。叫板打出了风声的急缓,鼓槌敲出了湖水的振荡,月明中天偷眼望,三山仙老辞梦乡。
当此时,三爹也不坐了,也不喝茶,也不插笑打浑了,任由故事从嘴里滔滔流出,成溪成河,成湖成海,浩浩荡荡而去;也仿佛六月的聚雨,先是风声急,后是乌云翻滚,然后雷电交加,最后暴雨倾盆,一环套一环,容不得缓急似的。
正当紧时,只见三爹将口突然一闭,缓缓坐下,呷茶去了。此时人们才感觉微风扑面,咳嗽叹息声此起彼伏,有些婆婆大妈大娘们掏出了小手绢,为书中壮男烈女们去轻轻拭泪,小孩们像我一样还紧巴着眼,等待着故事再一次的潮起潮落。
三爹看人们意犹未尽,似满足慰籍人们似的,接着讲,但也只是唱了两三句:纣王无道宠爱苏坦己,贾似夫人坠楼死,黄家父子把兵起……然后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让人盼一天去。
《封神榜》应该是一本很好看的书吧,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希望能看一看这本神奇的书,但谁家也没有这本书,书只在三爹的肚子里。
大舅婆第七节
大舅婆说书和三爹是完全不同。
和三爹比,大舅婆不应叫说书,叫讲故事最恰当。
三爹说书是长篇累牍,一本书差不多要讲一个半月,其中故事一个接一个,人物又众多,关系也错踪复杂,常常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故事情节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而从三爹口中讲出,却条理清晰,件件分明,而故事人物也都有背景,不是普通的平头百姓演绎的。如宋仁宗是赤脚大仙下凡,铁面包公是文曲星转世,展昭展南侠是武曲星投胎。想那包公最是可笑,急急忙忙和同时下凡来保护赤脚大仙的武曲星投胎时,投错了方向,错投了武曲星投胎的地方,武曲星没法,只好投了原该文曲星投胎的地方。因此,大宋一朝,便出了一个奇怪的事,文生武相,凶神恶煞似的,武又生文相,玉面罗刹娇滴滴似的。更有青龙三扰唐,白虎三保唐,说的是天上的青龙下凡来投胎为安禄山,白虎便下凡来投胎为郭子仪,和祸害大唐的青龙作对制伏青龙的故事。凡此等等,似世间的热闹,也只是天上神仙闲得无聊,故意安排的是非,闹此故事出来好打发人闽清闲寂寞的时光似的。
大舅婆讲故事,干脆、利落、简短,有头有尾,半个小时准完。有的几分钟就讲完了,而且也不需三爹的排场,只带一张嘴就够了。
三爹说书,不是在任何场所下都讲。三爹有排场:一要有故定地点。二是定时,定时开讲,定时结来,其余时间,一律不讲。三是敬业,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四是说书是计酬的,一本书说完,是要几担谷子的,不然,三爹喝西北风去。五是卖力。讲书时,吹拉弹唱,恨不得样样都来,装扮着各种角色,像演皮影子戏的,只不过戏里的皮影子都只他一人。
大舅婆讲故事就简洁得多,永远是一副波澜不惊气定神闲的慢慢叙述,真正做到故事中的人和事和她全不相干,她是她,故事是故事,哪怕听的人义愤填膺,哪怕听的人已涕泣满面。
三爹说书,平常场合是不讲的,更不会对小孩子们专门讲一场,哪怕他最疼爱的侄孙陆世文他都不讲。白天,男人们女人们出工去了的时候,他便反关着门,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他家后院里,在青竹翠影里拉他的那把二胡,让那二胡浄浄淙淙的声音飘满满屋满院,飘入池塘树林,飘进我和小伙伴们的耳中,让我们对那小竹林充满无限好奇,引起我们讨论三爹的阵阵骚动,而我们竟也只是乱揣度今天的故事而已,好像对三爹还是一如既往的神秘。
不像大舅婆,一目了然,青布对襟小褂,蓝色宽口长裤,黑色镶边布鞋,一根黑色发卡卡住银丝白发,这打扮和祖母,大婆二婆们没多大区别。讲故事也不分场合不分人。几个伯伯大娘围在一起做针线,她也能把儿女英雄传讲的眉飞色舞;在爸爸、大叔、哥哥们等大老爷们在场时,她也能把《宋公明三打祝家庄》讲的引人入胜,如果是几个小孩子,她也会不厌其烦地给我们把《哪吒闹海》,《大闹天空》等讲的精彩纷呈。
大舅婆故事当然没三爹讲得好听,但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却喜欢听大舅婆讲故事,每个故事当场便有结局,不让我们瞎悬心,而且,有疑问可当场提问,还可以打被砂锅问到底。
我喜欢大舅婆,喜欢大舅婆爽朗的笑声,喜欢大舅婆的和蔼,亲切,喜欢大舅婆柔和的手摩娑着我的头顶,亲切地叫我“小六子”。
我是很敬佩三爹的,眼晴看不见,却有满肚子的学问,但除了敬佩,好像也没别的了。我和三爹好像疏远着,三爹和我好像疏远着。仔细一想,三爹和大家都疏远着。除了说书时神彩飞杨,不说书时,静坐如山,形容枯槁,像一桩老柳树,树皮斑驳的露着,任凭风吹雨打,内心已宠辱不惊。除了说书,他似乎也不愿意接近人,人们也似乎不愿意接近他。
若干年后,发现农村像他这样的老人比比皆是,只是相对那时热火朝天的生产队才显得格外突兀。
大舅婆第八节
说书的那段时间,我对三爹似乎着了迷。
凡事需要多问,多问才会明白。
“三爹的眼睛怎么瞎的呢?”我问祖母。
“小孩子家家,乱问个啥。”我知道祖母不会告诉我,但我还是忍不住去问。她是斋公,吃饭不沾荤,对别人的事也不谈论,也不批评。闲时便坐在门口的大槐树下,数着她脖子上挂的长长的木樨梨念珠。一边翻来复去的数,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尘埃驮着树叶罅隙的阳光在她眼前飞舞,她视而不见;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的树叶落在地的蓝褂上,她也不去拂拭;树叶间的光与影在她脸上漫漫流动,也改变不了她的神情。天地的人和事仿佛都和她全不相干,和她灵魂交融的似乎只有她心中的佛了。“花花三千界,众生如泡影。我自若尘埃,尘该亦若我。应作无上嗔,凡是无烦心……”等等默念那些稀奇古怪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