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七月十五枣红圈(小说)
女人同耙儿走到了枣林,女人就是在枣林里受的伤。女人早就听说这枣林的美丽,她是背着丈夫,硬是让两个日本兵在伪军的指点下,来到这片枣林的。没想到被八路军的黑马团、白马团给伏击了。女人来到中国看惯了杀人和被杀的场面,女人对这场战争没有过多的想法。女人想这枣树同日本的樱树到底是不一样,它尽管没有樱树的娇娆,却从枝杈弯曲的树干看到一种怒愤。耙儿摘了几个白了背的枣子给她,女人放进嘴里。这白了背的枣甜度不大,一嚼酥脆。耙儿早已抱来几穗子玉米,又去刨红薯。几天的功夫,玉米老成多了,耙儿又摘了些枣子,然后领着女人返回地窑。
女人在树林里采了一把野花,然后放在地窑里,地窑里顿时溢满馨香。天渐渐黑了,油灯里的油也干了,两个人默默地闷在地窑里,耙儿弄不清是花的香还是女人的香。
女人忽然问:“他们呢?”
耙儿问:“谁?”
“你们那两个人?”
耙儿摇摇头。
女人说:“我知道你们用我作人质。”
耙儿仍然摇摇头。
有了这一次,耙儿再去硝河坡里打水时,也把女人带上。女人想这鬼地方,不是树林就是芦苇。她早已打消了逃跑的念头,跑又能跑到哪里呢?能跑出中国吗?
女人几天没洗过脸,借着清清的水,她洗了洗脸,又理了理头发。从水影中,她发现了她那张憔悴的脸依然漂亮。耙儿也看出了女人的美丽,耙儿想原来这日本女人长得也恁漂亮。女人发现水里有鱼的游动,耙儿便脱下鞋去捉鱼,鱼儿游动着向里面游去,耙儿的手真快,一下子捉出一条小鱼送给女人,然后又去捉。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马达响声,女人惊悸地跑进芦苇丛。耙儿拽住女人,女人同耙儿躲在芦苇丛中。这时一队人马从河边经过,隐约间,耙儿看清是一帮伪军。女人没有出声,耙儿十分感激。
他们匆忙地回到地窑,衣服湿了,女人让耙儿出去。耙儿到地窑外边,将自己的衣服脱掉,拧干,然后蹲在外边。女人用一只手将裤子脱下,找了一根烧火用的树枝,将裤子晾在地窑的柳桩上。女人闻到一种腥味,女人想洗澡了。看看她那只受伤的胳膊,女人只能摇摇头。
女人伤在腋下,连胳膊带胸脯。再检查伤口时,女人让耙儿将伤口周围的脏东西擦掉,然后问耙儿能不能给她洗洗上衣。那件事后,耙儿不再担心女人逃跑了。事后,耙儿问女人为什么不跑?女人摇摇头说不知道。
耙儿不敢白天到硝河坡了,耙儿只有在夜晚才到硝河里打水。趁着月光,耙儿给女人洗着上衣,耙儿没有给女人洗过衣服,隐约中对女人的仇恨渐渐地淡化。女人的皮肤真白,脸也好看。耙儿想她怎么能是个日本人,这女人多像他们村后勤医院的小菲姐。小菲姐是八路军中最漂亮的女人。小菲姐是城里人,上过学,他们这些孩子常常缠着小菲姐玩。后来,小菲姐嫁给了司令员,司令员胡子拉茬。娘说,一朵花插在了牛粪上,司令员却乐着。
可怕的瘟疫在劳工中传开,每天都有几个人被抬走,瘟疫甚至传到了伪军和日本人。师傅强顶着,他身体十分虚弱,但是还挂牵着耙儿和那日本女人。他同劳工们商量着,将砍树的方向转向藏着日本女人的地窖侧面。
那日本女人恢复得真快,半月的功夫,伤口便结了痂。女人想去洗洗身子,她让耙儿跟着,借着月光来到硝河坡。女人背着耙儿将衣服脱下,然后让耙儿看着她的衣服。女人爱洁净,自从女人伤情好转后,耙儿始终在地窑口睡着。女人早已打消了逃跑的念头,说起那次硝河坡的事,女人就说她是为了耙儿才放弃逃跑机会的。
女人现在对一切都看得很平静,她听了耙儿的叙述,深感日本人犯下的罪孽。女人起初是学护理的,她的中文很好,她不知道她的任务是来中国。自从来到中国后,她看到了这场战争给中国人带来的灾难,心里十分难受。她对耙儿说,她很愿意用自己换回三个中国人的生命。
女人恢复了健康,也恢复了天真,她同耙儿一块在槐林里找柴,采野花,还同耙儿一块找食物,捉鱼,她还捉了一个蝈蝈养着,但是她将耙儿当作一个孩子看,耙儿也消除了对她的怨恨,将她看成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这样想着让耙儿心里面舒展多了,有许多次,他都认为这女人成了他的亲人。
日本人出奇地撤离了,剩下的伪军看护着劳工,师傅便组织人计划着暴动。劳工中病的病,死的死,逃的逃。一天,几个伪军抓到一个逃跑的劳工,一阵毒打,激怒整个劳工队伍,师傅带头同伪军理论,师傅说同样是中国人,你们怎么没有中国人的味道?一个伪军给了师傅一鞭子,说话间所有的劳工将伪军们围了起来,伪军们只好妥协。有了这次胜利,师傅便组织劳工同伪军周旋。这天夜里,一阵枪声将劳工们惊醒,师傅同劳工们赶忙起来,枪声越来越来近,后来与看门的伪军接上了火,劳工们趁机冲了出来,原来是游击队搞袭击,师傅没有想到游击队的队长竟然是秀梅。
秀梅告诉师傅说八路军的黑马团、白马团过了黄河,师傅问那日本女人该如何处置?秀梅说,地下党的联络网线断了,她费了好大劲才弄清,我们被捉的三个干部早已被营救出来,上级领导没有过多的安排,让我们自行处理。秀梅说她们游击队还有任务,让师傅将地下组织尽快建立起来。
劳工们跑的跑散的散,伪军们被袭击后,撤离了井店镇。原来日本的主力早已上了太行山。师傅回到了铺子里,铺子里尘土盖满。他没心收拾,只想趁天黑去看耙儿。有了秀梅的话,师傅不再担心那日本女人。他想不通组织上怎么能这样安排呢?手不自觉地将药屉拉开,左一抓,右一抓,竟然是给那日本女人抓了一包药。他这是干什么?忽然间,他看到了砒霜,一下子握住了一大块。他想起了耙儿的父母,想起了老田,便毫不犹豫地将砒霜放进了药包里。
师傅来到林子里的时候,耙儿正同那日本女人捉迷藏。师傅以为他的眼花了,耙儿和那日本女人都很精神,师傅却一脸憔悴。师傅简单地对耙儿说了他做劳工的事,日本女人听了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师傅将耙儿叫到一边,师傅说那日本女人已经不用作人质了。耙儿问师傅该怎么办?师傅将药包递给了耙儿,说里边放着砒霜。师傅说你可以报仇了,耙儿问这是真的?师傅点了点头。耙儿说,女人早已不吃药了。师傅白了他一眼说他呆,让他自己想办法。师傅将一切安排好后就走了,临走时师傅让耙儿抓紧办完事后回铺子里。
耙儿捧着师傅递给他的药包,不知道如何是好。一瞬间,他想到了死去的爹娘、姐姐,想起整个村子被焚烧的惨象。想到这些,心里自然增长了对日本人的憎恨。但是,要让他毒死这曾经让他憎恨、护理、看管的女人,他的心又沉了下来。他想起当初他曾想闷死她,毒死她,一次次地却被师傅拒绝了。现在作为一种任务要害杀她,耙儿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说实话,二十多天的朝夕相处,他已经不把她当作日本人,当作敌人。她同样纯真、善良。他又想到那次在芦苇荡里躲伪军的事。然而,护理她是任务,毒死她也是任务,说实话他真想将这件事交给师傅办。他捧着药包,觉得这些已经没有了意义,就将其中的砒霜取出来包好放进衣袋里。
女人见他回来,脸色不太好,问他有什么坏的消息。耙儿吱唔着。耙儿在想着采取什么方式投毒。女人对师傅的到来没有感到什么变化,十几天来,她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切。倒觉得大自然对她的恩赐。她早已原谅了这位纯朴的男孩,她推测着他一定遇上了不愉快的事情。要么是他们被捕的人受到了酷刑,她是清楚日本人是如何对待八路的。要么就是又发生了新的事情。她也想到了他们的人被逼死,那么她就会没命。然而,师傅又走了,要是那样,他们一定会痛恨得解决了她。她其实不愿面对这一切,女人从耙儿的心情推测他一定遇到了一件难事,或是痛心的事,便想着法逗他。女人忽然想到了捉鱼,这个主意救活了耙儿的思维。耙儿想捉鱼就捉鱼吧,捉了鱼将药放进汤碗里。主意拿定,他便同那女人一起到硝河坡的芦苇荡。
天空晴朗,白云披挂在天空,一缕一缕,初秋的凉风轻轻袭来。耙儿同女人捉鱼,一瞬间忘却了许多烦恼。他们还真的捉了几条鱼,回到地窖里做鱼汤。
耙儿其实也故作轻松,他寻找时机,他想女人喝下去的时候他一定会跑的,他实在不愿看到她被毒死的场面。他也曾想到放弃过,但是他又不愿违背师傅的意图。有几次,他都想着放进汤锅算了,但是他没有。他将砒霜放进她碗里的时候竟然那么轻松,她对他已经没有了一点顾虑,就像主人要杀一只自己亲手养大的羊儿一样,没有顾虑。
耙儿是在女人要喝鱼汤时忽然改变主意的。鱼汤炖得很好,是女人的手艺。女人其实也在为耙儿解闷,就想着法子让耙儿高兴。就在女人带头喝时,耙儿打掉了女人的碗。耙儿浑身都在颤抖,嘴里直喊“不——”女人明白一切后,问耙儿为什么?耙儿只说任务。女人顿时吓瘫了,女人问耙儿该怎么办?耙儿摇头说不知道。
耙儿经过激烈的斗争,决定要放走这个女人。耙儿将女人送出地窖,送出槐林,送出枣林。日本人砍不完枣林,枣林依然枝繁叶茂。耙儿向前方指着,让女人朝前一直走,走到哪里都有枣林。女人问:“你咋办?”耙儿说你不要管了。耙儿说你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希望你能作一个中国人。女人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离开耙儿。
耙儿看着女人消失在枣林后,心里一下子轻松多了。多少天的包袱终于卸掉,天空这时候蒙了一场小雨,雨过后,枣林一片清新,阳光透射过来。他看到一颗枣儿红半了圈,就采下放进嘴里,感到非常的脆甜。他在枣林边蹦边跳,这时,他想起了那个童谣:
七月十五枣红圈,
八月十五枣上杆,
九月十五枣上箔,
十月十五吃枣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