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来真是奇葩事，邻居老葛不姓葛，却被他单位里的年轻人老葛老葛地叫了好几年，名声还越叫越响。他本人更是傻得出奇，每次人家喊老葛，他还回应，时间一长，不但叫的人忘了他的真姓，就连他自己，有几次开会点名，人家喊于德贵，他楞是呆怔了半天，方才回过味来。
　　 且不管这些，我们姑且随大流，暂时屏蔽他的真姓名，也叫他老葛好了。说到老葛，得先从那戴帽的葛字开讲。据说，早几年里，他们单位来了几位喜欢看中外小说的小年轻。年轻人么，不但文艺，还诙谐，尤其叫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些人还喜欢把书本上的东东与现实链接。这不，从某一年的某一天起，于德贵就不叫于德贵了，他们开始人前人后地称呼他老葛，说他就是中国式的葛朗台。对葛朗台这个人物，不喜欢看书的于德贵自然不认识，也不知道好歹，有几次便私底下问，这葛朗台是什么人？他们告诉他，葛朗台就是一个老人，年龄大概和你差不多。放心，不是坏人，就一点，太省，省得抠门。听此说，他花白的头摇了摇，不以为然起来，挠挠头皮又问，谁说我抠门了？
　　 哎呀大爷您不抠门，您这叫低碳生活还细水长流。我们直说了吧，叫你老葛，只是感觉你太自苦，活得太那个。老葛一听这解释心里释然起来，之后再有人喊他老葛，他便省了纠正这套程序顺其自然了。用他的话说，省又不是坏事，以后你们愿意叫老葛，我就老葛了，反正也亏不了啥。
　　 大凡看过巴尔扎克小说《欧也妮葛朗台》的都知道，这葛朗台，那可是石头里都想榨出油来、精明算计天字第一号的人物。顾名思义，这于德贵能被人家冠以老葛，可想而知，其精打细算的程度是绝对没得说了。
　　 事实也真是如此，就凭我这个邻居对他的了解，关于他省吃俭用的故事就有一大箩筐。不过一分为二讲，他与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还是有区别的，人家真老葛的吝啬那是包罗万象万物的，而我们这位老葛则不然，主要还是在他自己和老婆身上吝啬，换言之，是傻大帽式的吝啬。他几十年来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全部心血都像押宝一样押在了儿子身上。他和老婆至今还住着四十平米的房改房，老两口身上穿的衣服可以保持十几年不买的记录，家里的老家具可以保持几十年不换。一只烧饭的锅子，铁柄断了，他会焊了再用几年。一只电饭锅，外面的本色已经斑驳成了油画，他仍能坚持再用二十年不换。至于吃的，更是节俭到令人摇头的地步。就说买菜吧，他就与常人逆向行事，每次总是傍黑的时候才去菜市场，而买回的还大都是一些打折的、焉头耷脑的蔬菜，至于荤菜，除非儿子儿媳妇他们回来，或者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买上一点，其余的时候，他是难得问津的。再说说单位里几次自主组织的旅游吧，他就没有一次参加过，为此，与他一样节俭的老婆都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埋怨说，这个倔老头子死脑筋，一点都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不过，要说到对儿子儿媳妇，老葛是绝对大方到家的，别的不说，就为了儿子早几年在B城买房和娶妻之事吧，哪一次不是老葛掏尽了腰包又借了外债的？
　　 话说，最近这段时间，老葛似乎想开悟透了，花起钱来也不再那么吝啬了。对此，我百思难解。知道原因的老程背后告诉我，说，老葛这几年心里憋屈着呢。
　　 对老程的话，我是明显表露出怀疑的。我知道，老葛有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儿子，据说儿媳妇也是能给他们老两口长脸的，不但生在大城市，长得可人，工作也不错，更何况他们的孙子长得人见人爱的。也因此，老葛自从四年前退休，便偕同老婆一同去了B城儿子家，从亲家母手中接过带孙子的工作了。这期间，我们见面的机会虽然很少，但根据他每次回来时候的言谈举止，是并无不开心之处的。
　　 老程笑我糊涂，接着问，上一次老葛一声不吭打道回府，关起门来闷闷不乐了好几天，这事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回来过的，后来不是又去了么？
　　 你呀，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程说着重重叹息一声摇摇头，脸上露出了一种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的表情。稍作停顿后，他又说，里边有故事呢，我暂时不想说。那次，老程吊了一句半拉子话就走了，直到后来，我遇到老程的老婆再次说起老葛两口子，才知道老葛那次回来之前的一些故事。
　　 故事还得从老葛儿子儿媳妇身上讲起。据说，老葛他们自打走进B城那日起，就全面担起了儿子家一应事务，包括带孙子、买汏烧和家庭的所有开支。这样时间长了，难免会生出一些事端。
　　 对于节俭了几十年的老葛而言，他尤其看不惯的是，儿子儿媳妇他们在花钱方面的大手大脚、随心所欲。借用老葛背地里和老伴嘀咕的话说，这两个人叫人不省心，小宝都这么大了，也不知道为孩子多想想，平时啥事都不干也就罢了，用起钱来哗哗哗的像流水看着心痛。你看看，什么好吃的买，什么好看的买，整天价就知道一个买字，买快递的勤快都赶上上班。家里烧的饭菜不合胃口了买，买了吃着不对味就扔，还三天两头外面吃，一点都不知道省点，这哪像过日子的样。
　　 老伴的脾气相较于老葛要好得多，是那种委曲求全的性子。每每老葛气难平的时候，她就捣糨糊图太平。她总劝，你呀，就是想不通。他们年轻人生活习惯和我们怎么可能一样？你眼不见心不烦。
　　 要能不见倒也罢了。现在你看看，我们省吃俭用贴补他们，他们倒好，全然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他们这样，我就不信你心里没想法。
　　 当然了，意见归意见，老葛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还是努力克制了自己，尤其是面对儿媳妇的时候。别看平时里，老葛对自己和老婆一直省吃俭用到苛刻的地步，他对儿子一家，那可是全心全意倾尽了所有的。这不，就在为儿子买了婚房后第十年，老两口为了宝贝孙子未来的中学学区房，他们又把老家一套拆迁房卖了，还贷了一点款，给儿子他们凑够了一个大整数交了首付。这还不算，顾念到儿子儿媳妇贷款压力太大，他和老伴商量来商量去的，又定下了每月再贴补他们一些的决定。
　　 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按理说，对于儿子儿媳妇来说，父母已经倾尽了心力，他们该感恩戴德了吧？却不料，之后不久，儿媳妇通过儿子这个中转站，又发来了得陇望蜀的信息，意思是，你们老两口合起来每月工资过万，除去平时买菜的和那给的，起码还有五六千元的剩余。还问，那钱怎么打算啊？要不替你们买理财？还是……儿子那次的底牌最终也没好意思彻底暴露出来，当时老葛也没往心里去，私底下还和老婆开玩笑说，你看看你这个儿子，账还替我们算得挺精。
　　
　　 二
　　 这一天是儿媳休假在家的日子。彼时，小宝已经上幼儿园去了。顾念到儿媳妇在家，中饭不能像平时一样，用隔夜的剩菜剩饭打发。老伴做了青椒炒肉丝加豆腐干，藕片炒青毛豆，又特别让老葛骑车去买了半只酱鸭，汤就用了冬瓜黑木耳加绿豆粉丝汤。老伴的意思，老葛明白，儿媳妇在家，不能让她跟着吃隔夜饭菜。谁想，喊吃中饭的时候，儿媳妇从卧室出来，往桌子上走马看花遛了几眼，说让老葛他们先吃，她暂时没胃口。
　　 儿媳妇说完又回房了。看着儿媳那扇开了又关的门，老伴小声对老葛说，今天这菜又不对胃口了。
　　 耳听得房内的儿媳对着手机好像又在说什么盐水虾、椒盐鸡排啥的，老葛他们便决定先吃了再说。老伴把桌子上的那些新鲜菜调整了一下摆放的位置，又默然无声地将隔夜的那些剩菜和早晨泡了没吃完的粥等，都用微波炉热了，两个人对付着吃了起来。
　　 话说，饭还没吃完，门铃叮咚叮咚高声大气地响了起来。听到门铃的呼声，儿媳妇走出了房门，这时，忍无可忍的老葛没好气冷哼了一句，又快递。要是哪天没快递，日子大概都不知道怎么过了。
　　 声音不是很响，是卡在嗓门深处的那种瓮声瓮气的嘀咕，咋听就像把一头老山羊，关进了黑洞洞的屋子里发出的沉闷声音，但儿媳还是听到了。说起这个儿媳，也不是省油的灯。听到老葛的话，她示威般地噔噔噔走到门口，气呼呼打开进户门，从快递小哥的手中接过快递，又进厨房三下五除二拆了外面的包装，盛了一点饭便转身再次进了房间，并随即啪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这一声让人心惊肉跳的关门，瞬间把老葛心里的气恼拔高了整整一层楼，他撂下筷子对老伴说，你看看什么态度。说完，站起身走到关着的门边还想问个明白：我说错啥了？还摔门，摔给谁看哪？啊？
　　 关着的门内没有回应。而此时就站在门外的老葛犹自气咻咻的。
　　 老伴眼看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连忙过来拉老葛，压低了声音说，看你这个火爆脾气。别说啦，才多大的事情呀？听我的，继续吃饭。
　　 ……
　　 话说这天的下午，快递小哥又先后按了两次门铃。第一次，老葛正午睡，刚刚睡着不久，叮咚叮咚的声音活像一只大喇叭突然响起，这让原本就心动过速的老葛心跳得更厉害了。第二次，老葛正打算出门去接小宝，正走到门边的时候门铃冷不丁地又响起来，唬了老葛一大跳，他没好气地打开门，从快递员手中接过快递，啪的一下，扔到了门内的地上。
　　 半天下来，老葛的心里是越想越气恼。
　　 积蓄的气恼终究酝酿成了一场战争。
　　 就在这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小宝一个劲地把吃到嘴里的米粒像吹风一样往外吹，老葛便没好气地在孩子手背上拍了一下。老实说，换了平日里，老葛舍不得这样拍，这次有点借题发挥的意思。拍的时候，老葛说，哪里学来的？再吐，爷爷再打！你可知道粒粒皆辛苦，小宝不可以这样浪费。
　　 老葛拍第一下的时候，儿媳妇正像往常一样，在房间里，一边吃她的爆米花，一边看她的宫斗剧。等到老葛敲第二下的时候，儿媳妇已经出来，正在打开的冰箱里拿饮料。看到老葛打了她的儿子，加上小宝夸张的大哭，儿媳妇的火腾的一下被点着了，她的声音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尖利起来：有什么事情直接冲我来好了，为什么打小宝！要知道，你们就是来替我们帮忙带孩子的，不是来管制孩子的！
　　 孩子不好好吃饭，不能教育呀？
　　 要教育也是我们的事情。
　　 呵呵！你们平日里替孩子洗过一件衣服了？还是喂过几次饭了？现在说起教育的事情倒理直气壮了？你倒是教啊！
　　 我们才是小宝的爸妈！我才是小宝的妈！儿媳妇冷哼一声，又道，今天要是换了保姆这么做，我会立马叫他走人！说着，两道细细的纹眉下，一对眼睛瞪成了小灯泡。
　　 你这话的意思，我们做爷爷奶奶的还不能教育一下小宝了？说这话的时候，老葛的眉间有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你这叫教育？你分明就是打了小宝！儿媳妇说完，嘴里叨叨着这日子没法过了，便拿起手机直接拨打了自己老公的电话，她对着电话高喊，你快点回家！立刻！马上！你再不回来，你儿子要被人打死了！
　　 儿媳妇打完电话，一把抱过孩子坐到了沙发上，先是低声问小宝，宝贝，疼不疼啊？妈妈心痛死了。等到小宝哭声消停后，她又摆出了一副教育不听话孩子的口吻滔滔不绝起来，比如，她是上班的人，是老公无能，拿的工资养不了一个家！她只好也去上班赚钱养家，不然也不会劳你们大驾的。还说，难得休息一天，还闹气。你们以为现在的上班像你们那时候？像你们那种小地方？我们压力很大，每天都面临着下岗，我们每天上班都如履薄冰，到家了才是真正放松的时候，我不想到家了还绷紧了神经，再做一大堆的家务，那样的话，那不叫过日子。再说，你们现在来帮忙，将来你们老了，我们也会负责帮你们的，这些都是对等的、也是明摆着的。
　　 说到快递，她更理直气壮，她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对老葛说，你虽然是宝宝的爷爷，我老公的爹，但不等于我们都得按照你的意思行事。这里是我家，我用的是自己的钱，我快递也好，慢递也好，我想吃什么，想买什么，都不关别人的事。
　　 一顿噼里啪啦的爆豆子后，忍无可忍的老葛拔高了嗓门说，既然说到钱，我问你，在前我们的钱是给谁出的首付？我们在这里买吃买喝，还每月贴补的又是给谁的？你大概以为我们是钱多得没地方放啊？这人哪，不怕嗓门尖，就怕没良心！
　　 你搞搞清楚，那钱，我一分钱都没有享用，我也用不着一直领这个情，那是你们给自己的儿子孙子的。这话你不要和我说，去和你儿子说！
　　 你，你真是……
　　 我咋的？我说错什么了？老实说，我已经忍了很久，现在已经忍不下去了。
　　 话说，这里老葛和儿媳妇的口舌之争正方兴未艾，老葛的儿子风风火火赶了回来……
　　 那次吵架，最终，老葛被老伴拉到了房间，作为三夹板的儿子自然去了儿媳妇身边。第二天，一夜未睡的老葛对老伴说，我回去了，你想留下的话随便。最后，两难的老伴没有回，老葛一个人憋着一股气登上了动车。
　　 可回来了也就一个多礼拜，老葛又被儿子接二连三的电话给叫了回去。儿子在电话里向他认了错，说，爸爸，你一个人在家，妈妈和我们都不放心，如果妈也回去的话，小宝就没人带了。
　　 你老婆不是挺能的吗？不是一直嚷嚷要辞职在家带孩子吗？好呀，就让她辞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