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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品 【八一】远方(微小说·家园)


作者:小小莲儿 举人,3396.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0866发表时间:2019-08-30 15:58:02

【八一】远方(微小说·家园) 高考结束。
   我昏天黑地睡了三天三夜,终于醒了。
   然后,我又开始没日没夜的焦虑、闹心。我在等待那个命根子一样的录取通知。
   那一天,终于来了。我捧着它腾云驾雾般飘进了院子。
   娘弯着腰正在羊圈里掏粪。我把通知书递给她,她怔怔地接过,倒着看了半天。回过神,哇啦一声,我娃有出息咧。
   “呜呜——”像急雨赶来,又像是风在嘶,其实是娘在嚎我在哭。
   爹趷蹴在村口老槐树下跟几个乡邻闲谝,夯实的黄土地把他熏得粗卑又沉重。
   我是特意绕过了他回家的。这个倔驴一样的老头无数次在我面前扬言,考不上大学他就打断我的两只狗腿。
   我屈服于他的威慑。等待的日子,像烙在锅沿上的玉米饼子。
   我不敢看他浑浊的眼,虾米一样佝偻的背,更羞于他在人前人后口无遮拦的粗口。
   我从不愿意跟他亲近。
   我正儿巴经看他的时候,几乎都是暗夜里。他从矿上回家,一身黑,除了头发是灰白的。
   爹很快知晓了我被录取的事。
   他瞪着牛一样的暴眼,冲着我大骂,兔崽子——然后神经质地大笑,皱褶里的煤灰跟着爹的笑声一起飘出了院子。
   爹缩着鼻子擎着老烟杆走东村串西家地告知,呲着满口黄牙,唾沫星子喷得村人满脸开花。
   从小胆大顽劣,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在家务农的大哥,像风一样刮进院子,摁住我的头一个劲地傻笑。
   这个喜讯让我家矮旧的三间土房立时蓬荜生辉。全家人得意地接受着亲戚、乡邻一咕噜又一咕噜的祝福。
   奶奶提着磨得霍霍亮的菜刀,跛着脚一挺一挺地满院追赶那只正下蛋的老母鸡。
   七岁的小弟亦步亦趋跟在奶奶屁股后面,兴奋地大叫大嚷。接连几天,那鸡香还在舌尖上打颤。
   我在家人的得意忘形里快活了几天。
   也是,这方圆百里,这贫瘠的黄土地上,什么时候种出过一个大学生。
   天不亮,爹便去了煤矿,抢着顶别人的班,谁劝他休息就跟谁横。爹知道,黑亮亮的煤代表着他儿子的学费、生活费,代表他儿子光芒万丈的明天。
   娘起得比爹还早。拌好食喂了猪羊,急匆匆地把山药装满筐,哥担起来摇晃着出了门。娘把大豆背上,他们得赶去五公里的镇上卖个好价钱。
   晚饭后,爹从兜里掏出一小沓纸币交给娘,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娘的眼睛亮了。她转身从屋角跛脚柜里取出一只黑布袋,一层一层打开,里面躺着同样一小沓整齐的纸币。
   娘伸出食指,飞快地在舌尖上蘸下唾沫,数一张顿一下。
   娘数一张,我的心便揪一下。
   吧嗒,吧、嗒——爹惬意地抽着烟锅,烟星呼呼地往上窜。
   差……不少哩。娘从喉咙里憋出几个字。
   啥,我给你的钱咧?爹吼了起来。
   上回给三娃看病花了不少哩。娘慌促地看一眼爹,低了头。房顶上的灰尘毛毛虫一样落下来,蠕蛹在娘的脖子上,她不自然地晃了几晃。
   爹霍地站起,瞥一眼躲在娘身后的小弟,长叹一声,摔门而去。
   坡岭上的秋虫扯开了丝线,新翻的土地在阳光下明晃晃的,散发出湿泥特有的清香。
   娘又去捣鼓被她挖过的山药地,发了狠地刨,仿佛土里埋着金子似的。
   哥天天像风一样刮进刮出,干农活也没心思,吃饭都心不在焉。
   那天午后,哥又像风一样刮进院子,满脸放光地拉着娘的手,正要张口……
   爹也像风一样刮进院子。
   大娃,你个兔崽子。爹的脚步声与巴掌跟着他的吼叫狂风暴雨般落在哥的脸上。
   哥趔趄着倒在地上。
   娘疯了般冲过来,张开双臂像护小牛犊子般。咋?你想打死了省心。娘的声音带着哆嗦。
   死也不能干、干羞先人的事哩。爹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
   原来,哥这几天早出晚归,是去北坡偷挖了村里的药材。
   哥没用,想给你凑点学费,咋就叫爹发现哩?哥在后山坡摸着肿起的脸,懊恼地冲着我说。
   我无言以对,我能说什么?
   爹、娘扛着药材去了村里。村长吃惊地张大嘴巴,半晌,眨着眼说,唉,娃还是好娃么,算咧,下不为例。
   哥从此蔫得像霜打的茄子,很少说话,只是起早摸黑跟着娘去地里忙活。
   我和小弟把家里几只羊赶到了南山坡。
   坡上稀落的野草垂着头,心事重重。
   小弟抱着一只小羊羔兴高采烈地说,哥,去、去北山,草旺着哩。
   我摇摇头。北山草丰,但山势陡峭。几年前,曾摔死过一个老羊倌。后来,村里人放羊都只在南坡,南坡的草稍露个尖便被啃光了。
   哥,北山的草肥咧。小弟摆弄着我给他做的榆木疙瘩手枪。几年了,粗糙的手枪变得光滑细腻。
   爹说,卖了羊你就能上大学了。哥,大学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云朵绵软,山脚下的农屋静静地卧在一个半坡窝洼里,默默看守着河流。河流来自远方,远方让我向往也让我迷茫。
   第二天一早,爹领回一个满脸麻窝窝的老头,松塌塌的眼皮盖住眼珠,只露出一丝缝,缝里却淌满了笑意。
   老头是邻村收羊的,一只只摸过看过,点头摇头,摇头点头。爹嘴里叨咕着唤我过去算账,加上小羊羔,还是差了点。
   爹,别卖小羊羔,爹……小弟仰着头,泪汪汪地扯着爹的胳膊。
   爹甩开小弟的手,冲着老头一边抬价一边净说着好话。
   老头讲好第三天后晌过来收羊。
   爹蹲在院子里,擎着那支老烟杆,吧嗒、吧嗒,抽得云朵压了下来。
   中午时,小弟不见了,羊也不见了。
   三娃放羊去了。娘撩起衣襟擦着眼说,这娃,是舍不得羊,重情哩。
   我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恐慌。
   我飞跑着去了南坡。
   坡地上,歪脖树上的黄叶无声地往下飘落,像山里人不善表达的情感。
   万物好像从没留下一丝痕迹。
   我鬼使神差地往北坡冲,脚下的土地晃荡起来……
   在北斜坡山崖下的豁口处,细细的泉水一路丰盈着草木。小弟安静地躺在倒伏的芨芨草上,一只鞋落在水边……
   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小弟醒了。他是赶着羊群下坡时,被一块掩在草丛里的小山石绊倒,滚下坡涯。
   我抓着小弟的手,掌心的温度淹没了所有还没来得及逃走的苦痛。
   半个多月后……
   我揣着乡邻们凑的学费,坐上通往县城的最后一班公交车。
   探出车窗,黄土地的气息铺天盖地向我扑来,掀开我的皮囊。
   村庄越来越远,远方越来越近。
  

共 2452 字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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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典型的散文体微小说,题目《远方》诗韵浓郁,意蕴深厚。远方代表着“我”的前途和明天,黄土地则承载着一份厚重的情感,而那一纸薄薄的重重的通知书,作为纽带将二者紧密地联系起来。面对这飘忽而至的录取通知,家里的每个人都是喜悦的,兴奋的,可是短暂的喜悦兴奋之后,又被那即将要付出的学费和生活费压抑着,为此,每个人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不管他们的方式如何,至少他们的心中是充满爱和责任的。灵动的语言,是本篇微小说的另一大亮点,让小说中的人物充满灵性,惟妙惟肖如在眼前。简洁流畅的短句,让阅读更加轻松惬意。浓浓的乡土情怀中饱含着拳拳感恩之心,而对黄土地的未来那种隐忧和痛楚同样令人反思。非常精彩的一篇佳作,推荐阅读。【编辑:上官欢儿】【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8310007】【江山编辑部·绝品推荐20191119第0111号】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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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楼        文友:金田居士        2019-09-11 08:57:10
  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象几滴甘露,撤落在这片沉寂千年的黄土地。人们兴奋,亢奋之余,又被学费钱弄得不知所措。短短的一篇小文,浓缩了人的生活真谛。短短的几个词汇,唤醒了我沉睡以久的目光,挑战我,挑剔的口味。记住你:小小莲儿
回复31 楼        文友:小小莲儿        2019-09-15 20:22:03
  谢谢老师,向老师学习,祝老师秋安笔丰。敬茶
32 楼        文友:浩渺若尘        2019-09-13 23:34:27
  欣赏莲儿老师精彩的微小说。微小说一句一字都代表不同的意义。文笔细腻,却又惜墨如金,把黄土地上的一位大学生一家人,生动地刻画出来。若尘学习了,问好!
浩渺若尘
回复32 楼        文友:小小莲儿        2019-09-15 20:24:10
  谢谢若尘老师,你的文章情感饱满,思想丰盈,莲儿学习,祝老师秋安快乐。慢品咖啡。
33 楼        文友:老鼠的亲兄弟        2019-10-08 10:16:37
  我每天在手机上的阅读量是严格按自己的整体计划进行的。今天我大姐转发老师的《远方与黄土地》,我读了第一句,就感觉这是个极其善于把握语言,将生活描写到能触碰人心的小说家。随着阅读,情感上就被激起一层层波浪。我也是出生在极度贫穷的农家孩子,深知“录学通知书”是农家孩子的命根子。也深知那怕这是农家孩子最有希望走出土地的途径,也有可能因为贫穷而被受制于土地上。我的经历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所以对作者的描写产生了强烈的共呜。情节上作者也没有随性地以强烈的悲剧情形去处理,点到小弟只是从山坡上摔下来,而后被救起来。这说明作者是非常理性地处理情节,更符合生活的本来面貌。同时更具有感染力。小说的感染力不一定要弄得死来了结。我们毕竟是活着,如何活出精彩,才是人的情感追求。作者最后一句,语言的外延得到了无限的扩展。小说语言最高境界就在于朴实无华中,陷含着无限的信息量。所以,非常敬服作者。此篇小说要投纸刊肯定发出来,我估计也会被当下中国几家有名的微刊选发。
   刚才,我还问我大姐,这作者是谁啊,怎么写得出如此绝妙的小小说?我大姐说也是苏州人。可能苏州是块真正养育灵气的宝地。
回复33 楼        文友:小小莲儿        2019-10-16 16:06:24
  谢谢老师对莲儿作品的鼓励与关注,很开心。对不起老师,今天才注意到老师留言,回复迟了。莲儿只是文学路上的学生,向老师学习,老师尽管提出意见,如此才能进步。再次感谢老师鼓励,祝秋安笔丰。敬茶。
34 楼        文友:淡淡的云彩        2019-11-19 17:08:10
  好作品,欣赏学习了!
淡淡的云彩
回复34 楼        文友:小小莲儿        2019-11-20 08:44:46
  谢谢老师,早安,敬茶
35 楼        文友:江山绝品评议组        2019-11-19 17:32:05
  这是一篇让人读了颇感沉重而又欣然释怀的微小说。村里“种”出了“我”这个大学生,这一好消息既让家人狂喜,又给他们带来了新的难题——凑足学费。在家人和乡亲们的帮助下,“我”终于踏上了求学之路。故事并不新颖,但因细节处理到位,语言组织得力,人物塑造鲜明生动,主题表达含蓄深挚,读起来依然十分感人。题目“远方”的双重意蕴,以及行文过程中必要的铺垫与点染,使得这篇小说更加耐人寻味。力荐赏析!
回复35 楼        文友:小小莲儿        2019-11-20 08:47:09
  谢谢老师们,莲儿一定向老师们学习,努力进步。祝老师们快乐如意。敬茶。
36 楼        文友:黄金珊瑚        2019-11-19 18:03:19
  恭喜恭喜,恭喜妹妹佳作获得绝品,珊瑚前来学习,一篇有深度的小小说,语言富有地方特色,且精彩。问候妹妹下午好,祝冬祺,并祝幸福安康,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生活,一半烟火,一半清欢。 人生,一半清醒,一半释怀。 ——杨绛
回复36 楼        文友:小小莲儿        2019-11-20 08:57:23
  谢谢姐,向姐学习,也祝姐身体健康,快乐如意。送花花姐,嘻????
37 楼        文友:醉江南        2019-11-19 18:08:02
  知心胜过千言万语,懂心胜过锦上添花。有人说,最美的时光在路上,我却说,最美的时光,却在美好的遇见!
醉江南
回复37 楼        文友:小小莲儿        2019-11-20 09:00:30
  谢谢姐,遇见你真好,祝姐一切都好。抱抱
38 楼        文友:墨林        2019-11-19 18:12:54
  恭贺小小莲儿荣获绝品,感谢江山编辑部和江山绝品组的支持!
墨林
回复38 楼        文友:小小莲儿        2019-11-20 09:01:53
  谢谢墨社,努力学习进步。祝你快乐如意。喝咖啡??
39 楼        文友:红袖揽叶        2019-11-20 09:31:37
  生活不易,农村的山沟沟里出了个大学生,然后学费便是大家所忙碌奋斗的焦点。
红袖揽叶
回复39 楼        文友:小小莲儿        2019-11-20 14:05:07
  谢谢老师关注,互相学习一起进步。喝咖啡
40 楼        文友:山泉        2019-11-20 10:35:59
  非常精彩的一篇,值得好好学习,确实绝品无愧。
我来自大山深处,来自心灵彼岸……
回复40 楼        文友:小小莲儿        2019-11-20 15:32:39
  谢谢山泉老师留墨鼓励,在老师面前,莲儿就是个学生。向老师学习,希望老师多多指教,祝老师快乐如意。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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