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帝在创造西番莲花朵时，一定费了许多心思。
　　 多年前，第一次在西双版纳看见她的时候，视线瞬间被拉直，时间亦仿佛停止。对着花愣了好久，才举起手里的相机。
　　 在一大片摇摇晃晃迎合蜂蝶的花儿中间，她是那样出众，色彩，结构，姿态，以及我后来了解到的智慧。瞬间，我领教了一个词：“艳压群芳”。
　　 她看起来繁复之极。有花萼，花冠，雌蕊，雄蕊，花蜜，蜜腺盘，子房，花托，等等。这个多层次、多材质的混搭高手，还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个流苏花边的副花冠，层层相叠，环环相扣。像一个把无数财宝穿戴在身上的印度新娘，浑身上下写满了神秘和诡异。
　　 一个从花心处丝状辐射伸出来的圆盘，颜色沿花丝经历了三种变化，远看是一组彩色同心圆，从里到外依次是深紫、雪白和瓦蓝，仿佛放射蓝紫光芒的太阳。外圈瓦蓝色的丝状花瓣左扭扭右弯弯，丝丝缕缕皆俊俏，是刚刚在发廊里做了“发尾烫”。
　　 这个俏丽的圆盘，是她的副花冠。
　　 从圆盘中心伸出来的五个黄艳艳的雄蕊连同上方三根紫红雌蕊，是佩戴在“发卷”中央的“皇冠”——这“女王”，是天生的。
　　 整朵花非常有立体感，侧观如宝塔，似重楼，层层惊奇。
　　 按说，植物是非常惜力的，在保障能够长出种子，传宗接代的前提下，大多数植物会将花器官尽可能简化，譬如水稻、小麦、谷子和高粱等禾本科植物的花朵，既没有萼片也没有花瓣；常见花朵马蹄莲和洋绣球也没长花瓣，被人认作花瓣的部分，其实是苞片；南瓜花和黄瓜花的花朵里，要么缺雄蕊，要么缺雌蕊，是单性花……
　　 西番莲不厌其烦地制造出如此多且复杂的部件，每一样都需要耗费能量呐。她是怎么想的？
　　 讲解员说她叫——西番莲。
　　 潘金莲？！当我听到西番莲时，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个人间美女的名字。
　　 一朵花，一个女子。果真有这种对应，潘金莲的上辈子，该是西番莲吧。你看她一颦一笑，有西番莲的韵致，出众的美貌，似乎也有西番莲的影子。
　　 和我的视角不同，16世纪在南美洲丛林中发现西番莲属的西班牙传教士，在这种攀援草本上则发掘出了宗教象征意义——西番莲植株，完整描述了耶稣受难时的场景。
　　 5枚花瓣和5枚萼片加在一起是10片，正好是耶稣12个门徒里的10人。少去的两人，一个是叛徒犹大，另一个是因怯懦三次否认和耶稣相识的彼得；最高处的3根雌蕊，是镶进耶稣身上的三枚钉子，已被鲜血染得紫红；耶稣身上有5处流血的伤口，恰好对应不同方向可以洒下花药的5根雄蕊；圆盘状副花冠里百余条流苏般的花丝，是耶稣受难时束缚他头颅的荆棘；尖尖的叶子，是刺向耶稣的长矛；藤蔓上的卷须，那是抽打耶稣的鞭子；杯状的子房和花托，合围成最后晚餐中使用的酒杯……
　　 磨难，是一朵花？
　　 或者，上帝认为，只有经历过地狱磨难的人，才拥有建造天堂的力量？
　　
　　 二
　　 西番莲花把自己打扮得艳光四射是有原因的。在蝴蝶眼里，西番莲花是醒目的路标，是蜜源，是给蝴蝶翅膀添力的加油站。
　　 当西番莲在故乡南太平洋岛屿的大树丛中向上攀爬时，这里的蝴蝶快乐得如同过节。无数蝴蝶喜滋滋赶来，在一个个放射蓝紫光芒的同心圆花盘上就餐、嬉戏和休憩。不知不觉中，蝴蝶们便飞到了树顶，又不知不觉间，飞越了丛林。
　　 蝴蝶，快乐地沿西番莲花朵铺就的道路前进，生存空间逐渐宽广起来——西番莲有意无意中，帮助这里的蝴蝶迁移，让地理空间连结，建立了蝴蝶的“保育廊道”。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美丽芬芳的道路了。并且，道路因了西番莲茎蔓和花朵的持续攀爬延伸而永无止境，空间亦无限宽广。西番莲用花朵搭建的道路，是一种稳定的动态“链接”。
　　 西番莲对于蝴蝶迁移的引导，也解决了蝴蝶保育专家多年来最为棘手的问题。以往，专家们保护蝴蝶的常规措施，是在一片区域种植上许多蜜源植物，吸引蝴蝶前来。但是，蝴蝶的过度集中，减少了该区域内很多低蜜源植物授粉的机会；若不幸遭遇天灾人祸，蝴蝶们将全军覆没；蝴蝶生活区域的狭窄，也影响了蝴蝶种属的健康发展。
　　 健康的生命，需要在“低质量区块”分散生存，而不是在“高质量区块”里去集中啊。
　　 在我眼里，这条空中美丽“廊道”的建设者和使用者都是愉悦的，它们的生活方式都令我向往。西番莲在尽力向前向高处攀登时，有翩翩蝴蝶的一路鼓励和陪伴。蝴蝶呢，因为有美丽的空中加油站，可以不停地超越自我，抵达新天地。
　　
　　 三
　　 说起来，西番莲对蝴蝶既爱又恨。
　　 爱的是蝴蝶可以为自己传粉，恨的，是蝴蝶的后代太贪婪。
　　 蝴蝶喜欢把卵产在西番莲的叶子上，卵一旦孵化，即变身饕餮狂徒，逮啥吃啥。胡吃海喝一番后，西番莲的叶子，茎干甚至是叶芽、花芽，便伤痕累累。西番莲进行光合作用的绿色工厂因此几近瘫痪，性成熟亦受到影响。
　　 频频遭受重创的西番莲不得不想法子对付。
　　 慢慢的，西番莲发现，蝴蝶在产卵之前，会对叶片先做一番检视，仔仔细细，不厌其烦。一旦蝴蝶发现叶子上已经有一粒卵，那么，这位妈妈就会放弃在此地产卵。因为她明白自己孩子的饭量，如果再产下另一枚卵，待到卵都变身幼虫时，此地的食物肯定无法同时供养它们，明显“狼多肉少”嘛。
　　 西番莲茅塞顿开，终于使出了防御大招。她让自己的叶子，长出了淡黄色小球状的突起物。这小东西模拟蝴蝶卵的本领惟妙惟肖，足以让蝴蝶妈妈信以为真并且绕道而行。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蝴蝶妈妈会飞走选择其他的“产房”和“幼儿园”。
　　 其实，被大家叫做西番莲的，在《中国植物志》中的记录是P.coerulea，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名叫“西番莲属”的大家族，所谓的“时钟花”、鸡蛋果等等，都属于西番莲家族，当然，这个属还有其他的西番莲花，只不过普通百姓大多直呼属名：西番莲。
　　 一些西番莲属的种类，会“借刀杀敌”。这种西番莲在叶脉上的腺体位置分泌出甜甜的蜜汁，这些适口又营养丰富的大餐，很适合蚂蚁的胃口。前来赴宴的蚂蚁也很讲义气，吃饱喝足后，会自觉担当起西番莲保镖的重任，随时捍卫“主人”的权益，奋勇歼灭那些刚刚从卵里孵化出来的幼虫。
　　 聪明的西番莲还会使出落叶抗卵奇招——你有本事前来产卵，我就让你的“产房”枯萎脱落；腺脚西番莲更绝，她给叶子表面上长出成排的钩状毛刺，蝴蝶幼虫在叶面上攀爬时会被牢牢勾住，脱身不得以致于饿死。
　　 也有一些西番莲属的植物在暗中用力，她们给自己的叶子中掺杂进去好几种有毒物质。西番莲给叶子中掺毒，其目的不仅仅对付蝴蝶的后代，她们，还要以此防御食草动物的侵袭。
　　 叶子尚未成熟时，其中的毒性就已经可以让昆虫止步，一旦长成，毒性复杂而强烈，足以让前来觅食的哺乳动物譬如兔子、牛羊等失明或者患癌！
　　 蝴蝶在经历过一两次断子绝孙的教训后，就再也不愿意在西番莲叶子上建造“产房”和“幼儿园”了。
　　 藉由艳丽外表和工于心计的生存策略，西番莲的身影，逐渐遍布广大的欧洲山区。
　　
　　 四
　　 绿肥红瘦的丛林里，西番莲耀眼的副花冠，犹如一展绚烂的旗帜，指引着昆虫的眼睛和飞翔。此刻，西番莲也备好了“大餐”，准备随时款待前来赴宴的“媒婆”。
　　 蝴蝶、蜜蜂相继赶来，在旗帜的引领下，准确地降落在“停机坪”副花冠上。
　　 雌雄蕊下方，花朵正中央浅绿色的部分，是西番莲的蜜罐子。蜜罐子其实是一个杯形的花托，香甜的蜜汁大餐就盛放在花托底部，上方覆盖着一层可以保护花蜜的脆弱的膜质盖子。
　　 早上9：00，刚刚绽开花朵的西番莲，将三根柱头高高举起，远远地高出底下的五根雄蕊。不仅如此，西番莲还可以旋转柱头的朝向，以防止花粉落到自家柱头上，尽管这样非常省事省力。但她情愿给媒婆报酬，接受远方的花粉，也不愿意搞近亲结婚。
　　 中午过后，西番莲花朵完全开放，三根柱头逐渐下垂，穿插进五根雄蕊的缝隙间，并且低于雄蕊。与此同时，五根雄蕊翻转，使其带有花粉的一面朝下。花药与副花冠的垂直距离约两厘米。
　　 着陆在副花冠上的蜜蜂或蝴蝶，稍事休息后，很快沿紫色蜜腺环找到了蜜室人口，毫不犹豫地将口器插入蜜室吸食花蜜。在昆虫进餐的过程中，昆虫身上从其他西番莲花朵上背来的花粉，轻而易举地被这朵花的柱头吸走。
　　 一旦花柱授粉，西番莲即刻指令雄蕊的花药开裂，花粉雨又一次洒落在进餐者的背上，吃饱喝足了的昆虫在下一朵花上就餐时，西番莲借助“媒婆”完成了异花传粉。
　　 完全不用担心三根柱头偶尔会沾染到自己的花粉。大部分柱头都是六亲不认的，只会接纳外来者，这种“自交不亲和”也是大部分西番莲属植物的共同特征。
　　 当然，也有例外。天一直下雨，或者，传粉昆虫被其他杂事羁绊腾不开身，一些种类的西番莲便会使出一种叫做“自体自花传粉”的机制，避免自己绝后。
　　
　　 五
　　 在我眼里，西番莲花朵更像一台时钟，时针、分针、秒针一应俱全，连刻度都一丝不苟。只是，它的时间是凝固的。我不清楚，它把时间停在了欢喜还是悲伤的一刻。
　　 美洲印地安人传说西番莲是掌管白天天神的女儿，她继承了父亲的热情，洋溢着灿烂笑容，如花朵般美丽，如阳光般明媚。
　　 黎明时分，睡梦中的西番莲被一阵奇异的声音吵醒。她看见河边有位翩翩少年在戏水。西番莲轻移莲步靠近，发现少年也笑吟吟地望她，一见钟情的爱情怦然开花。然而，少年是黑夜之神，只在夜间出现。因为爱，西番莲自此便在白天里分分秒秒地细数时间（一根根花丝），渴望着夜晚的来临，好见到英俊的黑夜之神。
　　 至于美少女与美少年的结局如何，传说没了下文。
　　 我来个狗尾续貂吧，我感觉百香果正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只有白天天神的女儿和俊美的黑夜少年才会生出passionfruit（热情的水果），不然，我们何以在一种水果里可以品尝出一百多种水果的口感和香气？何以吃一口百香果，就能吃出热情的感觉？
　　 去厦门开会，朋友递来一枚像椰子一样用来喝的百香果，一个鸡蛋大小、紫褐色、皱皮的椭圆形水果，上插一吸管。吸一口，百般滋味在舌尖上缠绕，那是混合了菠萝、石榴、芒果、香蕉、草莓、柠檬、酸梅等等水果的滋味，酸爽甜香，回味悠长。从此，竟然爱上了这种热带水果。
　　 这也是我第一次对一朵花大为惊叹后，又迷上了她的果实。
　　 朋友说，还有一种几乎无酸味的黄金百香果，咬一口，是满满的香甜味道。很遗憾，我没有尝过，我也并不认为去掉酸味的甜蜜，就是好味道。
　　 后来翻看资料，得知专家通过化学分析，发现紫色百香果含有70多种风味物质，黄色种的风味物质多达165种！风味物质是：丁酸乙酯、己酸乙酯、丁酸己酯和己酸己酯。这四种物质提供了菠萝、石榴、柠檬、酸梅等等水果的香气和口感。这种水果不仅口感独特、香味浓郁，还有益于保护视力、止咳、减少焦虑、助眠等等。
　　 回到西安后，每年秋天，我都会网购几次百香果，有时直接喝，有时加入蜂蜜牛奶喝。尔后，像一只勤劳的蜜蜂，在植物间或是在键盘上“飞来飞去”，感受生活的百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