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画柜(中篇小说)
张凤存和耿秀兰的事儿,是我爹最先发现的。有一天夜里,他俩从嘎罕诺尔镇回来,到家门口分手时,耿秀兰扑进了张凤存的怀里,还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爹听见狗咬,从门缝往外看,正好看见了。
桦木板板绿柜子
此柜也叫明柜,高不足一米五,宽约一米,分上中下三部分。最下部分是衣柜,两门对开。中间是抽屉,两个。最上是柜台,台面宽敞,左右两侧各装饰六根栏杆,栏柱低矮,花瓶状。
桦木板板木质坚硬,纹路好看,抗磕打,不走样。
柜漆绿色,柜门画寒梅傲雪。抽屉则别出心裁,点了几朵君子兰。
我爹没等到天亮,就把这事儿捅到队长那里了。说张凤存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搁在榆村早晚惹大祸。队长一听,问我爹还有谁知道?我爹说应该再没人知道。队长说那就别到处乱说,要是传得到处都是,就不让卢草划船了。我爹把划船的活儿当金饭碗,连忙点头说不传不传。
我爹一走,队长连夜就去了张凤存家,对他说,榆村的庄稼活快完了,打算派他和几个壮劳力去砖厂干活,挣些砖回来,给村里盖猪圈。
张凤存不想去,砖厂的活起早贪黑的,又累。主要的,是耽误他画柜子。可又不好明说,眉毛拧成一团。他娘知道队长家刚打了口新柜子,跟队长求情,说,就算让凤存去砖厂,也不必那么急嘛,你不是刚打口新柜子吗?让凤存给画好了再去。队长想起他媳妇确实说过让张凤存给画柜子的事儿,就咳嗽两声,说,柜子可画可不画,盖猪圈要紧。他娘说天一天比一天凉了,让凤存把柜子画了,也好匀空给他赶条褥子出来。队长想了想,答应匀两天。
队长走后,张凤存说早两天晚两天都一样,托两天还能托黄咋的?他娘骂他,叫他趁画柜子机会跟队长媳妇说说,那女人比队长实诚些,也许就不用去砖厂了呢。
给队长家画柜子时,队长媳妇拿出一盒大前门烟,张凤存不敢抽,却用手不停地摸着柜面上的几个木节子。柜子整体的颜色发黑,有了节子又不平整,就从画箱里拿出双飞粉,用胶水调成腻子,往柜子上刮,把节子都抹到腻子底下,腻子很快就干了,张凤存又用砂纸把腻子打平,柜面这回看上去就像大姑娘的脸,不仅拍了胭脂,而且连痦子雀斑都遮没了。张凤存就问队长媳妇想画啥?队长媳妇不喜欢花,不喜欢草,山山水水小猫小狗的都不待见,生了一堆丫头,专门喜欢大胖小子,就说没儿子的命,画几个带把的说不定能招来小子。张凤存会意,把柜子漆成暗红,画一群大白胖小子,趴着剥莲蓬的、躺着抱大鲤鱼的、扎抓挠鬏吹笙的、梳壶盖头戴红肚兜摔跤的——大大小小热热闹闹十几个,把队长媳妇美坏了,非要留他吃饭。
张凤存一见队长媳妇笑了,赶紧说饭不吃,就想请嫂子跟队长求个情儿,把去砖厂干活派给别人。队长媳妇问为啥?张凤存说,工分都让队长给扣了,一家人的吃食,全靠画柜子撑着呢,去了砖厂就没时间画柜子了。
队长媳妇说凤存啊,你哥让你走还不是为你好,有人说你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这罪名可不小啊。你去砖厂避避,过段日子风头过了再回来。
张凤存听了,往炕沿上一坐,摸起那盒烟,抽出一根点着,猛吸两口,呛得直咳。说,咋就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嘛?男女谈个恋爱咋了嘛?她未嫁我未娶,碍着谁了?这道理讲不通。队长媳妇说,真不想去也行,我家老爷子活不了几天了,棺都打好了,请不到画二十四孝的。你给画了,我也好在你哥面前替你说情。张凤存一听,起身就走。
张凤存不画棺是有原因的,他坐那五年牢,就是因为画棺。嘎罕诺尔镇的一个老人死了,要画二十四孝,一时找不到人,就想起了他,愿意出五块钱。五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张凤存一口答应了。画了一天一宿,五块钱到手了,可因为他耽误了生产队一天的春耕生产,并且是给死人画棺,大搞封建迷信加投机倒把,当晚就被抓走了。出来不久爹就死了,临死前还想让他给画画棺,他说啥都不画,说画棺不吉利。他爹愣是睡着白茬棺走了。
砖厂在嘎罕诺尔镇,张凤存去报到那天,背着一大捆行李来河边坐船,却又不急着上船,一步三回头地看。我知道他是看耿秀兰。可直到上了船,耿秀兰也没出现,张凤存不畅快,一直低着头。
后来我和耿秀兰去砖厂看过张凤存几次,其实我心里非常矛盾,既想让张凤存高兴,又不想让他因为看见耿秀兰而高兴,我想一个人去看他,却又有点不好意思。终于有一天,耿秀兰刚刚上船,就被队长看见了,问她干啥去,耿秀兰说要去嘎罕诺尔镇买点女人用的东西。队长不看耿秀兰,黑着脸,说,缺啥少啥写张纸让卢草捎回来,队上的活儿紧着呢。耿秀兰就去不成了。
其实,如果耿秀兰偏要去,队长是拦不住的。但她不想得罪队长,因为那段日子她接到家里的来信,说很可能要恢复高考了,嘱咐她一定要和队长搞好关系,少参加劳动,多腾出时间复习。那段时间,一闲下来耿秀兰就拼命看书。我看她那么用功,想她要是考上大学就不能留在榆村了,心里暗暗地高兴着。
樟木板板茶柜子
樟木本色轻柔,质地细密坚韧,木纹精美。樟木柜子四角皆圆,呈内敛的茶色,沉稳端庄,木香含蓄。
柜盖刻祥云纹,柜面双开门,把手乃一对铜环,两扇门中间横橕上安了锁鼻儿,铜环儿往锁鼻儿上一挂,便可上锁。
柜门各是一幅青绿山水,古香古色。平常百姓家,物气不能盖过人气,樟木气场大,必是大山大河才镇得住。
我爹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柳屯的,叫胡三乐。家庭成分好,能干,就是兄弟多,日子穷。我爹说咱一个哑巴,能嫁个全胳膊全腿的,赚了,穷不怕。照我爹的意思,一个哑巴只要有人娶就是福气,至于跟谁都一样。我不乐意,我不想嫁到柳屯去,不想做什么胡三乐的媳妇,哪怕一辈子嫁不出去。我说要嫁我就在榆村嫁,不离爹娘远。我爹明明知道我心里装着张凤存,却绕着圈子说,柳屯不远,来回才六里,放屁的工夫。我爹再没争取我的意见,看过了人家,我爹拍板,收了彩礼。过不久告诉我说,八月十五胡三乐来接我,到人家去过节,手脚勤快些!
八月十五这天,胡三乐来接我,我不想去,可我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里边像有条鞭子,我挨不过这鞭子,跟胡三乐去了。胡三乐家来了很多人,都是看我的。他们说啥我听不见,也懒得去对口型,就靠在炕边坐着,眼睛盯着窗外,看远处的树林,树林虽远,我却分明感觉到树林的阴影遮在心上,遮得我的心里憋憋屈屈的。脑子里像一团浆糊似的,转来转去却只有一个念头:这咋就要给胡三乐做媳妇了呢?越转我越是想给自己做回主,把这事闹黄。
胡三乐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五个弟弟,一水水的半大小子,没有丫头。现在见屋子里冷不丁多个我,都围着,像没见过丫头似的左看右看。看了半天,有个七八岁的小子淌着鼻涕跑出去了,再进来时手里攥着一块泥巴递给我,问,你会摔泥泡吗?我想,这么多人,跟个泥娃子耍可够丢人的了,摇摇头。那小子转身刚要走,我却忽然拉住他,把泥巴拿过来,又是揉又是捏,弄出碗碗样,举得高高的,使劲扣在地上。
泥泡一定摔得非常响,动静肯定也特别大,因为我使了很大的劲儿,因为摔过之后,一屋子人都愣眉愣眼地看着我。那小子拍着巴掌乐,我也跟着拍巴掌乐,愣眉愣眼看着我的一屋子人,看我乐,也跟着乐了。胡三乐的爹娘脸色很难看,双手像赶鸡似的把一屋子乐的人往外赶,走走走,有什么好看好乐的。走!人都走后,他们马上打发胡三乐送我回榆村,说,咱家再穷,娶个哑巴咱受,娶个傻子不行。
我只让胡三乐送我到村口,没让他见我爹。胡三乐走后,我没敢回家,怕我爹打我。我去了河边,把船划进芦苇荡里,躺在船上望着天空发呆。天光一点一点地暗淡下来,我在芦苇荡里竟然睡着了。再醒来时,身上冰凉,我以为天亮了呢,抬头一看,看见了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月亮都到天中间去了,我不知道几点了,又呆呆地看了会月亮,觉得肚子有些饿,就上了岸,我不敢回家,就去了耿秀兰那里了,我想找点吃的,然后在她那儿好好睡上一觉。我没敢走大门,翻过后墙,绕到院里,耿秀兰的屋里静悄悄的,门没锁,我进去,开了灯,发现耿秀兰不在,炕上的被子没叠,被窝里还热乎着呢,我以为她上厕所去了,没多想,先找出两块饼子趴被窝里吃,吃着吃着,觉得屋里有些不对劲,好像亮堂了,细细一看,耿秀兰摆在炕梢的两个杏木箱子变成了天蓝色,上面画了云彩卷、麦草地,一个女青年迎着朝阳的背影看上去很像耿秀兰。旁边写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吓了一跳,想,难道张凤存回来了?
我让胡家给退亲的事儿,没一天的工夫就传开了。我爹差点没气死,打了我一巴掌,说,哑就哑了,还装疯卖傻丢我的人,丢我的人也就算了,以后你还咋嫁?
其实我爹打我并不疼,但我却非常委屈地哭了。我哭是为了张凤存,他是咋过河的呢?我的船每天都锁着的啊,耿秀兰不可能划船过河接他啊。那他是怎么回来的呢?游泳?不可能啊,水那么冷,河又那么宽。反正他是肯定回来过,而且不止一回。怪不得这些天耿秀兰有意无意地不搭理我,好几天都不来我的屋里睡觉了,我想在她那儿睡,都被她赶了回来,说要一个人要静静地复习功课,灯一亮大半宿,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哼!原来是这样复习功课啊!好,你不搭理我,我还不搭理你了呢!看你以后求不求我!
那天,耿秀兰屋里的灯又一直亮着,都大半夜了还不灭。我像中了邪似的往河边跑,在芦苇荡里一通翻找,终于找出一个木筏来,我把木筏拖到岸边,把捆绑木筏的麻绳解开,把木头一根一根扔到水里,一边扔,我心里还一边说,看你还怎么回来,看你还怎么回来。看着木头顺水漂远,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也随着木头漂走了。我又呆呆地站了一会,才悄悄回到家中,躺下了。
大概三四点钟的时候,我窗户上有一团白光一闪一闪的,我盯着白光,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出。我知道这是耿秀兰用手电筒叫我呢,我还知道她准是让我划船送张凤存过河呢,木筏被我拆了,过不去河才来找我,哼!不是不搭理我了吗?不是背着我什么都能吗?能过河,能叫箱子一宿变出画来!这么能,还找我干什么?
后来发生的事,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我说过,我想象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画面。那么,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天越来越亮了,张凤存等不及了,就蹚着水走了。那时已是晚秋,水凉透骨,水面又宽,张凤存还没走到河中央,人就冻得缩成一团,腿也抽筋了,在河里扑通来扑通去,让胡三乐给看见了。靠霍林河的人家秋收时都有用蒲棒草捆苞米杆的习惯,胡三乐那天就是起早从柳屯赶毛驴车来霍林河割蒲棒草的,可他事先有准备,穿了水衩裤,水近不了身,不怕冷。正割得欢,一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在水里一沉一浮的,就蹚过去,连拖带捞地拽到岸上。
到了岸上,胡三乐一看是张凤存,就说,早知道是你就让你死㞗去了。张凤存问,为啥?胡三乐说,人家都说卢草看不上我是因为你。张凤存说,扯王八蛋,我压根就没打算娶个哑巴。说完,瞧见一旁的蒲棒捆子里藏着几根木头,正是他做筏子用的,以为是胡三乐拆了木筏,问,木头哪来的?胡三乐说,捡的。张凤存揉揉腿肚子站起来,狠狠给了胡三乐一拳,骂,你可真他妈会捡。胡三乐鼻口蹿血,捂着鼻子,闹不清张凤存抽啥邪风,问,打我干啥?张凤存说,打的就是你。胡三乐一听,火气上来了,挥拳踢腿,劈头盖脸往张凤存身上打,说,老子救你命,你他妈的还恩将仇报。张凤存一宿没睡觉,蹚水挨了冻,衣服湿淋淋的,冷得直打牙帮骨,没几下就被胡三乐打趴在地,滚了满身泥。
胡三乐像扛死猪似的把张凤存从河边扛回榆村,往生产队大院里一丢,把挂在生产队大门口的集合钟敲响了。胡三乐敲钟的时候我看见了,我睡不着,也根本没有心思睡,我总觉得有什么放不下,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看到他俩,我就猜出个大概了。
那大钟早些年斗地主时响得最欢,现在已经好多年没人敲了。这冷不丁又响,榆村人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往生产队大院跑,生怕错过看热闹。一见张凤存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湿涝涝的,说,这不是张劳改吗?你不是在砖厂干活吗?咋大清早回来了?
队长问谁敲的钟?胡三乐往前一站,说,我。然后指着张凤存说,他蹚水过河差点没淹死,我救了他,他竟然打我,你看我鼻子上这血,妈的,哪有这道理?队长拧着眉毛问张凤存,你不在砖厂在河里弄啥?张凤存抱着膀子,浑身哆嗦地说,想我娘,回来看娘。几个年轻人哗地笑了,说,张劳改你没断奶啊还想你娘?张凤存翻翻白眼,说,你管㞗?队长倒是镇定,在人群里扫一眼,问,张凤存他娘咋没来?去看看,昨晚张凤存回家没有?
有快腿儿好信儿的应一声,噔噔噔地跑了。
张凤存他娘没去生产队大院看热闹,是因为她被那钟声吓坏了。早些年,钟声一响,他们家就有人被拉上台去挨斗,回回没有好果子吃。大钟响时,张凤存的妹妹凤红从被窝里钻出来,说,娘,生产队又敲大钟了。他娘一把把凤红摁回被窝,说,不准出去,只要不来家里抓人,咱娘俩就谁都不准出去。
厚重,大手笔,佳作!
读完,小哑巴卢草、张凤存存在记忆里了。
一直喜欢读翟妍的作品,谢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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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