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韵】不可饶恕(小说)
韩梅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吃黑不溜秋的窝窝头,就递过来一个白面馒头说:“开开荤吧!我算看透了,这个包袱皮宅基上的男人都没有出息。”
“谢主隆恩!”项松接过来,如获至宝。要说眼看着能馋掉牙的白面馒头不动心,说给自己的头发稍子听都不信。媳妇的嘲笑一头敲打着他,一头捎带着翘翘辫的男人。因为他们在一块宅基地上。
两年前,翘翘辫玉米面吃得脸色蜡黄,成了玉米的颜色,脸上也没有水分,干巴巴的。就晃着一股风能刮倒的身子到集市上买了一串用高粱秸串的猪肉馅包子。翘翘辫的男人见了心疼得直跳脚,嚷嚷着:“咱们这日子不过了?败家娘们儿!你不打算过,休想拉着我垫背,我也不过了。”他发完脾气,跑到集市上买了一根油条。那个摊上是买油条,茶随便喝。他油条没舍得吃上一口,茶倒是喝了两大碗。恶气还是没有出,就冲着卖油条的女人嚷,“这日子反正没法过了,再给我来一碗茶。”
项松的馒头还没有啃上一口,大头儿子放学回来了。他是个调皮鬼。七八岁的年龄,狗猫都厌烦。他把小书包往院子的磨盘上一扔,捡来前几天来客人吃完罐头剩下的空盒子,逮住家里卷缩在灶窝里睡大觉乌云罩雪的猫咪,把罐头盒套在它的头上。那小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眼前立时漆黑一片,吓得头顶着盒子到处跑。一会儿碰到门板上,一会儿碰到案板腿上,一会儿又跑到院子里,碰到柿子树上,好不容易挣脱了盒子,跑得无影无踪。小家伙笑得直喊肚子疼。猫咪跑了,他还不足兴,又摆弄起狗来。这狗很小,是狗仔,是韩梅回娘家时捎来的,对这个家还很陌生。看到旁边的猫儿受到这般虐待,早已吓得浑身筛糠。想跑又跑不掉,任由他抱起来随便玩弄。他先是抱到怀里,按着四个爪子倒腾,接着,双手揪住它的两只耳朵,把它的身子悬在半空。它忍着疼痛,两只黑豆一样的眼睛十分戒备地盯着他。小狗儿毛绒绒的,好玩极了。他就学着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对着它盘问:“你们村里八路的有?你的,八路的干活?你们村里花姑娘的有?”那狗儿不知道他叽里呱啦说什么,歪歪脑袋,还是不作声。他就用自己的脑门儿碰撞它的小脑袋,动作很轻柔,还是被他碰得挣扎着,嘴里发出惊恐的哀嚎。
“你就不能消停会儿?怎么这儿不着火,那儿冒冒烟?”韩梅看着小狗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难受,从他的手里把小狗仔要了过来,放到地上。狗仔得到自由,晃动着肥硕的身体跑开了。他就倒坐在小椅子上,前后摇晃,像骑木马。项松就喜欢他的这股调皮劲儿,百看不厌。
“雪联这几天没有上学,老师说他是病秧秧,让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贫血,营养不良。”儿子噘着的小嘴儿糊成了黑鏊子底儿,像似在哪儿吃了正在灌浆的火燎小麦。
韩梅也没有再过问。只是把狐疑的目光时而投向儿子,时而投向项松,自言自语着:“怎么会这样?”
雪联是朔峰的儿子,与韩梅的儿子是同龄人。要说营养不良,他是最不应该。
“儿子,你在学校还听到啥风声?”项松停住咬馒头的大嘴,他总喜欢从儿子的嘴里捕捉一些花里花俏的新鲜事儿。
“人家说他爸是投机倒把分子,不定哪会儿就会把他送到号子里去。”他的大头儿子只是传话筒,对于内容一知半解,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啥是号子?”
“英雄所见略同!”项松倒是激动了。在他的心里仍然潜藏着那股天昏地暗的风,使他谈商色变。虽然那时候他因为父亲一不小心败坏光家产伤心不已,但是到了文革时期,他倒是成了千真万确的贫农,走到哪儿都前簇后拥,浑身布满光环。他还亲临过批斗投机倒把分子恶狠狠的场面,想想都后怕。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用辩证唯物主义去审视问题,遇到适当时候,即使栽个筋头也是幸事。不然,在那个风口上,就凭他万贯家私,够喝上一壶的。真是做梦都能笑醒。他深知,那把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镰刀磨得锋利着呢!几年前,一个卖油匠被大队部逮住五花大绑,批斗完又关在黑屋子里一个星期,出来时饿得皮包骨头。也隐隐地担心着朔峰有一天会撅着屁股被人血淋淋地收割,感慨着说,“步步是坑,不定哪会儿就掉进去了!”
“吃不到葡萄,别说葡萄酸。都什么年代了,还嚼这种大头蛆?”韩梅愤愤不平地解下围裙,在厨房门口的空中抖着灰尘。
“爸,吃吧!吃饱了,给我挣钱买包包!”小家伙很会来事,看到项松手里的馒头,依然前后摇摆着身子,嬉皮笑脸地说完,溜了出去。
项松这时候倒是很难为情,吃吧,实在不忍心给儿子争食,不吃吧,被它的麦香味熏得口水直流。犹豫再三,就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想想儿子这么可爱,媳妇又如此体贴,越发飘了起来,谈了很多《射雕英雄传》里的故事情节,又下意识地问:“你说华山论剑里的欧阳锋和洪七公……”
韩梅本来对于项松有一沓没一沓的话充耳不闻。经他这么一问,一拍脑门,明白了一件事情。早上时,韩梅与他吵闹,他的侄子扮着鬼脸地告密,说他在看大部头小说,眼睛还直往不远处的草丛里瞟。当时她不相信,看来的确是真的。顿时火冒三丈,一把夺过馒头砸到筐子里,又拿出来他先前吃了一半的窝窝头往他面前一摔:“接着啃你的窝窝头吧!”
四
“干部就是干部,瞅准机会弄顶官帽子往头上一扣,立马土鸡变凤凰。”任凭项松怎么悄悄地碰她,让她闭嘴,依然言语尖酸,得理不饶人。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毒刺一样扎得项中意浑身不自在,讪讪地说:“这算什么干部,还不是与你们一样,三餐不保。”
“谁不知道是官强是民!哪怕芝麻粒子大的官,官架子往那一摆,威风八面,无数个小喽啰鞍前马后地侍奉着;刀子一划,豁豁流油。三年清官府,还十万雪花银呢!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捏扁头往台子上挤?”韩梅的嘴巴像秋天里干透了的黄豆荚,轻轻一碰,噼里啪啦。
官场上的事,看不惯,可以敬而远之。韩梅偏不,就爱戳这个马蜂窝。自从原来的干部被查出有小金库,罢免了,项中意择机捡了个漏,身架大了,尊贵了,以前一个人能干的事情非要找两个人当帮手。项中意要磨面,找项松帮忙往车上抬一口袋红薯片,项松刚要伸手,韩梅就出面阻挠,脸上带着弄潮。急得项松跳脚。那口袋很轻,轻到韩梅用手一甩,就在空中飞了起来。项松知道这次事儿惹大了,就赶忙去追,追着追着就醒了,吓出一身冷汗。多亏是一个梦,他暗自庆幸。毕竟还是在他的手掌下生活,惹恼了他,不定啥时候就会给小鞋穿。
韩梅厌烦项中意要追溯到几年前,大队部把那个扣留了好几天的卖油匠放了出来,项中意堵住他的去路,再次盘问他的祖宗八代。那人脸上蒙着一层死灰,惊吓过度,已经神志不清,说话也语无伦次。项中意手里提着一杆红缨枪,还要接着扣留。韩梅气不过,就唆使她家里的大狼狗跑了过去,把项中意仅穿的一件裤衩撕了下来,使他赤身裸体,很是狼狈,那人才乘机逃命去了。
还有一次,她去医院买感冒药,黑灯瞎火的,听到紧挨着小土丘的梨树底下有人在小声嘀咕什么,蹑手蹑脚凑过去听,原来是他伙同他的表弟准备偷摘生产队的白酥梨。那是公共财产,是村民的小银行,她必须制止他的不耻行为,就报告给不远处守护梨园的豁牙子。豁牙子六十有三,已经龙钟之势,耳朵也不怎么好使。他观察韩梅的口型明白有人在偷梨,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蹒跚着走了过去。站在树下望风的人看见有人影一步步靠近,不敢声张,跑了。豁牙子就一把托住项中意踩在树枝上的一只脚丫。项中意轻声喊:“表弟,不用托,我正摘着呢!”
豁牙子也是最憎恨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家伙,气急败坏地吼:“看你还往哪里跑?”
项中意一听,话茬不对,一个激灵,从树上跌落下来,撒腿就跑。豁牙子就在后面追。项中意跑到一条干涸的沟里,沟里的荒草很稠密,他趴在荒草丛里隐蔽起来。豁牙子没发现,一直追。过了梨园,是邻村的西瓜园,园里有庵子,庵子里有灯光。他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到庵子里,与守瓜园的人吵了一架。那次,算他走运,便宜他了。
项中意媳妇不在家,项中意隔着项松的墙头在外面喊,让项松待会儿把他晾晒的被子收拾一下。简直是逆天了!这段时间没有农活,腰杆闲得发霉,啥事儿没有。难道收拾好再出去会死?韩梅可不惯着他,尖刻的声音像一阵风,呼啸着刮到门外:“你不怕我们偷你家的东西?”她说着,手里的针线活也停了下来。
“唉!日无鸡啄米,夜无鼠窃粮,咱们庄户人家,穷得一屋四旮旯,哪有什么值钱东西可惦记的!”
项松赶紧制止了她,怕她不定又弄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让他下不来台。项松去收拾被子,她就在后面跟着,把项松叠得好端端的形状硬是扯散了,还从床上耷拉一个角,又垂到地面上。嘴里振振有词:“我们做事就是不卑不亢,不要让他时间长了,蹬鼻子上脸。”
“打碟说碟,打碗说碗,这怎么能跟做人扯到一块儿?”项松不以为然。
和风吹来,田野里滚动着绿油油的麦浪。这是分田到户的第一年,小麦长势丰满,人们脸上乐开了花。鬼脚七却高兴不起来。他家的一块麦田在学校旁边,很多麦穗没了踪影,仅剩一棵棵可怜巴巴的杆儿。于是,他灵机一动,逐个盘查路上的学生,当查到恒阳的手掌心时,发现是麦绿色,就认定是他偷了他家的麦子。并腆着苦瓜脸把他交于了学校。恒阳是项松大头儿子的好朋友。发生这种事情,学校也不光彩。班主任正准备给出处罚时,项松的儿子突然站了起来,并伸出手掌让班主任看,说他的也是麦绿色,是缺乏营养,颇有跳崖救主的义士风范。班主任掰着他的小手审视了一会儿,认定他们是同犯,让他们站在教室外面一个星期或接受每人三块钱的罚款。
站在教室外面,万万不可取,知识贫瘠已经让他们一代人吃尽苦头,脑壳几乎抽成真空。上一代的悲剧不能重演,可三块钱的罚款让他们望而却步。儿子临开学时,两块钱的学费还是项松趁农闲往矿上拉窑棒挣来的。现如今,家里的母鸡虽然已经下了蛋,毕竟临时兑不出钱来。他们两目相视,项松把心一横,决心再去拉一趟窑棒。
“算了吧,远水解不了近渴!”韩梅站起身来。情急之下,她想到了项中意。知根知底,他手头宽裕,家里常有现钱。
项中意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主,条件是要她拿鸡蛋交换。他虽然是干部,大字却不识几个,抱来一个半米来长的算盘,放在布满灰尘的桌子上,两个手指别别愣愣地拨弄了一阵算盘珠子,活像张飞摆弄绣花针,嘴里嘟囔着:“三下五除二;逢一进一,逢二进二……”五分钱一枚的鸡蛋,珠算了半天,得出结论,需要六十枚。
韩梅心里清楚,现在市场鸡蛋价是六分,便犹豫不决。
“不愿意就算了,驴不喝水不能强按头。”项中意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这是乘人之危!”韩梅看不惯他小人得意的样子,说话也带着怒气。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好像是我占了你们家的便宜!先弄清楚了,是你来求我的吧?”
想想也是,韩梅不再执拗。取鸡蛋时,项中意两手空空,没有拿任何盛鸡蛋的工具。韩梅心里亮堂着呢!拿定主意,就不按他谱的曲子唱。
筐子里的鸡蛋她数了数是六十四枚。项中意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真是人要走运,天随人愿,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枚总该送与他了吧!孰料韩梅按数清算,不赠不送。找来一件褪色的旧衣服给他包裹起来。
“喂!喂!总不能丁是丁,卯是卯吧!”项中意很是失望,脸变成了猪肝色。
“行了,我的清官大老爷,知足吧!你没看到里面还有一枚双黄蛋?”
眼看着到嘴的鸭子又飞了,项中意没捞到什么好处,悻悻地晃着膀子离开了。
送走项中意这尊大神,邻居翘翘辫走了过来,怀里抱着她的小儿子。大热天,幼小的身躯裹着厚厚的衣服。孩子虽然不哭闹,脸色却异常难看。
“孩子咋地啦?”韩梅掀开衣服,看了看,关切地问。
“越渴越给盐吃!这几天,持续低烧,医院检查一下,说是缺乏营养。”翘翘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你等一下!”韩梅稿也不打,跑到屋里,将刚才剩下的几枚鸡蛋全送给了她。
五
成熟的麦子把大地染成了黄色。原野变成金色的海洋。人们鼓足了劲儿,挥舞着镰刀,打麦场里也欢腾一片。马儿拉着碌碡围着场地撒着欢儿地跑,打场人手里牵着缰绳,鞭子漫舞,搅碎了头顶凝滞千年的气团。此起彼伏的鞭声像喜庆的礼花,在空中炸开。此时的天不再是彼时的天。彼时的天是阴沉沉、雾蒙蒙的;此时的天是新社会蓝澄澄的天,空中不浮一片云。
麦子归仓了,往年的家什盛不下,大囤满,小囤流,终于结束了多少年来挨饿、受穷的噩梦。人们收割完小麦,又不失时机地种上玉米。这年头风调雨顺,玉米苗吸吮了大自然的精髓,一天一个样地长。不几天,就长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绿毯子。
昌明盛世,吃不愁,喝不愁,蛰伏在人们心中莫名其妙的骚动一旦遇到和煦的风就争先恐后地往外蹿。话茬儿从心里酝酿成熟,再经过气管、喉咙、嘴巴,眨巴眼的工夫,就能一吐为快。此话不说还罢,一说,七八个女人唱成了一台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