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的灯光非常柔和，她仰望着这简单装饰的房间，被褥凌乱地堆在床上，她一丝不挂地叉开双腿。他有些看不上，掂住被褥就往她裸露的身上盖，她执拗地搡到一边。他笑她真是个小骚货。她木呆呆地仰望着屋顶壁，泪水竟然溢出眼眶。他有点不知所措，喃喃地说我也没有强迫你。她仍然在伤感，甚至呜咽得哭出了声。他于是不再规劝她。她其实已经没有了思想，第一次同温言是在芦苇荡，温言拉着她在芦苇荡里穿梭。青嫩的芦苇叶片划拉着他们的手臂脸庞，还有风在轻轻地摇曳。温言拉着她，心跳咚咚地直往上涌。天暗淡淡的，只有一个颜色。他将她拖进一个老树坑里，树坑里已长满嫩草。他毫无顾忌地把她按倒在树坑里，她喘着气说你不用急，弄痛我了。他仍然不理她，自个自地用抖颤的手去解她胸前的衣扣。他解着解着脸上就渗出了汗，汗珠一粒一粒滚落在她脸颊鼻梢上，她心痛地帮他解开衣扣，他抖颤的手一下子按在她凸出而又柔软的乳部，手不颤了。她用手将他脸上的汗划拉掉，他就一下子趴在她的身上，用嘴片摩擦着她的嘴吸嚅着她的唇，他哭了。他的第一次没有成功，为此，他失声哭了一场。她倚在他的胸前，抓住他的手，仍然按在她的乳房上。顶灯的光是柔和的，扑撒在身上成了肉的颜色。她忽然“扑嗤”笑了，她笑温言竟然能让她怀上孩子。是的，她需要一个孩子。她想在这人世间她唯一想做到的又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生一个孩子，所以，这种想法支撑着她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
　　 她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肚子，这个一度优雅的凹陷竟然突兀起来。她倚着灯杆，感觉到了生命的蠕动，这种神奇让她不止一次地幻化，幻化生命的原始，或芽瓣或豆粒，那种轻轻的跳动，在腹腔里像一条游动的小鱼。这种感觉她在河水里游泳时曾经感触过，小鱼戏于脚，小鱼戏于臀，小鱼从两腿间，小鱼从神秘处，轻轻地游动，挠擦着她的肌肤，痒痒得一种惬意，偶尔来一次叮咬，更让她有种妙不可言。她想起了美人鱼的故事，有时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美人鱼，那种在水中自由悠荡的感觉，在梦中她宛然一种植物，那种与美人鱼同种的植物，飘荡在河面，没有根，没有坠系。还有花，特别是芦苇丛中那碎小的野花瓣儿，隐在苇丛中，藏在草叶下。站在堤坡上，放眼望去一片绿浪，仿佛站在海滩上眺望碧波荡漾的大海。但是，当你拨开苇叶下一处处静谧，一趣趣奥妙的世界便展现在你的眼前。花的香苇的清，团在一块，蕴入你的鼻，侵入你的喉，你便晕昏地倒进这个世界里。小溪在苇丛中曲延着，水侵出了白嫩的苇根，水声轻轻地鸣动着，给安静的苇荡敲开了生机之门。她蹲下身，用手去挽溪中的水，水洁净地滚动在她的细腕里，她感到一种冰洁的凉。乍一抬头，一条美丽的花蛇，倒挂在苇梢上，她凝视着，没有畏惧，只有心情愉悦。
　　 想要一个孩子的理由，是不是想做一个母亲？她不止一次地在叩问自己。温言去了，一种结集起来的暖流，渐渐地淡化在冰冷的世界里。虽然她痛恨母亲，但是，孤独的时候，她最想念的还是母亲。所以，她想她一定要做一个母亲，用自己的孩子来温暖自己的心。这样，她就选择了他，或许，她也有点喜欢他。她把她的想法第一次告诉他时，他一下子惊诧了。也许，他真的很喜欢她，对她的想法稍一愕便把她抱在怀里。她说她不是他想象的那一类，虽然都差不多，但是，她的确没有出卖身子。他不信，问她是处女吗？她摇摇头，但是，她继续说她绝对不是那一类女人。他们没有再讨论这种无聊的话题，他只是说，以后不要回歌厅了，这就是你的家。
　　
　　 六
　　 和温言出奇的相遇，让她有点惊愕。那是另一座小城，在一段荒凉的小巷里，她猛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尽管是背影，她也能看出是他，她紧赶几步，拦住了他。为什么躲我？她问。他不语，头耷拉着，完全没有以前英俊的气度。她真有些后悔，后悔当年竟然走瞎了眼，遇上他这个窝囊废。这一点在她怀孕的时候，她曾发现过，不过，她当时不愿意承认。芦苇荡用它博大的胸怀接纳了他们，在这片绿的海洋里，他们将一个生命悄悄地孕育。如同那尖尖拱出的苇笋，生命在她的身体里顶动。等她印证了怀孕的事实，她开始告诉他。没想到，这个一向敢说敢做的他，竟然被吓得说不出话。她一顿好气，怕什么，怀孕了就把他生下来，不用躲着藏着掖着。他这才感到自己的错误，把她揽在怀里说咱结婚吧。
　　 她把他领进一个小酒馆里，要了两个菜，一瓶酒，她掏出烟递给他一根，他摆摆手说他不会抽。她毫无忌讳地点上一支，烟从她的红唇里顿时飘扬起来，袅袅升起。温言仿佛不是她的旧情人，就像是她的老乡旧友或者小弟。她为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斟了一杯，然后，去碰动它。她一饮而尽，他也将杯中的酒喝完，而后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他说他在一家洗浴场所当搓背工，他不敢问她。她一下子倒了一茶杯，咕嘟咕嘟一气喝完，然后，一摸嘴呆呆地望着他，她将充满酒气的茶杯，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忽然哈哈大笑。他吓呆了，整个酒馆的目光都投射在这里。她笑过后落泪了，又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喜一悲让他摸不清头脑，她突然对他怒目愤恨，将一杯水泼他满脸，温言你这个狗东西，懦夫……她大喊着，被店主拉开。
　　 她醉了，他将她拖到他居住的小店里，同室的工友给他们腾出了房子。那一夜，她把他折腾个够呛。她吐酒了，吐在了衣服上床单上被子上。他给她擦脸喂水，然后，连夜泡洗衣裳洗被褥。深秋的天已经很冷了，冰冷的水将他的手冻成了紫红萝卜。第二天，他没上班，一直守护着她。为她买来了桔子，熬煮了面汤。他把桔子剥开一瓣一瓣地喂她，又用小勺一勺一勺喂汤。等她身体稍好些时，他歉疚地对她说咱们结婚吧。他这一次的确出自真心，他抱着她，两个人哭成了一团。她的衣服没干，她只能穿他硕大的衣褂。工友们来看他们，问他上不上班，他看看她，她说你去吧。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她的身子已经恢复了正常。记得第一次喝酒，是和月红在歌厅里。她第一次出道什么也不懂，月红领着她招呼客人，客人打开一瓶酒，给她斟了一杯，她说她不会喝，客人顿时不高兴起来。月红赶忙打圆场，劝她喝下去，酒又刺又辣，她说不清是啥滋味。含在口中，呛得她将要吐出来。月红忙让她咽进肚里，然后，递过一杯水。那天，她第一次喝酒就喝个酩酊大醉，夜里吐得哪儿都是，月红只草草地帮她收拾一下就去上班了。她拖着酸晕的身子，自己开始打扫屋子。如今，温言莫不作言地为她收拾了一切，她的心里顿时原谅了他，其实，也不全是他一人的错。她替他将房间打扫干净，又用热水擦洗了下身子。她困乏了，躺在被窝里眯眯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给她买来一串念珠，紫红紫红溜圆溜圆的。他替她戴到脖颈上，他喃喃地说这是个平安链，挂在你的脖颈上你的一生都会平安的。她于是就捻着念珠，念珠就带她飘向一条平安路，路虚飘着，曲延着飘过小溪飘过旷野飘过树梢，直到青山霞蔚之间，她就在一棵苍松下打坐。云从盘下飘云从胸间过，所有的尘埃瘴气，都被驱除。她是被他的鼾声惊醒的，她揉擦着眼，见他躺在另一张床上。禁不住去摸她脖颈上的念珠，这串平安链的确是他给她买的。她于是心疼得挪进他的被窝，他哭了。
　　 她最终没有留在那里，她是默默离开他的。她已经原谅了他，但是，她不可能嫁给他。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她现在是一个歌伎，不，连歌伎也算不上，纯粹是一个末流的陪唱小姐。小姐，一向圣洁的词，如今，被玷污成肮脏而又充满污垢的字眼。她的生活趋向就是薄命，他作为一个劳动者，尽管是底层，但是，他是洁净的。她想起了她抽的一个卦签，卦上竟然是“红杏出墙”四个字。她当时还小，不理解卦辞的意思。算卦的先生对她直摇头，只眯眼念道：“或升仙，仙之贵也；或淫媚，媚之弃也。红颜薄命呀。”她疑惑地望着老先生，让他讲解。老先生摆摆手，“日后你会知道。”她知道不是好签，也就不再多问。但是，此后她再也不抽签算卦。“红杏出墙”“红颜薄命”这种自古以来形容娇艳女子因果报应的词语，如今，在她身上言中了。何为“红杏出墙”，又何必“红颜薄命”，何为道德，何为沦丧，这种人为牵延的东西，难道真是一种无法逾越的屏障？
　　
　　 七
　　 月红说你真傻，像我们这样的人不能再有天真的想法。她是天真吗？她其实在寻找一种寄托。想不到她真的怀上了。她没有将这秘密告诉他，其实告诉他又有什么必要呢。她不就是想要个孩子吗？要孩子是她自己的事。没想到他对她会那样温存，他说他早就累了，想静静地歇一下。她就陪着他，歌厅也不去了，宛然一对夫妻。她娇妮地问，咋就迷上了这？他说不好吗，你咋就干上了这？她说一是没法子，二是糊里糊涂。他同样无奈地笑了笑说，一是糊里糊涂，二是没法子。他突然冲动地说，看这房子咋样，要不过户到你那里？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越发坚定地说，对就这样，明天我们就过户。他说他有一种预感，不过户房子就会出事。她越发不懂了，他说他相信她，过了户还是他的。她这才激动地告诉他，她已经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没想到他竟惊讶地抱住她，真的是我的吗？真的是我的吗？她有点不高兴，他更加发疯地抱紧她，那就生下来吧。她问他你不是不想让我怀孕吗？他愧疚地说，他现在想要了，因为他有一种预感，他要出事。他说“大姐”要废他。她问哪个“大姐”？他说“放冲”的。她不明白什么是“放冲”，就好奇地问是不是放“高利贷”？他摇摇头，比“高利贷”厉害得多。他说小姚跑了，卷走了赌资。她问小姚是谁？他说跟他那个个子稍低的。他说赌资里面有“大姐”的几十万，公安又发生了这次行动，一时半会不好再聚赌，而“大姐”的冲息会一天天增高。他忽然有些茫然，她说去找小姚啊！他又摇摇头。他说小姚既然实施了这次行动，就不会让找得到的。
　　 他说他是因为她才得罪小姚的。小姚是他从流浪儿中捡来的孩子，本来对他很忠诚，就是在对待她的问题上和他发生了分歧。小姚是从来不跟他争女人的，然而，在女人问题上他又是从来不让步的。在对待她的问题上，小姚忽然改变了态度。小姚说他要和他争，他恼了，骂道“你他妈的放屁。”他说他第一次在歌厅里就喜欢上她了，她很像他梦里梦到的那个女孩。他为他那个艳丽的梦，曾经一度寻找。他不知怎的竟做了那样一个梦，在一个充满神秘的夜晚，他在一个很静谧的房子里看到一个女孩。房子座落在野外，乍一想有点聊斋，却是极其的清美。女孩的脸很甜韵，影影绰绰的，像一个刚成熟的桃子。他说他就没有看见过这样鲜艳欲滴的女孩，女孩也像天生跟他备着似的，眼珠滴溜滴溜地凝视着他。他想这样美丽的女孩怎么会属于他呢，他是怎样修来的艳福。他多想把她揽在怀里含在口中，只是冥冥之中，女孩告诉他，缘分只有机会到了才能结成。他就在这时被赶了出去，外边是深深的沟壑密密的林地。他仰望着那个神秘之所，灯火影影绰绰飘向天间。夜漆黑一团，他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凄冷的夜只有她那双眼睛淡淡地温暖着他的心。梦醒后，他说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女孩，就四处搜寻，没想到在歌厅里看到她的第一眼时，他就感到在哪里见过似的。他左思右想找不到理由，刹那间他想起了梦中的女孩，这样想着就越发的像，只是她没有她那样甜韵娇艳，但多了几分凄美酸涩。他就这样认定了她，像认定一朵花惜珍一件惬意的秘密。他的出身是娇好的，童年更是瑰丽甜蜜。正是因为太美好了，所以，在他失去之后，他才感到更加凄婉忧伤。他的父亲因为经济问题，早已锒铛入狱。母亲受不了残酷的现实，抛夫别子追随他人而去。未成年的他从此走上了流离失所的路子。他遇上了“大姐”，“大姐”像亲弟弟一样待他，使他有了衣食住所栖息之地。后来，“大姐”发现了他是赌场的天才，就利用他的才气在赌场横冲直闯。他现在虽然翼羽已丰，但仍在“大姐”的掌握之中。他私下买了这房子，本想摆脱“大姐”的掌控，没想到小姚携款跑了，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他想起小时候巷口那个大眼睛女孩，经常缠着他一块搭积木。“搭积木，盖房子，盖了房子做什么？盖了房子娶闺女，娶闺女，做女婿，有男有女一家子。”后来，那个大眼睛女孩越长越漂亮越长越洋气。再后来，他们家遭难后，她就不再和他有任何来往。对于女人她不能算是他第一个女人，但是，为他怀孕的女人她还是头一个。尽管他那样地想从她身上寻找一种熟悉，他仍像对待梦中的那份娇艳，巷口那份温柔一样，他愿诚待她端详她像端详一朵花渴望一滴初春的雨。他不喜欢她放荡地摆放着淫浪的身躯，那时候他有些恶心。有时候他又觉得她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他花钱从歌厅里包出来到小姐，就像电视剧《死水微澜》中包妓一样。难道他真的只能从这种女人身上寻找快乐吗？他又有点不甘心。他惜怜爱戴着迷过她，同时又鄙弃懊恼侮辱过她，但是，如今，他真的为她高兴。她是在他有点穷途末路的时候，忽然给了他希望给了他力量。她真的要为他生个孩子吗？每每想起这些，他就有点惬意地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