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师站着，校长坐在电脑椅上翘着二郎腿，脸阴得仿佛要拧出水来，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缓缓转动的脚尖。
　　 “校长，我不对了，我跟你道歉，我一听见要孩子转院我就慌了，忘了请假了。”
　　 段老师小心地说。
　　 “知道就好，以后别再犯就行。”校长的口气有一种讽刺。
　　 “那我去上课去啊？”段老师试探着问。
　　 “你坐下，咱俩聊会儿天儿。”校长指着沙发。
　　 这不是一场聊天，是一场训斥。长达一个多小时，就像在训一个小孩子。段老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承受不住爆发了。
　　 “我是错了，我道歉了，可是一个多小时车轱辘话总是这样想说的，我简直又是一个百号不懂的人，是一个非常没有素质的人。什么他曾借过我一把雨伞，他那天曾捎我一段路，那天帮我提过一个大包等等，他是多么地照顾我，我怎么能这样做，不请假就走，以后学校的工作该怎么做，大家都不请假，学校会成什么样子？车轱辘话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的孩子输液，他整整一个星期不来，上头派下来的各种活，不都是咱们老是替他干，他孩子是孩子，是金豆子，我孩子就是土坷垃块呀？”段老师说着，又哭起来。
　　 “消消气啊，把人家骂也骂了，挠也挠了，你说人家吧，好歹也是个校长。说出去被本校老师老师挠了，咱也够光荣的，对吧？”李老师挨着段老师坐在床沿上，右手抚着她的后背，一边笑，一边慢慢地说，“看不出来你这小妮子啊，以为是只猫原来是只虎。”
　　 严肃的事情开着玩笑说，有时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段老师扑哧一下乐了，用手背抹一把眼泪，“也是哈，我赢了呗，那怎么办？以后还得见面，还得在这上班，也够尴尬的，我去道个歉不？”
　　 “就啥也别说了，见面你先说话，先打招呼就过去了哈，别老往心里去。”何老师递过一杯水说，“越描越黑，校长也不是个记仇的人，我们是同学，了解他，就是做事有点娘，婆婆妈妈的。”
　　 “那行吧，那我先上课去了。”
　　 齐老师一直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已有20年教龄的老教师，在这些老师中年龄又最大，应该有所担当。需要的时候，她应该做得像一位老教师，能够调节校长和老师们之间的关系，或者老师和老师之间的关系，但她更多的是保持着她的处世之道：明哲保身。
　　 “咱们去校长室说一下吧，咱们去校长室给校长说说，也让别让校长生气了。”何老师说，“段老师这里早没事儿了，别让校长再不依不饶的，俩人得天天见面，多别扭！”
　　 “哎呀，校长你也别生他的气，她到底是个孩子对吧？”
　　 何老师说，“别那跟她一般见识，她也知错了，只不过不好意思过来给你道歉，现在都已经上课去了，人家不往心里去，你大人大量也别往心里去。”
　　 “我不是非给他计较，她犯错了不请假，我说说她怎么了？”
　　 校长一听何老师的话，似乎更加生气了。
　　 “说他该说，但是呢，就是点到为止就行了，再小人家也是个大人了，你像训小孩一样训那么长时间，让谁谁也脸上也挂不住，对吧？”
　　 李老师说，“你还把帮助人家的事儿全抖搂出来，似乎人家不请假就不知道从心里感谢你了，搁你烦不烦？你是提醒人家总欠你的呀？”
　　 “怎么训她了，我不就说说吗？”
　　 “校长呀，您说的时间太长，太长了，一个多小时，不就是没给你请假吗？人家来了先道歉。”
　　 何老师把“您”这个字拉得很长。
　　 何老师，李老师，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尽管说了好多回，向校长解释了好多次，段老师之所以发脾气，并不是因为校长批评了他，而是校长训斥的时间太长了，让他感到无地自容，甚至她他感觉自己都什么都不是，这么多年的书白念了，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什么道理都不懂，没素质，用老百姓的话就是“四六不知，百号不懂”。
　　 齐老师一直没说话，她眼光黯淡的瞅瞅这个，瞅瞅那个，谁说话，她就把目光投到谁那里。可是，她的眼，眼睛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她只听到了声音，而内容却不曾在她的脑子里留下多少印象。
　　 可是校长怎么也不明白，临了还是问了一句：“老是犯了错我就不该说吗？说说就要挨骂吗？”大家无语了，确切地说是何老师和李老师无语了，因为齐老师根本就一直在保持“无语”。三个人走出办公室，自己上自己的课。
　　 大约是司机也想早点回家，车速很快，压上一块石头，车颠了起来，齐老师睁开眼，思绪便断了。
　　 从离家最近的公交车站下车，还要走上二百多米才能到家。夕阳给世界涂上温暖明亮的金色，初秋的风不燥不凉，清爽。何老师今天无暇去看昨天觉得好看的渐渐变红的叶子，低着头时而像有人追赶似的急走，时而像身体虚弱的病人，艰难地向前挪着步子。
　　 打开门，立即关上，城市与农村的区别之一，就是随手即关的防盗门和从清晨到日暮敞开的大门。后背贴在门上，先缓一下，才有力气放下包，放下钥匙换鞋，像一颗炮弹落在沙发上，又像一片羽毛飘在空中。四十八岁的齐老师，用青筋暴露的左手捂着嘴巴，右手使劲抓着大腿，极力把哭声从口腔摁回去。这么多年来，她不曾得罪过谁，她和谁关系都好，可是，和谁也没有那种亲近的感觉。她想打电话叫一个人来，叫一个朋友了，哪怕不说话，只是抱着她哭一哭，也行：或者，给谁打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哭一场也行，也许这样会好一点，自己才不会崩溃。可是，叫谁呢？这么多年来她没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告诉远方求学的儿子吗？不。告诉我正在高速上开车的老公吗？不行，更不行。
　　 终于忍不住，她哇的哭出来，黑暗将哭声分解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一生便又忍住。左手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右手，包在拳头的外面，牙齿咬着隆起的食指，不停地颤抖。
　　 房间仍淹没在被破坏的黑暗里，灯火辉煌的城市里，黑暗都变得不再纯粹，房间仍淹没在被破坏的黑暗里。
　　 白露刚过，天儿变得凉了。确切的说，她是被冻醒的。本来是坐在沙发上的，睡着了身子便歪向一边，左腿压得时间太长，一时缓不过来，有点麻，先揉一揉。对面的电视机屏幕反射着一些朦胧的橘黄的光，是不远处的路灯送来的温暖，还有不远处商场的灯光，房间里能看清各种家具的轮廓。起身，一盏一盏打开所有的灯，两个卧室，一个厨房，两个卫生间，客厅，只要是灯通通打开，甚至床头的小夜灯。灯光不会说话，此刻能说话的都不在身边，半夜一点多的电话铃声会让亲人惶恐不安。她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就像一种从黑暗的世界走向自以为是光明的世界，都走近了，却发现仍然是黑暗，于是又向下一个光明之处走去。她不时发出一种冷笑，轻蔑而又仓促，仿佛居高临下地看着什么伤害对她无可奈何。
　　 看看手机，两点二十五，走得有点累了，她端起一杯水走向卧室。
　　 水杯放在床头柜上，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倒出一个小药片儿，犹豫一下，猛的把所有的药片一下子倾倒在掌心。她定定地看着这些药片在在掌心慢慢地变成雪，比刚从冰箱里拿出的冰块更凉的雪，将透骨的凉通过左手的掌心传递给她的小臂，大臂，肩头，后背，她哆嗦一下，那一摊地又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白药片。她猛地把它们一下子叩响瓶口，仿佛怕自己下一秒就会改变主意，把自己的口腔当作它们的栖息地，进而送进胃里送进全身，送进无尽的黑暗。因为过于仓促，只有少部分的药品回归了小瓶子，大部分散落在地上。她蹲下去慢慢捡起一片，观察一番，就像投篮一样投进一个小瓶。捡过五六片之后，便加快了速度，散落的三十几片药便又重新安静的依偎在小小的世界里。
　　 安眠药，她又笑一下，又从瓶子里倒出一两片，两年了，与她相伴两年了，一个曾经不知什么是失眠，沾枕头就着的人，从那一刻起便成了一个常常要靠安眠药助睡的人。
　　 4.
　　 当记者带着扛着摄像相机的小伙子大摇大摆进入校门时，值班的老师不敢阻拦，正是整饬行风行纪的时候，也许是纪委要突击检查什么吧。正是上学的时间点，家长们好奇地在大门外嘀咕着，值班老师马上打电话通知校长，然后通知各位老师，校长忙不迭地下楼时，记者和摄像机已进了一楼中厅。女校长快走两步，虽然鞋跟是中粗跟，还是差点崴了脚，赶紧反心中的慌乱收一下，脸上连忙堆上诚恳的笑容，迎上去。
　　 “领导好，我是校长，先上我办公室喝口水吧。”
　　 “不去了！你去把把齐金兰老师叫过来！“”记者趾高气扬，“我们要采访她一下。”
　　 女校长脑袋嗡一下子，齐老师工作并不是很出色，这几年也并未评优评模，怎么会采访他呢？
　　 “您二位先坐会儿，孩子们刚来乱哄哄的，先让她把孩子们安顿好，再叫她过来，好吧？”校长心里打着鼓，脸上堆着皮肉做出来的笑。
　　 记者倒是挺随和的，对那个扛着摄像机的小伙子说；“关了那玩意儿吧，现在不用录。”
　　 女校长把记者摄像让到自己的办公室。自己办公桌后边的电脑椅让给记者，又搬一把椅子给摄像，自己站着赶紧倒水泡茶。
　　 “您贵姓？”女校长双手递上一杯茶，转身双手递给摄像一杯茶。
　　 “免贵姓王。”记者一只手接过茶，淡淡地说；摄像接过茶，说了声“谢谢。”
　　 “王记者，您这次采访齐老师是为什么呢？要不要做些什么准备？组织材料什么的？”女校长观察亲睹记者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是这样，你们村一个家长打电话反映，齐老师让全班同学生打她女儿耳光，这孩子现在精神已经不正常了，害怕上学。我们电台领导说了，一定要做好这档节目，题目就叫“一个凶神恶煞，怎样混进了人民教师的队伍？”
　　 女校长脑子又嗡一下子，旋即笑容满面地说，“您二位先休息一下，从省城到这里也得百八十里，肯定没吃早饭，我给你们买些早点。”校长身体微微向前倾着，一步一步退向校长室门口，轻轻地开门，关门，生怕有什么大的响声引起记者和摄影的快，那样，事态会更严重，本来嘛，谁惹得起他们？
　　 一逃出记者的视线，先给张老师打电话，要他过来陪记者，又马上给齐老师打电话：“电视台了，电视台来了说，你让全班同学打一个女生耳光，现在不敢上学了，有这回事儿不？”
　　 “是两天没来了，家长说是生病了，有请假条。“齐老师很平静，等她一反应过来是电视台来了，声音马上抖起来，“我没叫孩子们打她！”
　　 “呆在班里别动，好好想。”
　　 “不记得了，实在是不记得了。”齐老师小声哮嘟囔着。
　　 “你好好想想呆在班里哪儿也别去，除了我打电话让你过来，谁叫你也不能离开教室，听到没有？”女校长又嘱咐了几遍。
　　 在楼梯口女校长与张老师相遇，把记者此行的目的稍作交代：“一定要拖住他们，最少也要拖一个多小时，我通过赶紧通知局里。”两分钟后，全体教师收到短信：记者在我校调查齐老师让全班同学扇学生耳光的事情，各班看好自己的学生，课间操取消，除了上厕所，一切活动在室内进行。
　　 “培育，你赶紧把学生安排一下，赶紧去买两份早点，然后去饭店要两盒驴肉，包装越高档越好，回来给我打电话。”女校长又急切地吩咐。
　　 找出局长的电话，刚把号拨出去又赶紧挂掉，越级可是万万不行的。拨通学区总校长电话，对方一通絮絮叨叨地埋怨，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女校长插一句“快给局里打电话吧，我们可拖不住哇！”
　　 女校长在学校大门口转着圈，半粗的鞋跟时而急，时而缓地敲着水泥地面，手机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到左手，等着救命的电话。心里想：“咋这么倒霉！”她恨恨地说。
　　 四年前大队改善办学条件，把旧平房拆了，改了两栋三层的楼房，村子大，学生多，是个完全小学，也就是说包括一到六年级，三百多学生，本来也是喜气洋洋的，谁知大队拖欠工程款，一拖拖到交工的第三年冬天。那天雪很厚，好在早晨停了，大门儿却让包工头用自己的锁锁了，可能是几年来讨要工程款无果，才想出这个办法法，谁也不敢砸人家的锁。女校长请示学区是否要学生回家学习，学区批示：如果你能负责任可以放假。负责任，什么是责任呢？就是在上学期间私自让学生回家，万一出个什么事儿，比如在家里玩火烧了，因为不是在法定节假日，学校也是要赔的，没办法，就得上课。三百四十二人，人，八个教学班，就分成了八个部分，在自己班主任的带领下，在学校门中的路上各自找地儿接着上课。数学没有黑板不好讲，就背语文，背英语，背科学，背品德。一时间高低起伏的读书声、原地跺脚声、用嘴嗬手声、过往国量不停的鸣笛声、卖豆腐的梆子声、看热闹的村民们嘻嘻哈哈的交谈声，夹杂着老师彼此起伏的维持秩序的呵斥声，同学们之间小声嬉闹声，颇为壮观。过个十几分钟，孩子们的手便抵不住三九的寒冷，于是老师们便下令把书放回书包，手插到兜里去，同时又交待要时不时拿出来搓搓，又嘱咐在原地不时地活动活动，跺跺脚，这要是把孩子的手脚冻了，家长能不能放过老师谁也不敢下结论。上课下课严格按平时的作息时间，好在学校居于村子中心地带，村民也挺好，上厕所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