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再叙红门(小说)
我记得那天夜里月亮很美,像个银盘悬在中天,就挂在我俩的头顶上。我俩漫步在田间小路上,他不急着回家,我就慢慢送他,我把他送到家门口之后,他又往回送我,送来送去,我们决定在村中分离。我扭身往家走的时候,他轻声喊住了我:“春杏,你等等。”
我定住身形,回头盯着月光里的他,轻问:“咋啦?”
他说:“明天……我就走了。”
我疑惑地问:“去哪儿?”
他低低地说:“我决定,参加队伍,打鬼子!”
我又问:“参加哪支队伍?”
他犹豫了一阵子:“不知道,哪支队伍打鬼子,我就参加哪支。”
我突然跑到他身边,张开双臂揽住他的腰身,低低地说:“你走了,我怎么办?你一定要当心,活着回来。”
他双手有力地环抱着我的后背,嗫嚅着说:“我知道,我会小心的。杏儿,你会等我回来娶你是吗?”
我抬起头盯着他,语气坚韧地说:“嗯,我等你。打完鬼子就回来……”
二
翌日,我站在仓储房里看着爹打造木门。爹瞄瞄我,问:“杏儿,想不想学木匠手艺?”
我摇摇头:“不想。”
爹微微一笑:“那你想学啥?”
我说:“我想跟着你学医术!”
爹努了努嘴:“我都是半吊子,你还学啥啊?”
两天后,爹开始安装院门。两扇散着幽香的新榆木门安装到了土墼门柱上。木门是爹精心打造出来的,两指厚的门板,光滑闪亮的门栓,镀铜的门鼻子,圆滑的枢轴,无不透着精致和厚重。爹安装木门的那天,我和弟弟上前帮忙。爹在土墼门柱上打了通眼儿,穿过铁丝绑住门枢,直到将两扇木门调试得活动自如,关敞时不发出任何声响,闭上了又严丝合缝,这才算大功告成。一个月后,爹握着毛刷开始给木门刷漆。爹的这个行举让我感到奇怪。往日里,爹总是打制好了木门后即刻涂抹油漆,然后再给主顾安装妥当。而这次的程序显然与以往不同,我疑惑不已。
爹笑着解释:“木门安装好了再涂漆,能涂抹得更均匀些。”
我问:“爹,你刷的是啥漆啊?”
爹说:“树漆!”
我疑惑:“树上还长漆?”
爹解释道:“村头的野漆树啊!割了树汁,掺了黑颜料,就是上好的油漆!”
野漆树树汁涂抹出来的榆木门乌黑铮亮,散着浓郁的幽香。好长一段时间,我每次踏出院门,都禁不住驻足休目,翕动着鼻翼醉嗅着门板散发出来的浓香,神情无比陶醉。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是我,还有娘。我偷偷地瞅瞄过她,娘每次走出院门,也摆出跟我一模一样的姿势,做出跟我一模一样的表情,陶醉地深吸几口气,然后再踏出院门。就连终日忙碌不止的爹,也忍不住停下匆匆的脚步,醉嗅着榆木门板散发的幽香……直到院门上的黑漆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干,再也散发不出那种幽香的气味儿,我的记忆便也朦胧不清了。
某天早晨,二婶和本村的几个婆娘颠着小脚儿,急匆匆地跑进我家,盯着正打扫院子的我问:“杏儿,你娘呢?”
我指指堂屋:“在屋里呢!”
从那天开始,二婶她们就天天泡在我家里,几个婆娘在做同一件事情——做新鞋。而娘是做布鞋的行家里手,她们做了一双又一双,直到炕头上的笸箩里堆满了一双双崭新的布鞋。我感到疑惑,她们做这么多布鞋做什么?娘边在头皮上磨着改锥,边看着我笑嘻嘻地说:“咱们的队伍要来了!”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怪梦,梦见一群长相奇特的动物在一片广袤无垠的旷野上吃草。这群动物像一群老虎,又像一群大象,其貌让人望而生畏。突然,从旷野的天际冲出一群雄狮,狮群在旷野上横冲直撞,践踏出滚滚飞尘,我的耳边似乎听到了它们发出的“呼噜呼噜”的鼻息声,以及它们奔跑而发出的“咵啦咵啦”的脚步声。狮群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冲散了那群长相奇怪的动物,它们所过之处,那群既像虎又像象的动物像燃烧的纸灰一样飘散了。
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窗纸上透着一抹清亮。我起身下地,握着扫帚开始打扫院子,从屋门口开始扫起,一直扫到院门口。就在我打算拔开门栓的时隙,听到院门外传来了“呼噜呼噜”的响声,我不禁想起了昨天夜里做的那个梦,梦中的狮群也发出了这种呼噜呼噜的鼻息声。我感到疑惑,这是什么声音呢?难道真有狮群趴俯在我家门口了?我带着种种疑惑,轻轻拔开了门栓,将院门悄悄拉开了一条缝隙,目光透过门缝向外望去,眼前的一幕让我惊讶——我家的门楼口,竟然躺着好几个身穿灰色军服的士兵。
我轻轻拉开院门来到了巷子里,拨楞着脑袋四下张望,禁不住瞪大了眼睛,眼前壮观的场面令人震撼,只见弄巷里、南北大街上,都密密麻麻地躺满了身穿灰色军服的士兵。他们脑袋底下垫着行军包,一个紧挨一个,很有秩序地排成一排,从巷东排到巷西,从街南排到街北。每个人的脸上都扑着一层细尘,表情挂着安详,睡得很坦然,甚至我敞门的吱呦声都没有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看得出来,他们赶了一夜的路,应该是刚刚睡去。看着眼前的这番蔚为壮观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鼻子一酸,由心底泛出一缕酸涩。
我悄声迈脚进了院门,从屋里的炕头上抱起所有的被褥,又返身来到了院门外。我家的院门口睡着五个战士,其中有一个小战士看上去也就是十二三岁,脸上还挂着孩童的稚嫩。我小心翼翼地将一床被子遮盖在这个娃子身上,娃子扭了扭娇小的身子,微微睁开了眼睛,盯着我轻说了一句:“谢谢姐姐。”
我拍拍他的肩膀,轻说:“睡吧!”
他微微一笑,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又把我抱出来的所有的被褥,一一遮盖在其余的战士们的身上。这个时候,我所能看到的邻居们的门楼口都有人影在轻轻晃动,那都是左邻右舍的乡民们,而睡在他们家的门楼口的战士们的身上,都盖着形形色色的物件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爹和娘也抱着被褥出来了,正往战士们身上小心翼翼地遮盖着。我爹我娘、还有我,忙活完了这一切,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起一杆子多高了,要是往日的这个时辰,村子里早就沸腾了,鸡鸣狗吠,驴嚎马嘶,经商的小贩早就准备套车赶集了,种地的乡民早就准备吆犁下地了,而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动身。甚至连公鸡都不再打鸣,家犬都不再吠叫,更听不到人的说话声,整座村子就像是无人区,安静异常。谁都不忍心打扰这帮士兵的睡梦。
爹扯了扯我的襟角,嘴巴贴在我耳朵上小声说:“春杏,回家看看狗去!”我疑惑的神情瞅着爹,心里琢磨着:这个时候,爹咋对狗这么关心呢?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咋听不到我家的狗吠呢?抱着这种疑心,我扭身进了院门。
我家养着一只小黄狗,平常就拴在堂屋门口的一根木橛上。那是一只爱吠的小黄狗,平日里喜欢叫上两声,家里来了陌生人更是狂吠不止,可今天它却一声未叫,这让我感到无比疑惑。我走到堂屋门口,才发现那只小黄狗不见了,木橛上绑着的那根拴狗的麻绳还在。我正疑惑间,忽听见堂屋里传出低沉的呜呜呕呕的响声,我随即推开屋门进了屋。正如我所料,小黄狗被关进了堂屋,屋地正中摆着的狗食盆子见了底儿,被它舔得油光铮亮。我进来得很及时,忙重新搅拌了一盆狗食。此时的小黄狗吃得半饱,正打算张嘴吠叫,见热乎乎的狗粮重新填到了鼻子底下,便张开嘴巴呱唧呱唧地吃了起来。它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狗粮,不吠不叫,呲崴着大肚子偎着狗食盆子趴了下来,慵懒地打起了瞌睡,看上去像是吃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小黄狗吃饱后的神态。事后我才知道那天早晨我们村所有的狗不吠的原因,事实上,它们都集体吃了一顿饱餐。
堂屋里的小黄狗刚刚趴下身子,我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响,既而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我忙向着院门口跑去,跑到院门往外打量,发现睡在我家门楼口、以及弄巷里的士兵都不见了,而我们村笔直宽敞的南北大街上,站着四排齐齐整整的长队伍。队伍在一个当官的号令下开始行进,踩着整齐的步伐向南开去。这个时候,我们村才算是真正的醒了,又恢复了以往的那种喧嚣,狗开始吠叫,骡马开始嘶鸣,人们开始大声说话。
娘、二婶、还有几个婆娘,每人手里拿着几双新布鞋,正一双一双地朝着战士们递过去;有人臂弯里挎着箢子,将新煮的鸡蛋往战士们的手里塞;还有人往他们手里塞烙饼,煎饼……
我在行进的队伍里发现了那个少年士兵,昨天夜里他躺在地上,给他遮盖被子的时候我并未细看,如今仔细打量着他,看清了他身形的全貌。他的身形比我想像的还要瘦小,干瘦的身子套着一件肥大的军服,看上去极不协调。裹着绑腿的裤子乱糟糟地垂着,分不清哪部分是裤腿,哪部分是裤裆。上身套着的军服看上去更像一件长袍,腰上系着一根宽大的武装带,下摆一直耷垂到臀部以下,袖口高高地挽着,挽了一层又一层,差不多都挽了一半了,还遮盖着半只手掌。
我从娘的手里接过一双布鞋,朝着他快步跑了过去。将握着布鞋的双手朝着他一伸,说:“小兄弟,拿着!”
他闪身出了正行进的队伍,感激的眼神瞅瞅我手里的鞋子,又看看我,笑着说:“谢谢姐姐了,鞋大,我穿不了!”
我说:“现在穿不了,将来穿嘛!”
他终将鞋子接在手里,道了一声感谢。
我问:“你叫啥名字?”
他笑着说:“解放……姚解放。”
我说:“嗯!这个名字好听。”
他尴尬一笑:“我们连长给我起的。”
我又问:“你多大了?”
“十三岁!”他回了一句,扭身看看行进的队伍,看着我不好意思地说:“姐姐,不跟你说了,我得走了!”说着,他小跑着跟上队伍。他边走边扭头朝着我招手,我也朝着他高高挥动着右手,一直看着他的身影不现。
这支长队伍整整走了半个时辰才彻底退出了我们村。
爹一直站在村南的十字路口,瞅着远去的队伍神情呆然。我扯扯他的衣襟,问:“爹!这是谁的队伍?”
爹扭头看看我,说:“八路军。”
我问:“他们的领导是谁?”
爹说:“共产党,咱们老百姓的队伍。”
我又问:“他们要去哪儿?”
爹说:“去岭南,打鬼子!”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共产党八路军”,这个几个字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三
不知道过了几年,我实在记不清了。某天傍晚时分,院门咚咚咚地响了起来。我拔开门栓,拉开了院门,见爹躬着腰站在门外,后背上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爹一步跨进门槛,“关门,把门栓插上。”爹已经背着那个人站在窖井口的旁侧,爹扭头朝着屋门口的娘轻喊:“还在那里傻站着干吗?过来掀磨子。”
娘快步走到窖井口,躬腰扳住了压在井口的一盘石磨的边缝,我紧赶两步跑过去帮忙,我俩合力将石磨掀了起来,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井口。爹背着那个人踩着支在井口的一架木梯下了井。过了一阵子,爹将脑袋探出井口,朝着我轻喊:“春杏,去,把爹的医药箱拿来,你也下来,给爹帮个忙。”
我抱着爹的医药箱下到井底的时候,爹早就点燃了墙龛里的一盏煤油灯。油灯的光线昏暗,我一时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庞,却看清了他身上穿着的军服。看着他身着的军服,我不由得想起了那支从我村经过的八路军队伍。但我能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八路军,八路军穿着灰色军服,而这个人却穿着藏青色的军服。
我盯着爹疑惑地问了一句:“爹!他是八路军吗?”
爹摇摇头:“不是,他是国军。”
我疑惑地问:“国军?你为啥要救国军啊?”
爹说:“你好好看看他是谁。”
我又问:“陆航?”我几乎惊叫起来。
爹朝着我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低沉地说:“和鬼子干上了,受伤了,恰巧被我撞上了。”
陆航腹部中了一枪,打了个哑眼儿,子弹还留在他的肚子里,必须把子弹取出来,才能保住他的性命。爹叫我下井帮忙,我高举着灯笼,为爹打着亮光儿,爹用淬过火的自制镊子在陆航的腹部扒拉了一阵子,最终捏出了那颗血淋淋的子弹头。爹又在他的伤口敷了一些创可散,随即顶开压在井口的石磨,出了窖井,我留在窖井里照顾陆航。
直到傍晚时分,陆航总算是醒了过来。看着他醒过来的那一刻,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簌簌直落,总算是从鬼门关把他的性命挽救回来了。陆航微睁开眼睛,认出了我,嘴唇翕动着说了一声:“春……杏……”
我低声说:“我在,别说话,你的身子还很虚弱呢。”
当天夜里,陆航开始进食。娘做了一碗小米粥,我握着汤匙给他喂下。陆航喝了一碗米粥,身子有了些力气,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他这一年多的经历。这个时候的陆航,已经是国军整编十一师三团一连的连长。这次,他们一连奉命外出执行任务,正撞上一小股日军,双方随即发生了激烈交火。前来增援的鬼子越来越多,陆航指挥着队伍边打边撤,直退至我们村村东小树林的老坟地,他不幸中枪,昏死了过去。
小树林西边有我家的一块垦荒地,地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高粱棵子。爹正踎在高粱地里薅草,忽听见密密匝匝的枪声传来,吓得趴俯在垄畦里不敢动弹。陆航倒下去的位置离得他不过几步远。爹认出了陆航,鼓足勇气跑到他身边,将昏迷不醒的他搭上肩膀,踩着没过人的高粱稞子没命地奔跑。最终,冒着生命危险将陆航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救了下来。爹回忆起这档子事儿的时候,言词间不无庆幸,他说:“多亏陆航,虽然是我救了他,但也可以说是他救了我。当时他若是不倒在我身边,我就不会鼓起勇气过去救他,老老实实地趴俯在垄畦里,肯定会被随后赶过来的鬼子戳了窟窿眼儿!”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也很有道理。正是陆航英勇杀敌的举动,鼓舞起了爹无惧无畏的勇气,从而做出了虎口救人的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