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补记几个片段，母亲。这几个片段于我来说，根本就是几个心灵事件。它在我心底尘封多年，也困扰我多年。我一直在试图寻找开启这些事件的钥匙，但几十年了，我都没有找到。但也许找到过，只是我没有勇气去打开它。我怕重现那些细节和场景，怕再次目睹那些来自命运的惊悸和惶恐。一湖已经平静的水域，是不应该再起波澜的。否则，它那年生日久的堤坝，很可能就会决堤。导致情感的潮水不但淹没自己，也淹没跟这些事件有关的所有人。
　　 但母亲，要是我不把这几个事件讲出来，我就不能够准确地感受你。作为你唯一的儿子，我需要找到一条通往你内心世界里去的道路。只有深入你的内心，我才能正视我自己。感受你的过程，也是感受我自己的过程。因此，我和你，都是这些事件的主角儿。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特别地想你，以致于我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老师早已看出了我的不安，但他没有戳穿我，他用善良宽恕了我的冒犯。放学后，我急匆匆赶回家，渴望一头钻进你的怀抱。你知道，我是个懦弱的孩子。但你不在家，父亲说，你上午就出去了。至于到哪去，去干什么？他没说，只是他那焦急的表情告诉我，他也在等待你回家。我放下书包，满坡去找你。我沿着你曾经干活时走过的足迹，边找边喊。可我听到的，只有我的回声。整个坡地，也只有夕辉和空寂。我发誓一定要找到你，我从这个坡找到那个坡，仍不见你的身影。在那个下午，我经受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我犹如从过去走向了未来，又从未来返回到现在。直到天快黑尽了，我都不愿回家。要不是担心父亲，我肯定会在坡上坐待天明的。那天晚上，我和父亲都彻夜难眠。直到翌日黎明，我们才终于听见你回家的脚步声。你的头发挂满了深秋的露水，眼泡充血，好像哭过，又似乎没哭。我和父亲都没有问你昨夜去哪里了，只是从你肩上挎着的那包旧衣服上，我约略猜到了你的隐秘心思。但我不能道破，命运是需要承受的。况且，有些事，我们心里知道就行，你说呢？母亲。
　　 有一年除夕，整个村子上空都飘着肉香味，只有我们家冷锅冷灶。父亲蹲在院坝边的条石上，抽旱烟。我端张板凳，坐在屋檐下，望着远处发呆。炊烟从别人家的烟囱里冒出来，从山这边飘向那边。随着炊烟移动的，是我们的眼睛平时所忽略掉的一些东西。但在那个傍晚，这些东西全都一一呈现，提示着我们家的贫困和尴尬。我们是被节日所抛弃的人，我们活在欢乐和幸福之外。就在我和父亲望梅止渴，一筹莫展之时，是你——母亲，解下身上的布围裙，朝村头走去。我看见暮色正在淹没你的背影。我们都不知道你去村头干什么，是躲避除夕的到来，还是逃避生活的苦楚。直到村里有的人家在放鞭炮接灶神爷了，才看见你满面春风地回来。你的手里提着一小块儿猪肉。那晚，我们是全村年夜饭吃得最晚，却是吃得最香的人家。可后来某一天，当我知道你是以下跪的方式，向别人借来一小块肉时，母亲，我才理解我的每一次幸福，都是你用血泪和尊严换来的。
　　 又一年夏季的一天，你背着背篓出去割草。边走边哭，哭声混着汗水朝下流。我正在屋里做暑假作业，听到你在哭，便再也没有心情计算那些枯燥的数学题。于是，我合上书本，跟着你走。你走一步，我跟一步。我从来没有见你如此伤心过，我不清楚你为何哭泣。也许，是被命运挤压到极限时的一次泄闸；是委屈长久得不到理解后的一次爆发；是希望被孤寂击败后的一次绝望吧……总之，我从你的哭声里，感到某种深深的不安。你那天大概是下定决心要干点什么，才径直朝村前的河边走去。我似乎窥破了你的计谋，并试图阻止你的行为。你走几步，又回头看看我。步子时快时慢，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谁知，我却像你的魂那样寸步不离你左右。待走到一片竹林时，恰好有一只笋子虫飞来，你伸手便抓住了它。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虫子，若放在灶间烧熟了吃，味道极为鲜美。你将虫子递给我，说：回去吧，乖孩子，听话。说完，还用手摸摸我的头。你这一摸，竟使我泪如雨下。瞬间，我转身死死地抱住你，说什么都不松手。那个下午，我们就这样相守到黄昏时分才回家。虽然，你肩上的背篓什么都没有装回，但我却装回了一个完整的母亲。
　　 如今，隔着时间的壕沟，回首这些往事，我的心依旧难以平复。这些烙着家族密码的事件，曾是那么深刻地影响过我的人生观的形成。我在这些事件的熏染下，过早地理解了命运的本质，也过早地变得成熟。只是不知道，我的成熟是否也是你命运的一部分呢？母亲。
　　
　　 三
　　 窗外的雪花仍在继续飘飞，有那么几片，还飘到了母亲的头发上。我知道，母亲的心里一直住着一片雪，经年不化。儿子一边听奶奶讲往事，一边看动画片。小孩子总是难于长久地将精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不过，我儿子生性敏锐，别看他表面上恍兮惚兮，耳朵却绝对没有遗漏掉他奶奶讲述的任何一个节点。我听见母亲讲到一条狗，儿子立马问：奶奶，什么狗？母亲欲言又止。想必，那一定是触碰到了你内心最为柔软的东西。那么，还是让我来代替你讲吧，母亲。
　　 那是一条小黄狗，是你从外面捡回来的。你那天上坡挖土豆，在路边的草丛里见到这只被人遗弃的狗，便将之放在筐里带了回来。自此，这条狗成了我们家的新成员。在你的精心饲养下，狗很快长大了。长大了的狗对你特别亲，你上坡干活，它就蹲在田边晒天阳。你去赶集，它去送你；你赶集回来，它又跑来迎接你。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多亏了那条狗陪你打发落寞的时光。我生肖属狗，难怪你总是说，看到小黄狗，就像看到了我。这条狗已经在我们家生活十多年了，我相信它跟我一样是懂你的。
　　 除了我们，懂你的人，应该还有你先后领养过的两个妹妹。第一个妹妹只比我小两岁；第二个妹妹现在才只有16岁。当你将第一个妹妹背回家里那年，你刚刚还清爷爷欠下的债务。村里人都骂你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嘲笑你只能倒霉、贫穷一辈子。可你不管这些，你做事从来只遵从自己的良心。就像你替爷爷还债时，村里人嘲笑你傻那样。但实事是，在别人的嘲笑声中，你依然偿还了债务。记得你曾告诫过我，做人就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妹妹的到来，的确曾几度使我们家陷入困境。这其中的辛酸，只有你清楚。当然，我和妹妹也清楚。故妹妹曾多次给我说起，她最对不住的人是你。如果不是你，她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妹妹是懂得感恩的妹妹，而你是天下最慈悲的母亲。你曾无数次对我说，一定要对妹妹好，领养的妹妹也是亲妹妹。从小到大，只要你给我买一件衣服，也必然会给妹妹买一件衣服。即使买一个烧饼，也必然会分成两半。
　　 也许正是妹妹体会到了你的无私之爱，想早点报答你，才在她刚满17岁后不久的一天夜里，偷偷地跑去闯社会了。妹妹走后，你悲痛欲绝，埋怨自己没照看好妹妹。那以后的日子，你仿佛掉进了深渊。有好几次，你被噩梦惊醒，大喊妹妹的名字。你说你梦见妹妹在外面遭人欺负，哭着喊娘。但是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你曾四处托人打听妹妹的去向，可人海茫茫，何处去寻找呢？好在多年后，你终于接到妹妹写来的一封信，知道她在外面平安无事，心里悬着的石头才算落地。
　　 现如今，每年春节，妹妹都会千里迢迢赶回来看望你。给你买吃的，买穿的，陪你聊天谈心事，可把曾经嘲笑过你的那些村里人羡慕得不行。他们都夸你好人有好报。可只有你对别人的评价不置可否。你已经习惯了沉默。他们讥讽你时，你沉默；他们褒奖你时，你也沉默。沉默是你对这个世界最好的发言。
　　 第二个妹妹只在我们家呆了四年。她两岁时来，六岁时离开。可这短短的四年时间，却使你们之间的感情胜过四十年。她一直喊你“妈妈”，那一声甜甜的叫喊，能把钢铁融化。我这个小妹天生体质羸弱，经常生病。不知多少次，你为她在镇医院与县医院之间奔波。又不知多少回，你把她搂在怀里，从黎明搂到黄昏，从秋天搂到春天。
　　 及至到了小妹该上幼儿园的年龄，受条件所限，你只能供她在乡村学校上学。学校坐落在村子下面的河岸边，与我们家隔着几公里山路。每天早晨，都是你亲自背着小妹去上学；下午，又匆忙赶去学校背她回家。无论农忙农闲，寒冬酷暑，从未间断。你说，既然小妹跟咱们家有缘，就得把她当人看，不能做对不起小妹的事。你的行为不但感动了学校的老师，也感动了全村的男女老少。方圆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你和小妹的故事。他们用口碑给你挂了一面锦旗。锦旗上写着四个字：“舐犊情深”。
　　 小妹离开我们家时，母亲，我看见你的天空塌了。你曾经受住了苦难对你的折磨，也曾抵抗住了命运对你的摧残，但为何却承受不住一次亲情的离别呢？那天清晨，你早早地起床，为小妹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饭后，又像往常一样替小妹梳妆打扮。梳妆时，眼泪忍不住落在小妹的脸上。机灵的小妹似乎觉察到事情不妙，竟扑通一声跪在你面前，哭着央求到：“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啊，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打死我都不走……”那一刻，母亲，你的情感防线彻底崩溃了。你们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哭得昏天黑地。
　　 但哭过之后，你到底还是清醒了。你毕竟是帮人家养孩子。小妹的亲生母亲随时可以将她领走。梳妆完毕，你问小妹：“幺女儿，你还想去哪里玩儿？妈妈陪你。”可小妹说：“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呆在妈妈怀里。”你一听，眼泪又来了。那天上午，你什么农活儿都没干，就那样搂着小妹，坐在时间和情感的深处，把自己坐成了一尊雕塑。
　　 小妹走后，你迅速苍老了许多，母亲。你总是在以你的生命替他人的幸福投放赌注。我和两个妹妹，以及你捡回的那条小黄狗，都是你生命赌注的受益者。
　　 我们所亏欠你的，是一笔永远都无法偿还的债。
　　 我曾看到一则公益广告，画面上是三代人的对话。一个儿子对他母亲说：“妈妈，等我长大了，你就享福了。”母亲点点头，露出了微笑。可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儿子早已长大成人，并已娶妻生子。但母亲的幸福却迟迟没有到来。这时，画面切换，当年的母亲如今已是白发苍苍，说话的人换成了孙子：“奶奶，等我长大了，你就享福了。”奶奶点点头，依然露出了微笑。
　　 说实话，当我看到这里时，我哭了。细想想，我们活在这个人世上，到底有几次许诺，尤其对亲人的许诺，是兑了现的。很多时候，不过都是些空头支票。我们总是能找出一大堆理由来搪塞父母，企图为自己的不孝掩盖事实。我们总是有太多的工作要忙，有无数重要或不重要的人要见，有崇高的理想要去实现，有远大的目标要去奋斗……言而总之，我们反正就是挤不出时间回一趟家，去关心一下父母的生活。为他们捶捶背，揉揉肩，说说话。看看他们额上的皱纹和伛偻的脊背，瞧瞧他们双鬓的白发和手上的老茧。倒是做父母的，他们从来没有给子女任何承诺，却甘愿做牛做马，为我们包括我们的下一代奉献终老。只要他们活一天，就会操心一天。
　　 设若我们总是将父母的付出理解成理所应当，是他们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而我们自己却不能从他们的责任和义务里领悟到爱的真谛，并把这种爱反哺到他们身上，尽到我们该尽的义务和责任，那我们就是有罪的人。
　　 爱既可使人变得善良悲悯，也可使人变得冷酷无情；既可使人走向天堂，也可使人滑向地狱。
　　 还是说你吧，母亲。你以牺牲自身幸福为代价将我拉扯成人，照理，你早已完成了你的使命和责任，现在应该由我来使你度过一个愉快舒适的晚年。但我非但没能力做到，却反而还要让你来继续替我的下一代劳神。难道，你活着注定是要来承担一个家族的疼痛和重量的吗？倘当真如此，那你养育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证明活着的伟大，还是苦痛的永无止境？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只要看到你移动着老迈的身躯，替你孙子冲兑奶粉，或把屎撒尿时，我的心就会疼。我仿佛又看到了你曾经照顾我时的情形，那些黑夜里的秘密，以及被时光所伤害的事物。越到后来，当我意识到实在不该再让你来替我受罪，应让我自己来尽自己的责任时，我却发现你的孙子已经离不开你了，而你也不再可能离开你的孙子。这个小家伙，已经代替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你只要一刻见不到他，心里就会发慌；而他若片刻见不到你，也会哭天抢地。你们几乎迈过了我，而生长出了另一条血脉之藤。
　　 于是乎，我好似看到了一个悖论。大多数人都是通过后代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而不是通过前辈来证明自己的活着。就像人都喜欢朝前看，不喜欢朝后看。因此，才有那么多的人只对自己的儿女疼爱有加，却独独对自己的父辈不管不顾。
　　 那么，要是没有父辈，又哪来的我辈呢？
　　 我想，一个心理健全的人，有爱和悲悯的人，或者干脆说，只要你是一个人，当你在疼爱自己孩子的同时，就必然要联想到自己的父母，并像疼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他们。惟其如此，这个社会才可能是健全的，人性才可能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这么一想，我似乎又明白了。母亲，你爱你孙子，其实也是在爱我。你孙子离不开你，其实也是我离不开你。你之所以要当着我的面替我照看孩子，莫不是你要让我记住你当年是怎样照顾我的吧？我的确需要好好补上这一课。我要把从你那里学来的东西，将来好好地用在你的身上。我不会让我的许诺放空的，我不想成为一个有罪的人，母亲。
　　 我今生能成为你的儿子，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一福分，像你珍惜我那样珍惜你。等到将来某一天，你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我也会像你当年背着我那样来背你。我也许没有能力背着你去环游世界，但至少可以背着你去草坪晒晒太阳，去河边看看游鱼，去公园赏赏荷花，去老家听听雨打青瓦的声音……要是冬天，我还会给你生一盆火，放在脚边取暖。然后，我会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你身旁，听你再给我讲讲你没有给你孙子讲出来的那部分命运。
　　 那部分命运，我会用自己余下的所有时光来聆听，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