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姐呀，你这做父母的不是偏心吗？难道乐华没有埋怨过你？”吴兵摇摇头，捧起排骨汤，“快，趁热吃了。”
　　 “乐华表面上没说啥，他老婆倒是和我拗了一年多的气。”吴桂花又叹了口气，呷了一口汤。
　　 “男人嘛，就怕老婆每天晚上在枕头边吹凉风。难怪乐华把你摔伤住院的事不放在心上，原来你们母子之间有这么一桩不愉快的事。”吴兵一副释然的神情。
　　 “这些年来，也看不出乐华夫妻对我有什么不好，你也别多心。”桂花息事宁人的声音。
　　 “老姐呀，你这是老糊凃了还是咋啦？你每天从早忙到黑给他们做事，他们有啥理由对你刻薄？现在你受伤住院，需要人照料，情况就不一样了。老天爷保佑，但愿你身体能尽快恢复正常。”
　　 姐弟俩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时不时发出几声感慨。
　　
　　 五
　　 半个月之后的傍晚。
　　 乐华从工地上回家，还没有下摩托车，就看见母亲端坐在一辆崭新的电动轮椅上，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驱动车子，来回转圈圈，脸上溢满了笑容。
　　 乐华径直上前仔细打量车子，并用手敲了敲锃亮的车体，发现这是一辆最新款的全智能电动轮椅。
　　 “妈，这车是谁买的？”乐华脱口而出。
　　 “今天上午，你舅舅、舅妈和细猴过来看我了。这车子就是细猴送给我的礼物。啧啧！这细猴变化真大，以前一个调皮鬼，现在一副见过世面大老板的样儿；人也乖巧懂事，出手也大方……”吴桂花的话语如大开闸门的河水。
　　 “细猴？他说了些啥？”乐华满脸的疑惑，眼前出现一个身材长得高挑清瘦，拥用一双大眼睛的小伙子。他是舅妈的大侄子，也是与乐华同一个村委会的、十多年未见的同学。
　　 “人家细猴嘴巴可甜了，还说他小时候在姑姑家做客，为了和你争抢刚端上桌的鱼，两个人先是用筷子打架，然后干脆比试摔跤，结果还是互不相让。要不是你舅及时大声喝斥，那盘鱼肯定要砸地下喂狗了。哈哈……”吴桂花的眼睛笑成一丝缝，“哦！想起来了，他还说和你好久不见，今儿晚上要和你好好聚一聚，请你喝几盅。”
　　 “是吗？这细猴好热情啊！又是送礼物又是请喝酒。”乐华也忍不住笑了。
　　 这时，乐华那部爆了屏的旧手机响了。
　　 电话里传来细猴尖细的笑声：“李大书记，晚上有空吗？如果不嫌弃的话，来我姑姑家吃晚饭，咱兄弟来个一醉方休。”
　　 乐华好不容易等细猴说完，道：“我说大老板呐，无功不受禄啊！”
　　 细猴佯装生气道：“啥禄不禄的？兄弟之间吃顿饭而己，有啥大惊小怪的？你不把我当兄弟了？咱俩小时候可是学梁山好汉，拜过把子的。晚上不见不散！”
　　 乐华笑着摇摇头，结束了通话。
　　
　　 六
　　 月近中秋，柔和的清晖均匀地铺在窗外。
　　 乐华一踏进小舅吴兵家的门槛，细猴像屁股上装了弹簧似地从沙发椅上蹦了起来，笑容非常自然地从那张精雕细刻的脸中央向外荡漾。
　　 “哦——嗬！李——乐——华！李——大——书记！”细猴夸张地拉长尖细的声音打招呼，又夸张地伸出双手。
　　 乐华只好尴尬地效仿他伸出双手，任凭他将自己粗糙的手用力抬了几抬。好在乐华握手时一点儿也没使力，否则细猴那双嫩白的“鸟爪子”如何受得了？
　　 “得了吧，猴子精。”就在细猴继续热情表演他的下一个礼仪——拥抱时，乐华闪开了。
　　 “乐乐，你怕我粘住了你是啵？”细猴费力地让自己前倾的上半身保持平衡。
　　 “你就不怕我趁机掏你的钱包？小时候我从你口袋偷去了糖果，你哭得鼻涕搭过了嘴唇呢。”乐华笑着在细猴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细猴哈哈大笑起来。他在沙发上没坐稳，就从口袋里掏出中华牌香烟，自己叼上一支，弓身递给乐华一支，很有礼貌地先给乐华点着。
　　 “我打心眼里羡慕你们俩，从小到大一对马儿，感情特别好。”吴兵说着，提着水壶准备给乐华冲茶。
　　 “舅，茶水我喝不惯。”乐华要了一杯白开水。
　　 细猴轻轻地吹了吹茶水，优雅地呷了一口：“这喝茶是一种生活习惯，你喝惯了就好了。”
　　 乐华端起茶杯，用嘴唇试探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一副酣畅淋漓的样子：“我这人脑子一根筋，喜欢单纯，不懂得品味生活。”
　　 “乐乐，你一点也没变。”细猴感慨道。
　　 乐华伸了一下腰，干咳一声，话题一转：“唔……这个，细猴，那辆电轮椅咋回事儿？”
　　 “听到伯母受伤，就过来看看，一点心意，嘿嘿，一点心意。”细猴吐着烟圈，烟雾缭绕着他的面孔，让人看着不甚清晰。
　　 乐华站起身，向细猴抱抱拳：“多谢多谢！不过你这礼太重了，我该怎么回报呢？礼尚往来嘛。”
　　 细猴狡黠地笑笑，没有答话。
　　 吴兵接住话茬说：“乐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就直说了，细猴这次回家，是为了批地基建房子。喏，建房申请都写好了，只等你大笔一挥，签字盖章后交乡土管所。”
　　 果然不出所料！乐华心想，你细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没错，也不至于一出手就几千块的礼品。冲亲戚？冲同学？
　　 “建房？建哪里？你家的那幢楼房才建十几年，咋又重建呢？”
　　 乐华问得急，令一惯机灵的细猴一时有些语塞：“这……这……不是说奔小康嘛，那老房子跟不上潮流，所以就想……嘿嘿。”
　　 “建在哪里呢？猴子精！”乐华的声音有些颤栗。
　　 吴兵又插一杆子：“建在村头水渠侧，那里风水特好。”
　　 “伟子家附近？我的天！那可是良田呀！”乐华嚷了起来。
　　 “别大呼小叫了，好像掏了你的心肝似的。”吴兵看出苗头，瞪起了老鼠眼。
　　 “这比我的心肝珍贵多了，我的祖宗爷！”
　　 “那伟子可以，我怎么就不可以？难道伟子的头子比我尖（比我厉害）？”细猴终于憋不住，脸拉长了几寸。
　　 “伟子建这幢房子，是以前的村委会书记秃头批准的。如果在我手上，照样不会批的。”乐华的嘴巴比石头硬梆。
　　 “嗬——你能啊！听你们村委会的人说，那秃头干了几年村书记，白吃白喝白拿，撑得肚大腰圆，而且特别会巴结人，现在调到乡政府当巡警队长去了。你在村委会混到现在，一根鸟毛没捞到不说，亲朋好友找你办点事吧，你还往死里掐！我……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我外甥。”吴兵喝了口茶，将茶杯重重搁在桌子上，似乎在考验茶杯的承受度。
　　 乐华的脸有些通红，但这并不代表什么：“小舅、细猴，我们村本来人多地少，如果再不珍惜土地，大家乱建乱占，再过几年，村里人都喝西北风去。再说吧，国家政策也不允许这样无约制地批地建房。如果非要建的话，也必须拆除旧房，或按照分配标准建房……”乐华的声音很宏亮，有一种不可侵犯的正气。
　　 “够了！别在这里给我们上政治课，我早听腻了！一句话，你是签还是不签！”吴兵恼羞成怒，通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具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
　　 “小舅，你别逼我！从小到大，我认准了事情，没人可以改变我！”乐华生气的时候，模样也挺吓人的。
　　 “好啊！六亲不认是吧？想当年我去河边摸鱼虾，你小子非要跟在我屁股后面，趁我不注意也下了河，冷不丁被河水卷跑了。我那时也才十二三岁，等我靠近你时，你抱住我的腿不放，我连续灌了好几口浑水。要不是我身强力壮，懂得游泳，又拼死拼活去搭救你，你非沉水底喂了鱼不可！现在翅膀硬了，把老舅扔一边去，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吴兵说着挽起袖子，向乐华靠近，“我今天不教训教训你，就……就不姓吴！”
　　 细猴屁股上的“弹簧”还是管用的，起身适时叉开双手挡在他们中间。
　　 乐华知道这次小舅是动真格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溜吧！他心里思忖着，早已大步迈出门槛。
　　 “乐华呀乐华！以后不要再叫我舅舅，永远不要进我家的门！”吴兵随手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向门外砸去，只听哗啦一声脆响，茶杯碰在水泥地上碎成粉末。
　　 细猴脖颈一缩，舌头一伸，眼皮一翻，惊叫一声“我的娘”，跌坐在沙发上。
　　 “乐华，饭菜都搞好了，你咋就走哩？”在厨房紧张忙碌的舅妈发觉动静不对，跑出来冲乐华大声喊。
　　 “就是拿去喂狗也不给他吃！”吴兵已经声斯力竭了。
　　
　　 六
　　 次日傍晚，吴兵骑着电动车向李家畈奔去。他阴沉着脸，嘴里嘟嘟嚷嚷，如和尚念经。
　　 “人家都说，‘外甥是条狗，吃了就会走。’就是一条狗喂饱了，它也会向你摇尾巴！以前你在我面前说乐华如何如何尊敬你，狗屁！现在看你还有啥脸面见我娘家人。”
　　 “你这女人别火上浇油！”
　　 “浇油咋的？火气大的话就向乐华烧去！”
　　 ……
　　 一路上，吴兵的脑子里回旋着昨晚老婆的话，心里不停地为自己擂鼓助威。臭女人，老子今天找乐华算帐去，看你还小瞧人不！车子驶近松树林时，吴兵隐约听见松林里有人说话，好奇心令他刹住车。他侧耳聆听，觉得声音好熟悉。呀！是乐华和姐的声音。
　　 吴兵下了车，躲在一棵松树边仔细观瞧，顿时呆住了。
　　 夕阳的余晖如不规则的金色梳子，停留在松林里，光影交错中，显现梦幻一般的景致。乐华沉稳地背着母亲，缓缓行走在林间小路上，有说有笑——此情此景，更加给吴兵陡增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乐华，你这样背我出来兜风，不嫌累呀？”
　　 “不累，当兵那几年，我们经常扛沙包训练，习惯了。懵懂记得我小时候生了一场病，吃药打针不见好转，妈听信别人的话，硬说是丢了魂，这事可笑不可笑？”
　　 “我每天傍晚在你经常玩耍的松树林里‘叫魂’，连续叫了十来天。哎！还真灵验，你的病好了。”
　　 “这叫做心诚则灵。现在呢，我也坚持每天背妈在林子里走一走，呼吸新鲜空气，相信妈身体很快会复原的。”
　　 母子俩逐渐向吴兵这边靠近，吴兵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妈，我看你挺喜欢那辆轮椅的。”
　　 “我喜欢儿子这辆‘轮椅’，又舒服又牢固。”吴桂花笑着捶打乐华的双肩，她没想到，自己的拳头也一下一下落在吴兵的心坎上。
　　 “咦！那不是兵儿吗？嗤！鬼鬼祟祟躲在树背后想干嘛？”桂花冷不丁说。
　　 吴兵如犯错的孩子般，红着脸走了出来，窝在心里大半天那对付乐华的火气已经烟消云散。
　　 “嘿嘿！姐，这个……我特意过来告诉你，农历八月十八是我的五十岁生日，你到时别忘记过去热闹热闹。”吴兵急中生智，找出一个借口。
　　 “得了吧兵儿，你脑子发烧了还是咋的？这事昨天来我家时不是说过了吗？你呀，真是吃饱了饭没处消化。”桂花用手指在空中戳了几下吴兵的脑壳。
　　 吴兵仿佛感觉到了疼痛，招呼没打就骑车往回走。“嗨！我咋忘记教训乐华一顿，那怕瞪几眼也好啊！”吴兵踏进家门的那一刻，不觉又懊悔起来。
　　 “你舅他是咋啦？”
　　 “大概快过生日，心情激动呗。”乐华笑道。
　　
　　 七
　　 生日那天，吴兵心里一片阳光，骑在去接送姐过来一起过生日的电动车上，他哼起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首老歌，那跑调的嗓子让小溪里嬉水的鸭子们自叹不如，只好引颈凝望了。
　　 “小舅，你早啊！歌唱得不错嘛。”半路上，响起了乐华的喝彩声。
　　 吴兵的歌声嘎然而止：“你叫错人了吧。”
　　 “谁说叫错了？你不是我弟吗？”吴桂花骑着电动轮椅从乐华身后冒了出来。
　　 吴兵又惊又喜，心里琢磨：好啊李乐华，原来你也是个见钱眼开、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现在咋不坚持下去呢？让我姐骑这辆车，明摆着愿意接受细猴的礼物。人都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细猴的建房申请大有希望通过，我吴兵在老丈母娘面前也好有个交待了。
　　 “哈哈……乐乐，我的好外甥，刚才舅和你开玩笑的呢，千万千万别当真！”吴兵心花怒放。看来阳光一照，好事连连嘛。
　　 “别老傻乎乎地笑，我把我妈交给你了。”乐华说完转身往回走。
　　 “哎！乐乐，去哪儿？一起去我家喝酒去，我准备了两瓶好酒呢，咱舅甥俩……”吴兵慌忙驱车追逐，生怕外甥从眼前飞了。
　　 “吔！我说老大，不是说不让我进你家门吗？咋又变卦了呢？你这人比变色龙还变色龙。”乐华似乎很认真。
　　 “乐华，没大没小，咋跟舅说话的？”桂花嗔怪道。
　　 “你舅妈天天念叨你呢，说当初介绍秀云给你做老婆，就是看在你聪明能干、会做人的份上。你多少给点舅妈面子吧？”吴兵脸上堆满笑的时候，让人觉得很温和。
　　 “那好吧。不过说话算数，别到你家了，你一个不高兴，朝我来一个空中飞碟，我又不是演杂技的，如何接得住？”乐华一本正经的样子非常到位。
　　 姐弟俩的笑声，搅得空气活跃起来。
　　
　　 八
　　 吴兵家的喜庆气氛此时更加浓厚。细猴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着，历历可数，闪着油亮的光泽。他脸上的笑如一块可人的招牌，分分秒秒也不舍得摘下；一张乖巧的嘴巴更是抹了蜜一般，叫得每个人心里甜滋滋的。他的口袋里装着几包好烟，甭管认识不认识的人，他都会主动上前敬烟、握手。
　　 “哟！伯母、乐乐，你们来啦？欢迎欢迎。”细猴看见李乐华推着桂花进了吴兵家的门，拍了拍手，屁颠屁颠迎上前，双手搭在电轮椅后面的推手上，缓缓向前推着轮椅。
　　 “伯母，这轮椅好用吗？坐着舒服不？”细猴左右看看，嘴巴贴近桂花耳朵压低声音继续说，“伯母，这是我在网上精心给挑选的最新款式，既漂亮又耐用。”
　　 桂花连连点头，向细猴竖起大拇指：“这孩子了不起！我家乐华有你一半会做人就好了。”
　　 “猴子，这轮椅花三千九百块吧？”乐华拍了拍细猴的肩膀。
　　 细猴笑而不答。
　　 “猴子，你在家待不少日子吧？你那几眼店的生意谁在打理呢？”
　　 “有他们母子，另外还请了些服务员。”
　　 “那房子还建吗？”乐华轻描淡写。
　　 细猴眼睛一亮，呼吸急促起来，额上瞬间冒出细汗：“建……建啊！你……”
　　 乐华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整齐的钞票，塞进细猴的西裤袋子里，按了几按，真诚地说：“我从小到大，没有占别人便宜的习惯。如果你家哪天拆除旧房，需要人手的话，作为好兄弟，我保证随叫随到。细猴，祝你心想事成！”
　　 细猴仿佛成了木头人，不敢正视乐华的眼睛。他的脸火辣辣的，眼角似乎有泪光浮动。
　　 桂花拉住细猴的手：“孩子，理解一下吧。”
　　 细猴的嘴唇颤动几下，终于没有说出一句话
　　 “哼！”一个女人的鼻音。
　　 堂前门口，吴兵夫妻俩一声不响转身而去，将桂花母子晾在庭院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