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他又憨憨地朝我们笑了笑。他摸了摸后脑勺，对我们说：“一会儿去看看鬼子六吧？”
　　 刘洁说：“当然行。要不，我们把鬼子六抱来吧。”
　　 我们回去抱鬼子六。在出租车上，刘洁跟我说：“好奇怪，那个人是谁？怎么没听说杜老板有农村来的亲戚？”
　　 我说：“皇帝不是还有几门穷亲戚呢？”
　　 杜老板在厂里，我们去抱鬼子六，就和他说了这件事。
　　 杜老板说：“杜家庄的，他妈救过我爸。”
　　 “这狗本来是他家母狗下的崽。”他指了指鬼子六，继续说。
　　 我们很好奇，搞不明白杜老板说的话，可是杜老板不说了，他说完就上了皮卡驾驶室，一溜烟离开了工厂。
　　 我们回去时，没有把狗抱到病房里。杜大哥走出来了，他朝着狗叫了一声：“鬼子六。”
　　 鬼子六挣脱刘洁奔向了杜大哥。它哼哼地在他的怀里撒娇，像一个孩子一样。
　　 我试探着问杜大哥：“听杜总说，鬼子六在你家出生的？”
　　 杜大哥说：“它妈妈是我妈妈养大的。”
　　 刘洁说话总是不经过大脑，她听到这句话就忙不迭地问：“你妈妈救过杜大伯？”
　　 杜大哥倒是没有在意，他摇了摇头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完，杜大哥把鬼子六塞到刘洁怀里就走了。
　　 我们回到医院，看到杜大伯睡着了，他侧着身子朝里躺着。
　　 我总感觉刚才杜大哥的突然到访像一场梦一样，好像发生过，又好像没有发生过。医院里静悄悄地，只有鬼子六偶尔哼唧两声。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杜大哥，也从未听到杜大伯和杜老板提起过他。这个小插曲，给我们唯一的收获，或许就是我们多少知道了一点，关于为什么杜大伯养着这只土狗的原因吧？
　　 那它为什么叫鬼子六呢？到现在我们也不明白。
　　 前几天我在看电视，一个历史节目。电视上说的是恭亲王奕訢，说他办洋务，学外国，想要拯救大清。他虽然拯救的是腐败不堪的清王朝，可是他的爱国精神值得称赞。当然，我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恭亲王有个外号，叫鬼子六，我觉得有点意思。
　　
　　 五
　　 刘洁曾经和杜大伯说过，杜总和鬼子六是八字不合，他们经常闹得鸡飞狗跳。当然了，是杜总吃亏的时候多。他总是很生气鬼子六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杜大伯就笑了，想让我们给他讲讲他儿子和他孙子的事情。
　　 刘洁说：“鬼子六总是闲不下来，这几天总是和电线较劲。它经常咬着办公室的电话线，把小脑袋摆来摆去的。可是，它咬不断电话线，于是就每天都咬，终于让杜总看到了，而且耽误了杜总的一笔大生意。因为当鬼子六终于把电话线咬断时，杜总正在电话里和客户谈，结果就断了线了，生意就黄了。杜总很生气，就去打鬼子六，让它咬了一口手指头。”
　　 刘洁停下来叙述，看了杜大伯一眼，害怕他担心杜总，就补充说：“杜总赶紧去打狂犬疫苗了，没什么大碍。可是呢，鬼子六和杜总算是结下仇了。”最后，她总结说：“他俩就是八字不合。”
　　 杜大伯哈哈地笑着说：“这个鬼子六，嫉恶如仇，该咬，该咬。”
　　 刘洁说：“你应该担心杜总呢。”
　　 杜大伯笑呵呵地跟我们说：“孙子更重要。”
　　 刘洁看了看我，感觉事情有些尴尬，就不好继续说下去了。
　　 杜大伯突然说：“他钱给人家了吗？”
　　 我们让他突如其来的这没头没脑的问话问得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刘洁冰雪聪明。她说：“给了，都给了。”
　　 我的脑子就是比刘洁的反应慢，我才想起了可能是工人要工资的事情。
　　 我笑嘻嘻地表示同意了刘洁的说法。
　　 可是，杜大伯不知道，刘洁从医院回去后哭了，我坐在一张长椅上安慰她。
　　 我们和杜大伯说了假话。鬼子六咬了杜总的手指头，杜总恼羞成怒，随手抓起一只苍蝇拍打鬼子六。我们拉住，他又拿起鸡毛掸子来打鬼子六，把鬼子六打得遍体鳞伤。
　　 鬼子六一个上午都躲在角落里呜呜地哭，刘洁也哭了。他们哭了一上午。最后，刘洁对鬼子六说：“我去告诉杜大伯。”鬼子六就咬着她的裤腿不让她去，她很生气地挣脱鬼子六跑了出去。
　　 我怕刘洁出事，就跟了过去。当我们来到医院时，看到杜大伯躺在病床上，侧着身子。她后来说看到了杜大伯满头的白发，就不忍心告诉他这些不好的事情了。于是，她向杜大伯讲述了鬼子六如何雄赳赳气昂昂地战胜杜总的故事。
　　 杜大伯笑了，刘洁却哭了。我在长椅上陪着她，看着她哭的样子很伤心。
　　 刘洁说：“为什么杜总就是容忍不下鬼子六呢？”
　　 刘洁又说：“鬼子六是好人，杜老板是坏人。”
　　 我说：“你别在这里瞎琢磨了，咱们回去看看鬼子六，别让它再去招惹杜总了。”
　　 我们赶紧坐了出租车往厂里赶去。
　　 在车上，刘洁突然跟我说：“杜大伯好孤独。”
　　 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他和鬼子六相依为命。
　　 我说：“别想太多了，只要杜大伯开心就好，他身体养好了，就去照顾鬼子六了，到时候杜老板就不会欺负它了。”
　　 刘洁点了点头。
　　
　　 六
　　 没过几天，杜老板和鬼子六的矛盾升级了。
　　 那又是一个雨天，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巧合。鬼子六趴在角落里睡觉，它似乎把那个潜在的敌人忘记了。杜老板在电脑上斗地主。外面的雷声很大，像雷公电母在天上敲锣打鼓。
　　 本来相安无事。可是外面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雷声，我们都是听不见的，可是鬼子六耳朵好使，它汪汪了几声跑了出去。它冲进雨里，冲到了紧闭的工厂大门前，朝着外面吵嚷的人群叫着，那是友好的叫声。它一边叫一边跳来跳去，这等于是向外面的人报了信，通了风，里面有人。愤怒的人群继续叫喊着，最后竟然撞开了两扇大铁门冲了进来。他们齐刷刷地进来了。
　　 鬼子六又冲进雨里，冲进办公室汪汪地叫着。杜老板生气了，他用力踹了一脚鬼子六，鬼子六被踹到了墙上，跌了下来，它再次跑到了雨里，冲着那些人汪汪地叫。
　　 他们跪下来，就在雨里跪下了。我们都愣住了，几十个人齐刷刷地跪着，鬼子六围着他们一边转圈，一边叫。
　　 杜老板气急败坏地拿出电话，说：“110吗？有人在这里闹事。”
　　 一会儿警察来了，通过调节，劝走了那些闹事的“狗皮膏药”。但是，他们也让杜老板限期补发工资，杜老板点头哈腰答应着，送走了警察。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忍回忆，杜老板将怒气转移到了鬼子六身上。他对鬼子六骂：“吃里爬外的东西！”然后拳打脚踢。
　　 刘洁去阻拦他，我们俩都被赶了出去。他反锁上了办公室的门。我们俩在狂风暴雨中嚷着叫着，听到鬼子六一声声凄惨的叫声。刘洁终于忍不住了，一脚踢开了窗户，将鬼子六抢了过来。
　　 这个善良的小东西已经奄奄一息了，满嘴都是血，嗷嗷地叫着，声音很尖利。刘洁哭了，咒骂着杜老板。
　　 杜老板在办公室里气急败坏，冲着我们喊：“你们有病，这狗玩意儿是你亲爹呀？”
　　 刘洁大喊着：“它是杜大伯的命根子！”
　　 “杜大伯，杜大伯，你就知道杜大伯！公司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都快关门了！你杜大伯管过他儿子吗？”
　　 我们不明白生意场上的事，也不想了解。刘洁抱着鬼子六要去给它找医生，下着大雨，我害怕她出事，就一起出去了。
　　 杜老板说：“你们走了，就别回来。”
　　 刘洁怒火中烧，冲着杜老板喊：“不会来就不回来！”
　　 这件事来得很突然，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本来平平淡淡，总会突然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回想起来像做梦一样。
　　 可是，当我们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出租车时，刘洁怀里奄奄一息的鬼子六突然挣脱跑了出去。我不知道它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它在雨里奔跑着，雨水冲刷了它的身体，身上干净了，湍流的雨水里没有见到它的一点血迹。
　　 我们去追它，雨太大，我们追不上，它跑得太快了。但是，我们不让它离开我们的视线，害怕如果它出了意外，怎么向杜大伯交代？
　　 它一路跑，我们一路追，目的地竟然是人民医院。它跑到医院的大楼下汪汪地叫着。我们气喘吁吁地站住了，顾不上身上的雨水，光顾着喘气了。我看到它也浑身是水。
　　 我们都不明白，我们来都是搭出租车，它怎么会一路跑来，找到这个地方了？
　　
　　 七
　　 我们害怕鬼子六这么一路跑来，会吓着杜大伯，刘洁就把鬼子六抱在了怀里。它拼命挣扎着，想要挣脱她，看到自己摆脱不了她的胳膊，它就呜呜地叫着。在暴风雨中，它的叫声非常地凄凉，很多窗户打开了，伸出了一个个脑袋。
　　 我们看到了杜大伯，他在吆喝着，让我们上去，告诉我们，把鬼子六带上来。
　　 我们只好上去了，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鬼子六满身是水地跳到了杜大伯的怀里，它伸出舌头来舔着杜大伯的脸，哼哼地撒着娇。它的遭遇，刚才它的疯狂，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关键时刻还是刘洁聪明，脑子好使。她兴冲冲地说：“杜大伯，鬼子六想你了。我们看着下雨，就没来，结果这家伙自己跑来了，幸亏我们追上了。”
　　 “鬼子六，我的好鬼子六！”杜大伯亲吻着它的脸蛋。
　　 我舒了一口气，总算这个事情过去了，我扭过头去看看刘洁。她朝我笑了，扮了一个鬼脸。我知道我们想的一个样。
　　 可是，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杜老板来了，他怒气冲冲，像一头挨了一颗子弹的狮子一样，几个医生、护士都阻拦不了他。
　　 杜老板是冲着杜大伯说的。他说：“现在我没钱了，你看着办吧。”
　　 杜大伯扭过了身子，他侧着身子躺在病床上，我看到他瘦弱的背部剧烈地起伏着。可是，他不说话，任凭儿子在那里说。
　　 杜老板说：“爸，儿子生意上遇到困难了，我知道您有退伍的津贴，儿子会还你的。”他软弱了很多。
　　 鬼子六在病床上站着，它盯着杜老板，声音很小地吱吱了几声。它歪着脑袋看着周围的一切。
　　 杜大伯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心平气和地说：“你来过几次了，我都数着。我告诉过你，我没钱。”
　　 鬼子六吱吱了一声。杜老板将怒气转移到了它身上，将它往地上一摆，冲着他爸大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依你的身份，医疗费国家全给你报，可你一分也不报，还自己掏腰包，都给医院交上了钱，你老糊涂了！你说你没钱？你不该帮儿子一把？”
　　 杜大伯猛地坐了起来，他说：“你个逆子！”他控制了一下情绪，不再说话，继续躺下，侧着身子喘着粗气。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他们矛盾的总爆发。在我俩觉得晴空万里的时候，其实早就乌云密布了。
　　 那时，我看到刘洁抱着鬼子六，张着嘴，她的表情很丑，或许我也是一样吧，让当时的情形惊住了。我也看到鬼子六想挣脱，我担心它去撕咬杜老板。他正在气头上，会再次伤到鬼子六。当然，我相信刘洁也想到了这一点，她紧紧地抱着鬼子六，怕它挣脱。
　　 一会儿，警察来了，他们显然认出了杜老板。一个警察说：“怎么又是你？上车吧，跟我们走一趟。”
　　 杜老板就跟着警察下楼了。我们赶紧过去安慰杜大伯。
　　 杜大伯从刘洁的手里接过鬼子六，紧紧地抱着它，嘴里嘟囔着什么，我们都没有听清楚。可是，我们听到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在颤抖。
　　 鬼子六很安静地在杜大伯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
　　 杜大伯说：“没事了，没事了。”杜大伯的声音有些嘶哑。
　　
　　 八
　　 这几天杜大伯的情绪都不怎么好，听护士说，他晚上经常失眠，有时候会让一个医生或者护士陪着他。杜大伯就给他们回忆战争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
　　 护士建议说：“让杜总来照顾他几天，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他不会这么无情无义的。实在不行，你俩来也行。”
　　 “要二十四小时全程陪护。”护士强调说。
　　 我们跟杜总说了，可是，他没有空。
　　 杜总说：“公司一大堆的事情呢，搞得我焦头烂额。那些让我辞退的狗皮膏药天天来要工资，跟催命鬼似的！”
　　 我们就只好答应护士的第二个建议了了，一起去医院。而且，我们还担心着鬼子六，那天的事情我们回想起来都心惊胆战，历历在目，况且是一只可怜的小狗呢。它现在怎么样了？它现在还好吗？
　　 临走时，杜老板问我们：“去哪儿？”
　　 刘洁说：“看看杜大伯。”
　　 杜老板恶狠狠地冲着我们说：“早晚我会宰了那只该死的土狗！”
　　 此刻，我觉得杜老板像一只野兽，让人捉摸不透。我们更担心鬼子六了，想赶紧去医院。
　　 可是，当我俩感到医院时，病房已经空了，护士正在整理床铺。
　　 我问护士：“杜大伯呢？”
　　 护士说：“他出院了。他不让我们通知杜总，也不让我们告诉你们。老人家脾气可真倔。”
　　 “那他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不知道。”
　　 我们跑到杜大伯的家，家里的门锁着。
　　 一个邻居说：“杜大伯出院了，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
　　 他补充了一句：“带着一只狗走了，一只很丑的小土狗。”
　　 我们又跑到工厂，大门前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是来要钱的，看我们来了，把我俩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我俩着急，可是他们听不见。刘洁急了，扯起嗓子来喊，他们安静了下来。
　　 刘洁说：“看到杜大伯了吗？我们在找杜大伯，杜大伯从医院里跑出来了。”
　　 听到这话，他们主动让开了路。我们冲进了工厂，看到杜老板在沙发上睡觉。我们就问：“杜总，杜大伯出院了，没回家，在这里吗？”
　　 杜老板不耐烦地说：“没有，没有！”
　　 我们就跑出来了，一个老人不会走太远，我们决定分头去找。
　　 围在门口的工人问：“杜大伯找到了么？”
　　 我说：“没有。”
　　 他们说：“杜大伯倒是一个好人。”
　　 “他给国家打过很多仗呢，据说是个老英雄。”
　　 刘洁对他们说：“看到杜大伯告诉我们一声。”
　　 一个人说：“我们帮你找吧？”
　　 于是，我们一起去找杜大伯。
　　 有人还把我领到了杜家庄，想让杜大哥帮着找找。可是，我们没有找到杜大哥。
　　 一个邻居说：“会不会在那？”他领着我们去了一个坟地，那是杜大哥母亲的坟。
　　 那个邻居说：“当年，就是她救过杜大伯的命。”
　　 还是没有杜大伯的影子，当然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鬼子六。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我们一直在寻找。
　　
　　 九
　　 现在几年过去了，我们各奔东西了，我时不时地会想起刘洁来。那时候，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鬼子六的影子，它蹦蹦跳跳地在工厂的院子里玩耍，刘洁的笑声和它的汪汪声融合在一起，让我不容易分辨出来。
　　 不知道刘洁是不是还在找杜大伯？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那个叫鬼子六的小狗？我觉得她一定记得他们，她一定还在寻找他们。
　　 我相信杜大伯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怀里抱着那只让我们朝思暮想的鬼子六。
　　 我期盼那一天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