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老师多少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忍耐几天再说？提前找校长说么病情呢？几十年的老胃病，突然查出胃里长了个瘤子，自己吓了个半死，好在去荆州医院确疹为脂肪瘤，并无大碍，医生开了些药吃了，长期胃胀的毛病却没好转，心里仍旧担忧，怀疑市级医院的水平欠高，友人建议去武汉同济医院看看。同济医院全国闻名，病人特多。马老师好不容易挂上专家号，胃镜检查基本上与荆州的结果相同，胃脂肪瘤，长黑管滑过食道时却发现了“新大陆”——食管平滑肌瘤。马老师悲叹自己命苦，本身疾病缠身，高血压高血脂肠胃病，又凭空添个新愁。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船破又遇打头风。马老师早就听说过，这些瘤子虽说良性，时日长了可能癌变，医生也建议及早手术拿掉。大小是个手术，治疗加休息至少得一月左右吧？到时开学走上正轨，长时间病休自然对学生影响太大。谁来认真负责地给你的班级代课？干脆退居二线，校长你安排我干点别的。自己休整一年，明年再进教室。
　　 这些话应该开学之后说的。等教师分工妥当，自己家里收够学生再说。临阵解脱未尚不可，学校是可以另想办法的。零八年出了车祸，住在医院里生死两茫茫，两个班级的物理课学校马上找人替代了。未必缺了胡萝卜就整不出酒席来了？太阳照常出，地球照常转。没有你老马一切照常。但是你提前告知退下来，书也不教了，学生就不愿来家里有偿食宿，与其他有资源的教师交流也自然变少。自己是民转公后调到初中的，当农民的妻子来了，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来了，独生女出嫁在外，家里仅凭他马老师一点工资哪里养得活全家？自己又一年四季看病吃药，不收几个学生食宿简直捉襟见肘，一月工资三天光。
　　 刚放暑假，楼上的云老师抬着胖墩墩的身躯下来，敲开马老师的门，给马老师打过招呼，秋季开学请他带班里的物理课，说是我们曾经合作过一次，蛮愉快的呗，希望再次合作。当时马老师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到时再说，到时再说。让云老师认为是谦虚的话，从心里算是定下来了。云老师说我家收的学生太多，跟你分一些？云老师明显的是在拢络人心，希望进班后马老师和从前一样支持他的工作，当然也有抬举马老师的意思。
　　 马老师常年带三年级物理，是有两把刷子的人物，上前年与云老师合作，次次统考全校第一。马老师不像其他物理老师，为争考试名次牺牲学生课休时间，抢占体音美，拖堂影响下一科教学，反倒是给大科让路。几次云老师考数学时间不够，问马老师能否提前半小时下课？马老师满口答应，笑嘻嘻的，并无怨烦，按讲好的时间出了教室，让云老师很是感激。云老师带了多年数学，比马老师年轻，精力足，年年带班主任，从初一带到初三，跟班上，学生毕业之后从头来。又一个循环升初三了。学校非常重视初三毕业班的教学，希望学生多考一中，为学校争光。开学之前，都是召开初三年级班主任会，让各位班主任挑选任课教师。云老师教初二时物理老师是位大学分来的年轻人，云老师明白地告知，年轻人就爱整些花鱼头，没落到实处，期末考比人家差很多。看准马老师代物理，是希望马老师力挽狂澜，给马老师分些学生，让马老师高兴高兴嘛，反正家里收的学生太多，装不下，分给别人不如分给自己班的科任老师。
　　 学生有偿食宿，学校年年开教师会严令禁止，让教师人人签责任状，但都是做的表面工作，只打雷不下雨，或曾下过两次毛毛细雨又雨过天晴了。如今学生金贵，在外打工的父母只要稍有经济实力，都不忍心将自己的乖乖宝放到学校宿舍里，宁愿出点钱放到老师家里。热水热饭，衣服鞋袜有人洗刷，学生只管上学读书，晚上还能在电灯下安安静静地做完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何乐而不为？无非是几个钱的不是么。学校里有相当数量的单职工家庭，像马老师一样，家属随教，无事可做，年轻些的被安排进学校食堂，工资不高，都爱收几个学生贴补家用。双职工家庭见收学生有利可图，反正在学校里有住房，也乐于收学生发点小财。
　　 一个愿意住，一个愿意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校长不愿得罪大多数，曾采取过折中办法，每个家庭不能超收五人，午饭时节安排校领导挨家核查，却遇到一些钉子户。钉子户有收到十多人的，根本不怕，说收学生又不犯法，只听说不准有偿补课没听说过不准有偿食宿的。校长说县教育局发了文件，白纸黑字盖了红巴巴，教师会上慎重宣读过，于是拿出来看。钉子户是有文化的人，根本不信他。教育局代表哪级政府？文件不等于法，要有法可依么。校长说不过，而且有的钉子户本身就是学校的中层干部，这个工作便做不下来，只有不了了之。而学校是指望学生食堂赚钱的，不然资金运转不开。开了几次校委会，研究决定所有学生必须在学校吃早晚餐，也就是说住在老师家里的学生只准在老师家吃一顿午饭，晚自习后在老师家睡觉。如今学校早就不收住宿费了。
　　 这样算是利益兼顾，皆大喜欢。
　　
　　 二
　　 马老师与妻子胡金秀算过细帐，收住的五个学生毕业一个只剩下四人，还能新进两人最好。人太少几乎赚不到钱，一天到黑瞎忙乎。每天不买几个菜吧太寒酸太单调，学生不满意家长不放心，买多了吃不完又浪费。收学生就像赶鸭子，一只鸭子是一赶一群鸭子也是一赶，鸭子越多效益越高赚钱越多。就有老师收到十五人的，那当然赚大钱。如今人平均一学期收到四千元了，只吃一餐中饭，少说每人赚两千总共要赚三万，一年就是六万，比一个老师教书不得差。他马老师教了快四十年的书，至今到手的月工资只有四千二。马老师不想收太多学生，收五个六个最好，每学期可以赚个几千块钱，又不太影响自家人的生活。你不看人家收的学生多钱赚得高兴，却是蛮累人的，人多嘈杂，单单下晚自习后回来洗澡就是个问题。每人洗刷清白十分钟得要吧？你得催促，学生轮流进出洗澡间，不得拖延逗留，否则半夜都不得完结。还有学生要方便呢？有学生内急就有拉在裤子里的可能。
　　 妻子胡金秀乐于多收一些，来者不拒。人家收十五人是收下了的，我们还是新房子，三室两厅一厨两卫，宽敞得多，从前家里曾收过九人，而且都是毕业班学生，晚九点五十分统一下自习，一窝蜂回来了，基本上十一点都上床休息了。马老师嘁了一声，你晓得我有多累？警察一样催促学生洗刷，学生轮流进出洗澡间不得空档，每人限制到七分钟。我哪天不是十一点半睡觉？不将学生放在床上入睡你放不得心。楼上有学生半夜还在吵闹的，聒噪声在静夜中清晰地传下来。显然没人管理，老师独自睡了。马老师经常与妻说道，一些人不讲良心啦，开学时与家长说得天花乱坠，钱到了手便放任自流，又不怕收得多，嘈得整幢楼不安。学生还不如在学生宿舍住呢。马老师上半年收了五个学生，不听话的没要。好安逸，家里像没收学生似的。马老师身体不好，就想十点之前睡觉。
　　 这期应该不愁学生。马老师在老家村里当过十多年民办，人缘不错，有老熟人的孙儿小升初，提前打过招呼，要将孙儿放在马老师家里食宿，望马老师多观照，比方要分到好些的班级，编个好些的座位，不懂的请马老师多辅导等等。马老师都一一答应了。但这些是不能完全算数的。有的人左思右想不划算，虽说马老师总比人家收费低些，人家收四千他收三千五，三千五也是一笔钱啦。农村人一年勤扒苦做能赚几个三千五？进校学校还收一千八。于是多半就将学生放到了学校宿舍里。但有两个新生应该是稳当的。一个是远房侄儿的女儿。
　　 侄儿父女俩来家里了，对住宿条件很满意。马老师没准备多收学生，一人一辅的条件当然不错。刚好有一个升初三的女生单住一间，两年了，给她差个伴且不更好？侄儿问要带些么东西？被子脸盆之类带不带。妻说带些生活必须品就行了，被子行李我们已备齐，有电热水器，学生天天可以洗热水澡，换下的衣服鞋袜我会洗得干干净净。侄儿当即要付款，马老师连忙推辞，说慌么事呢？上学时再说。侄儿没再坚持，只望马老师将孩子管紧些，他夫妻俩在宜昌打工，一切都拜托马老师了。上学时他爸会送孩子来报名。他爸在上岗渔场喂鱼，马老师喊他军哥，去乡下转悠时经常去那坐一坐，与军哥聊聊天，说起来马老师与军哥是同公公太太的人，上一辈是叔伯姊妹。却不料新生报名那天早上侄儿打来电话，真是对不起，学生不来了，去别个老师家里了。关键是孩子攀伴，一定要和她小学时的好朋友住在一起，而好朋友早就在别个老师家安置妥当。这算是煮熟的鸭子飞了。侄儿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马老师木在客厅里哦了两声，极力显示不在乎的声调说了句没关系的便将手机挂了。妻坐在沙发上哀声叹气。母亲去大姐家玩没回来，夫妻俩清早起床，将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所有的床铺铺好。被絮是前两天在烈日下暴晒过的，铺在床上仍有阳光的味道。垫单、被统、枕头是刚洗过的，漂着肥皂的清香。连日的高温，马老师早早地打开了客厅里的柜式空调，担心家长和学生来了炎热，而更主要的是给人舒适的印象，让学生能愉快而安逸地住下来。居住环境可能是家长最看重的。
　　 初一新生对新的学校充满了好奇，来学校都会很早的。天亮不久，楼下的场地上开始有小车、三轮车和摩托车的鸣叫，有三三两两涌进来的家长和学生，大呼小叫着，拖着箱抱着絮端着盆的。马上就有从楼梯上噔噔噔跑下来的老师或者家属迎接，帮助提东携西。马老师想着老师们家里都开始热闹起来，而自己家里还冷冷清清，不时地从窗口向下张望。还有两个新生，该会来吧？一个是熟人介绍的，男生，父亲多年前触电身亡，母亲改嫁，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爷爷一头干净的白发，精明强干，带着孙儿来家里左看右看，听马老师说来的话就安排在后房里。马老师家的房子是零八年集资建的，宽敞明亮。马老师住二楼，极好的楼层，不像住一楼潮湿，又不像高层难爬，上了楼梯转弯就到了。学生学习紧张，中午吃饭只有半小时，梯层高的话爬上去耽误时间，学生时刻担心吃饱了饭进教室会迟到。学校的老师十分敬业，挤占了学生午间休息，免费上一节课，这早已成了习惯，班班如此，班主任统一安排课程掌握各科平衡。
　　 马老师看出“白发爷爷”有些不中意，后房炎热难受，离客厅隔一条长长的走廊，客厅的空调难以顾及。这个房子大小布局都好，唯一问题就是朝向不好，坐东朝西。上午太阳从后面晒前窗，下午太阳从前面晒后窗，穿心过，一到夏天就闷热难当。马老师说您不必担这个心，我给卖电器的老三说好了，明天就将后房装上空调，保证学生来后凉快。“白发爷爷”有些绕舌，又问能不能帮我孙儿辅导学习呢？作业做不到的时候，你能不能给我孙儿讲讲？马老师虽说心里有些不快，我本身收费比人低，哪还跟你学生补课？又没收你学生的补课费。但还是答应了。学生有不懂的地方，就主动来问我，我肯定会过细讲解的。初一只上两节晚自习，到家里时最多才九点，可以学习一节课。人家是由熟人带着提前来踩点，马老师担心是否稳妥，则实话实说，条件就是这样，您想清楚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是不是决定在我家里住。我家最多收六人，您决定好了我就不再接受别人，免得踏虚。开学后就收不到学生了，家里的床铺一空就是一年。“白发爷爷”问他孙子，王子楠你看行不行？叫王子楠的男孩瘦小机灵，像孙猴子似的左顾右盼，笑意从脸上荡开，说行吧。引来的熟人是妻的牌友。牌友说很行呢。你认不认得英姐？英姐就是在这住了三年，最后考取了一中火箭班。爷孙俩离开时，表示上学时就来。到底来不来？鬼才晓得！又没提前缴费。
　　 最可靠的应该是老家的叫金星星的男孩，他爷爷马老师喊金哥。金哥六十出头，一直在家里种地，闲时在河沟里捞鱼摸虾。金哥对马老师说了几年，金星星上初中一定要在马老师家里住。金星星的爸爸读村小时是马老师教的，他儿子也要麻烦马老师。金星星今年升初中，金哥提前一个月就给马老师打电话，说他和老婆已经来学校了，要来家里拜访拜访，不晓得马老师的住处。妻胡金秀一听就烦，你的学生来住就住不来住拉倒，还像姑娘看婆家一样？一看二访三研究？胡金秀是吃过这个苦头的。一年亲属介绍，县城附近的油江有七八个新生想来这读初中，自然来马老师家吃住。七八个新生加上他们的爷爷奶奶像支大部队，来家里看看，吃饭喝酒打牌聊天，胡金秀忙碌了一整天，结果来了三人，其中两人中途走了。此时马老师正在家里搞维修，有木工在换门窗。人家已来你不能拒之门外。他连忙丢下活儿，捏着手机一边叙说一边下楼。金哥你不动我来接你。马老师住的新楼房的确不好找，建房时学校没有地基，是找附近的村民征的地，在学校的后面，靠近镇政府，没有进出的路。学校领导与镇政府协商后才解决，将学校与镇政府之间的围墙向镇政府移了两米。
　　 金哥是骑着一辆助力车来的，后面驮着他妻子谭大姐。前面踏板上墩着一只塑料桶，桶里装有十多斤鳝鱼。金哥说今年天干，放一天鳝鱼毫子只收得半斤，提来马老师尝尝。马老师坚决不收。这是一笔大人情啦。按街上的市价，每斤三十八元，这桶鳝鱼值四百多元。金哥既然提来了，定然不会提回去。说孙儿金星星内向，还望马老师多多关照。马老师说自然的，我在老家住时我们是什么关系？铁着呢。在老家教民办时经常在金哥家打牌喝酒，只是调到镇中学后少了联系。今天初一报名，学校要组织新生入学考试好编排班级，十一点就结束了，学生回家后后天早上上学，不必在学校食宿。马老师在家里转几转，便到窗口向下看看。终于看到金哥领着孙儿来了。马老师提早开了门，一手撑着门把手，静等爷孙俩噔噔噔地爬上来。爷孙俩进屋落座。妻胡金梅笑靥如花，连忙端茶递烟，说金星星先来，去看看想睡哪间床？想睡哪间就睡哪间。金星星坐在金哥旁边，瘦长的手指相互捏摸着，静静地不吱声。金哥慢条斯理地掏出打火机，将香烟点燃，狠叭一口，之后在沙发上挺直上身，将打火机慢吞吞地装进上衣口袋里，一口烟雾从嘴里悠悠地冲出来。金哥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哈哈两声。他爸说要锻炼他的自理能力呀，要他就在学校里住。这就是说最靠得住的金星星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