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剩下四个学生。四个学生都不一定靠得住，都有搬出去的可能。比如马上升初三的女生，她奶奶说过几次，收三千五呀，啊呵，这还得下地。直接了当地嫌收费太高。胡金秀说全校都这样收咧，我们收的最低。马老师言辞婉转，不爱得罪人。就让您孙子住学校去吧。真的，学校宿舍条件不错，免费住，对学生也是一种锻炼。去其他老师家里也可以的，我负责没意见。晚上她儿子打电话过来，要马老师不要听他妈的，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三千五还叫多？只要我女儿住在您家安全就行。马老师说那是那是，女生么肯定要注意安全。安全第一，学习第二。马老师本想讲个本校的事例。一个女生住在校外，与街上的混混绞在了一起，班主任发现后立即通知她家长。家长迅速从广州赶回来了，在街面上见到了那混混，说你跟老子站着，你还勾引老子的女儿，邪完了。混混根本不畏惧，杀人犯一样的眼神盯着他，凶恶地吸了一口香烟，又极流利地将还剩一半的香烟曲指弹射出去，问他想怎样。家长正在气愤当中，伸手给了混混一耳光。而混混并不反击，镇定地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马上赶过来一群混混，围着家长一顿暴打。而他女儿站在旁边若无其事。看看，这样的女儿还有养上？女儿不管好极容易变坏。还有女生与男生下了晚自习，爬上老师住的宿舍楼顶上的隔热棚过夜的。啧啧，时代变了，环境也变了。马老师不想细说，只说放心好了，我有规矩的，学生下了晚自习，十分钟之后必须到屋，在班里的表现我还时时跟踪摸底。但是，你管得再好，生活弄得再丰富，学生若是要走你也没得办法。来去是他的自由。
　　 妻胡金秀躺在沙发上哀声叹气。人家屋里的学生装不下，我们屋里光打光。个中原因都是很清楚的。现在学生人数锐减，在老师家里食宿的粑粑变小了，不像从前。马老师调来时有多少学生？两千七。下了课，操场上的学生乌泱乌泱的。哪愁收不到学生住？有校外社会人员收学生，最多一家收到五六十人。现在只剩下一千多，前年跌破过一千。放松了计划生育，允许生二胎，学生人数才略有增加。人口城镇化，有些学生随父母去了城市。即使有学生来老师家里住，家长总是优生选择班主任家。这样好及时了解学生动向，给学生编个好座位就好说话。楼上云老师家里不是早就收不下了？再则马老师夫妻俩老实，讲究个人尊严，不像有的老师，报名时拦在校门口招人，还有老师在暑期走村串户的。马老师的师范同学钱老师每年都下乡走访，每年收到了不少的学生，总是在十人以上。马老师的态度就是愿者上钩，绝不放下自己的身段。挣钱要挣得光明正大，要有骨气。学校有不少人就说钱老师呢。太下贱，太卑微，太不仁义。胡金秀由于没收到学生，说话带着轻飘飘的怨气。有谁当面指责钱老师了？只要收得到学生，只要捞得到钱。胡金秀接着说，反正，实在收不到学生，我就出门去打工。
　　 马老师知道妻子只是说说而已。五十出头的人了，还去哪里打工？况且自己一身病了，她也放不得心出门。早年时她是准备出门打工的，马老师不同意她没去，一直都在后悔。马老师在乡里教民办她在家里种地，基本上没挣到钱，苦得要死穷得要命，来镇上初中集资修房，六万块钱的集资款都拿不出来，找亲戚朋友低三下四的借钱，好几年之后才还清。女儿出嫁时，若是有钱也会像人家一样三万四万地给，为女儿撑脸面。他是好不容易凑了一万。马老师一直觉得对不住女儿。胡金秀在娘家时学过裁缝，广州到处是服装厂，村里几位姐妹约过她出去。虽然服装厂辛苦，有单的时候可能每天要工作十六个小时，但很能挣钱的，一个月就相当于你在家里勤扒苦做一年。看到人家外出挣大钱，马老师也想过放妻子出去，他就是放不得心。妻子太漂亮，出去之后还是不是他马老师的妻子？
　　 马老师问妻子，要不给楼上的云老师打个电话？
　　 云老师在暑期时允诺过给他分一些学生住。
　　 妻像溺水的人拽到一根稻草，说你快打的试一试。
　　 电话打过去，马老师不好提曾经的允诺，只是说我家差女生，云老师家里有没有多的女生？也是实情，家里剩下四个学生，三男一女，三男住了一间房，一女独自住一间房。增加两个女生岂不正好？云老师哎呀一声，说我们班里就是女生少，少得可怜。
　　 由于放的扩音，胡金秀也听得见。胡金秀说你呀你，只怪你自己。云老师约了你，你不教书了总得给他把个信吧？人家对你有意见了你晓得不？这么好的人，现在遇着了话都不愿讲了，还给你分学生住？马老师想想也是，自己整天想着看病，却忘了给云老师吱一声，选三年级带课老师时肯定令他措手不及。云老师要他马老师教物理，校长却说马老师不教书了，退二线了。是当着几个三年级班主任说的，他不得不再选其他物理老师，这个过程传出去他如何面对新选的物理老师？他看中的是老马。多么尴尬。
　　
　　 三
　　 马老师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团团转。今天收不到学生了便再难收到。明天二、三年级学生报名上课，在初一时他们就安排好了住宿，只有极少数学生由学校宿舍搬出来去老师家里的。马老师无可奈何，他下了楼去外面转转，兴许瞎瞄遇着死老鼠，有不着急的熟人才来领着学生找住处的。外面热气腾腾，低矮的桂花树下，旁楼上尹老师的老婆马花花站在树荫里翻着白眼，瞄着过往的家长和学生。都姓马。马老师有时喊她马幺妹，有时喊她花花妹。马老师凑过去，说马幺妹不怕热？马幺妹咧嘴一笑，笑却浸着愁怨，像全世界欠着她什么。马幺妹的话说得咬牙切齿。热！热！要更加热些才好！热死个狗日的。原来马幺妹家里收的学生也不多，住了一年的学生都跑了，跑到学校宿舍去了。
　　 尹老师一直带化学，与马老师一样长期带三年级，没干过班主任，虽说每年比带一二年级课要多挣个四五千块钱，有月经（学校为了鼓足干劲，迎接中考，下学期月人补助三百元。每月一发，老师们戏称月经。）、月考奖励、中考补助、中考奖金。但收学生食宿少了天然优势，不如初一从头来的老师。家长都希望将孩子放在班主任家里，其次是班里的科任老师家里。马老师调到镇中十多年，家里极少差学生。这得益于妻子胡金秀尽职尽责，性格温婉，对学生如母亲，饭菜做得丰富多彩，味道鲜美可口，以至毕业的学生多有留恋，于是学生介绍学生，家长介绍家长，一直生源得以延续。假若没有这个优势，可能家里难与为继。夫妻两人都爱面子，不喜欢做外交工作。而马幺妹不同。马幺妹擅长与人打交道，遇到学校比较熟悉的老师或者家属便主动出击，帮忙介绍个把学生啦？我家老尹这人他百事不管。唉，到今天屋里只有两人。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忧怨地望着人家，一副苦主相。
　　 整个校园一片杂乱。到处乱停着的小车和摩托，进出的小车和摩托鸣着响啼在人流中艰难地穿行。校门口的玻璃橱窗下簇拥着一群人，在认真地观看着上面张贴着的学生入学须知。马老师从女生宿舍前的小操场穿过，出了校门。校门前的两边摆着两长条桌凳，桌凳上整齐地堆积着学习资源、笔墨纸张等。是曾经在街上做过生意的王老板和钱老板在唱“对台戏”。虽说他俩都回归乡里种地去了，却看中了每到开学时的学生生意，天不亮就在校门前搭起了台子，摆好了一应商品。明天学生入学上课还增加碗筷盆桶毛巾肥皂之类。时日不长，生意兴隆，颇有赚头，一直做了十多年。马老师对他们都熟了，看他们忙乱得很，戏谑地问差不差打工的？双方都手忙嘴不闲，抽出空来笑嘻嘻地应和着。来来来，正差人呢，一天付你五百！
　　 马老师做出有事上街的样子，并不逗留，生怕有四处招募学生之嫌，尽量将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校门口和校园里的确有招募学生食宿的老师或家属，吹嘘着自家条件之优越生活之美好。街上人也多。一个学生报名可能就跟着三个四个亲属，爷爷、奶奶，也有专程从外地赶回来的父母亲，或者兄弟姊妹及表亲之类。这个街集叫毛口，初中便叫毛口中学。毛口实际上是个过路街，离县城近，四周的乡民就爱乘车去县城买东西，于是街上的门面生意不太如人意，真正赚大钱的人不多。若不是毛口中学在，呵，毛口就成了一条死街。马老师曾想过在街上租个门面，专门经营学生用品，不必为收几个学生而劳心费神。他同学钱老师马上反对。街上有长江文具店，几十年的老店了，宽敞的门面是自己的产权，不需要交房租，也只是刚刚维持家人的生活开销。学校内部本身有商店，据说是省教育厅的领导承包了的，学生整天被关在校园里消费，那才叫生意兴隆财源滚滚。长江文具店只是检几个漏鱼，学生放了双休店里才人多。你不看校门口临时摆滩的王老板和钱老板，真的是赚了钱的。几天的事呢，小打小闹，成本也小。你去开门面试试？租金都赚不回来。马老师想想也是，不再做这个妄想，还是安安心心收几个学生稳当，收的学生再少，夫妻俩的生活是可以附带过去的。这也算赚钱么。
　　 出门转了一转，浑身汗巴巴的，太阳愈来愈烈。马老师无什收获，没有拾到一条漏鱼，站在街边桂花树的荫凉里向街对面的卫生院望了望，突然想到忘记了早上吃药。高血压，肠胃病。每天得按时吃药的。女儿没有工作，不爱出门打工，整天窝在县城里招呼孙伢读小学。马老师每年都得支持他们一万两万的，想想觉得天气更加炎热。女儿昨天来过电话，说同济医院住院部还没有床位，医院让等等，这几天人特多，好些人住着旅馆等床位呢。也不知等到哪一天，住个院比收个学生住还难？
　　 正要回家，电话响起，学校管后勤的校长打来的。
　　 你爱人要退下来，提前给你说说。望理解。没有办法的事。其他家属有意见了……
　　 马老师说好好好，只要一视同仁就行。对方说那当然，怎么会刻薄你马老师呢？马老师本身对对方不太感冒。学校规定在学生食堂工作的家属五十岁一刀切，下岗。妻子与钱老师的妻子一同前年就退了，校长看马老师和钱老师的书教得好，是为学校中考做了贡献的，为了鼓励鼓励安抚安抚，决定继续录用。当找马老师和钱老师去校长办公室谈话时，副校长却插话道，为了避免有人说闲话，每人每月少发一百元工资怎么样？校长倒没说啥，副校长却当家拍板了。马老板当时就有抵触情绪，看着钱老师不吱声还欢天喜地便罢了。副校长的舅子在学校食堂扫垃圾，七十多岁了，为什么不下岗？为什么不少拿一百元？马老师常常发牢骚，当然是避地里的，他不想当面得罪一个人。
　　 回来将消息告诉妻子时，妻子正斜躺在客厅沙发上看手机上的韩剧。妻子无动于衷，继续抱着手机看，倏忽叹了口气，说我晓得的，晓得狗日的们不得让我继续干。说完将手机丢在沙发上，眯上了眼睛。
　　 家里没收到新生，自己又下了岗，妻子当然心有凄凄。在学校食堂工作，虽说工资不高，每月一千二，但自己整天可以在那吃喝，关键是还可以偷偷摸摸带些食品回家。鸡鸭肉，包子馒头调味品。家里收几个学生，可以上街少买好多菜的，节省了家里的生活开支。妻胡金秀胆量小，起初根本不敢拿。防止家属动手脚，学校在食堂里安了摄像头。摄像头也不管用。她们将锅里的水烧得雾气腾腾，乘机将物品收藏好了，下班时从衣服里揣回家。看到人家天天拿，胡金秀才下水，但拿得少，生怕被人发现。马花花胆子最大，曾一次拿过学校五只鸡和一整箱的酱油，每次都比别人拿得多。
　　
　　 四
　　 第二天初二初三上学，晚上直接进班上晚自习。家里有三个读初二一个读初三。学生上午就来了，说是下楼去买书买文具，一去不回。上学第一天都这样，会会同学逛逛街，口袋里的钱丰足，今天的午餐不会回来吃了，晚餐也不会去学校食堂，全部在街上解决。
　　 今晚的课都是班主任的，马老师申请退教安排在学校校警室值夜班，相对比较轻松。只是晚上去那里睡觉，晚十点半去关校门，早五点半将校门打开便回家无事，不像教书上下午签到领导查岗。夫妻俩各自懒散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没收到学生都忧郁着不说话。不再有家长来，中午关了空调，空气更显沉闷。马老师的微信群多，初中、高中、师范都建了群，还有亲友群学校教师群初三教师物理群。马老师教初三物理，与学生亲近，每届学生有物理学习群，自然马老师人在其中。学生在校时与马老师互动多，毕业后马老师很少掺和了，但学生群依旧存在，依旧有学生互动，只是人数愈来愈少。有十年前的学生群，名曰三（1）物理，突然群里冒个信息，是一个叫陈晨的学生发过来的。马老师在吗？学生很是想念。对陈晨这个学生，马老师终生难忘，他曾是自已的物理科代表，各科成绩优异，考取了一中火箭班，最后考取了清华，现在应该早已毕业。正准备回复短信，有电话打进来。
　　 是楼上的云老师。
　　 你还要不要女生？
　　 正是差女生呢。
　　 好，好。一个女生马上来了。
　　 瞌睡遇着枕头。正在忧愁中呢。马老师激动得很，说了些感激的话。刚挂了电话，就有笃笃的敲门声，清晰而节制。开了门，是一位长个的女生，长脸长发，抱着被絮脸盆书籍之类，腼腆地笑着，说是云老师要我来的。马老师连忙接过女生手中繁杂的物品，胡金秀从沙发上弹起身，给女生找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