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女生安排好房间，床铺是昨天便铺好了的。胡金秀说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只需带洗刷用品，你的被絮我给你放着，放双休你就带回去。胡金秀又将女生带进洗澡间，指着墙面上四条镀锌铁支架，让她将毛巾挂好。一条支架指定挂两人的毛巾，不能变动的，这样又规矩又卫生。肥皂洗发精放在洗脸架上。看看，这热水器，新换的海尔牌，容量大热水快，你们天天可以洗澡。安顿好后，女生要缴费，问多少钱一个月？马老师说八百，一学期三千五。现在不兴按月交了吧？女生忙着掏钱。马老师说慌么事呢？坐，坐，沙发上坐。女生在沙发上坐下了，依然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叠红票，用橡筋箍着的，从里面抽出了五张之后递给马老师。马老师接过红票，没数，直接递给了胡金秀。他望着女生，像面对着曾经的学生一样平易。
　　 女生逐渐开朗，说自己叫秦平，斗湖堤人，父母在广州打工，两年没回来了，跟着爷爷过日子。爷爷当过民办老师，七十多岁，中了风，拄着拐棍走路，对她要求很严，要求她无能如何要考一中的。马老师不理解，父母亲怎么两年不回家？秦平很无奈，说没挣到钱啦，不好向爷爷交差。爷爷不希望他们出门，就在家里将几亩地种好，闲时去县城找活做。县城离家近。而爸妈嫌县城的工价低，划不来，坚持要出远门。马老师哦哦，至于她从斗湖堤乘车来毛口中学读书他倒是理解的。毛口中学有许多来自斗湖堤的学生，他们应该到县城实验中学读书的，但实验中学不上早晚自习，课程便无法上完，学生三年之后无法应付中考，只有找老师或补习机构补课。每年得交上万元的补课费，一般家庭负担不起。湖口中学是寄宿制，早晚自习免费，而且老师极其负责，挖空心思延长教学时间，中考成绩连年雄居全县榜首，进一中的学生总是超百人，令周遭乡镇的学生趋之若鹜。
　　 云老师对学生抓得紧，要求学生到校之后提前进教室上课，秦平便抱着一叠书本下了楼。云老师两夫妻喜不自禁，家里终于新进了学生，相当于农民家里添人进口了。得感谢云老师，云老师是个讲感情的人，没记恨马老师的过错。胡金秀说一定要给云老师买一条烟，云老师是抽烟的人。马老师笑着点头，那是那是。就买黄鹤楼，三百多块钱一条的。
　　 欣喜之中，盼望还能增加一个两个最好。秦平住进来，充分说明了任何时候都不能灰心伤气，希望无处不在。
　　 又有人敲门。
　　 马老师嘚嘚地跑过去，巴望又有新进的学生。推开门，却是傍楼上的马花花，一脸的烦躁和仇恨。她反手拉紧了门，两脚互蹬脱下了灰色的凉鞋，赤着脚进来，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黑沉的脸上漾开一丝阴森的笑意，问道，你们家里收了一个女生的么？
　　 胡金秀不知所云，说是呀，云老师帮忙介绍来的。
　　 我说是吧！是这狗白的搞的鬼。马花花咬了咬牙，说是我屋里的一个女生。个狗日的姓云的，老子又没挖他的心肝吃。
　　 马老师夫妻俩都十分惊讶。是马花花家里的学生？还以为是云老师家装不下了的呢！听马花花这样说，两人不知如何参嘴，不好为云老师说话，只是说不晓得呢。晓得了我们是不会收的。听起来光在为自己解脱。在毛口中学，谁都晓得别人家里的学生是不能随便收的，除非得到了别人家的同意和许可，除非学生转到学校宿舍去住，否则会有天大的矛盾。为收学生吵吵闹闹不划算。胡金秀说这么办呢？要不晚上回来我要她搬回去？这娃也肯定不听话，喜欢搞花鱼头，今年住这里明年住那里，搞学习也肯定是活见鬼啰！马花花强调不怪你们，你们又不晓得？就是列狗日的姓云的，看着老子不顺眼，挖老子的墙角。说着叹了口气，说出来了她还回去？不会的。姓云的又使了坏。要不这样——我们像兄弟姊姐是不是——我不收她，你们也不收她，看她在哪些去住！这提议实实在在将马老师噎住了。怎么能这样呢？人家女生住进来了，钱也交了，还赶她走？开不了这个口的。云老师电话里交待过，这娃成绩好，全校排名前五十，要帮忙好生照看着哟。马老师是答应过的，保证最优待遇，熊猫级的。与女生初次见面，便看出她懂事听话，聪明活泼。马老师非常喜欢，赶她出去肯定不可能，要么她乐意重返马花花家。于是马老师没表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马花花有些尴尬，有些不满和责怪，恼着脸便走了。
　　 突然之间两家结了怨。不过平时的关系也只是表面的浅层次的，遇着了亲亲热热说说笑笑，并没有上升到朋友级的程度。表面看上去像个完完整整的鸡蛋，这次鸡蛋裂了一条缝，再次相遇相互之间定然不再亲近，住在一幢楼里，又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自然有些难为情。胡金秀说管他呢？不是我们去找的女生，是女生找上门来的。
　　 晚上女生回来，胡金秀细致问了原由。在马花花家住的好好的，为么事要搬出来？女生一听说马花花就来气。每天吃饭老三碗，青菜萝卜咸鱼，偶尔上街端个火锅，起码要吃三天。肉吃完了有汤，汤里又炖青菜萝卜。这点马老师是相信的。马花花的男人尹老师教化学。一次学校理化组聚餐，开车去黄金口吃牛肉，尹老师顺便买了两个牛肉炉子，五十元一个，用白色塑料袋装着。回转时，他竟将老师们吃剩的牛肉汤全部分倒在两个牛肉炉子里。得意洋洋地嘿嘿，回家可以分成三个牛肉炉子了。马老师暗自摇头，黑良心啦！老师留下的口水沫子拿回去给学生吃。女生更烦的是不准在家里上大号。你说这怎么行呢马老师？晚上要上大号了还非得跑到学校厕所里去。又远。来来去去哪有时间？晚上十点必须上床睡觉。一二年级还差不多，比三年级提前一节课下晚自习，洗澡做作业有时间。读初三了肯定不行，十点才下自习，每天有课外作业。胡金秀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妈的，赚钱不要脸啦？多开会电灯要多少电费？
　　 收了五个学生，马老师已心满意足。三个男生是初一升的初二，提前下了晚自习，早已洗刷清白，各自扑在后房的方桌上做作业。马老师偶尔去转一转看一看，问有没有不懂的？不懂就问，我就跟你们讲解。除了英语我没办法，其他科是没问题的。特别是物理。我是教物理的噢，教了十大几年，初中三本书都快背得了。物理满分八十。你们考试得不到七十分是要打屁股的哟！三个男生一高一矮显瘦，一个中等个的胖墩墩的，马老师在场时都格外老实，只有矮瘦的嗯了一声。矮瘦的成绩要好一些，正在木桌的拐角处做数学练习册，他的屁股斜坐在木椅上，永远是坐不正的样子。马老师说了好多次改不过来。去年腊月他爷爷骑电动摩托送过来四条草鱼，请马老师打点。马老师两条，学生班主任两条。他说家里几代人没出个人才，希望这娃有点出息，让祖宗的坟头冒一下烟。除了认识了马老师，学校里其他人不熟悉，望马老师多关照。记得刚入初中时他也如此说过，从腰里抽出一条烟递给马老师。马老师还以为是送给自己的呢，急忙推辞，说自已从不收学生的礼物，人家说不是的，是麻烦马老师送给班主任的，他孙儿矮小，希望将孙儿编在前面坐。虽说马老师当时很尴尬，但是很乐意的，当面给班主任打了电话，落实妥当让人家放心，免除自己有贪污之嫌。这样的忙他帮得多，也乐于去做，不像有些家长两手空空的请你出面找班主任优待，让你用两块脸去挨挨擦擦。全校一百五十多位老师，每人都有关系户，你要班主任如何照顾？送点礼就好说话。有土豪家长送红包，动则一千两千。马老师仁义，长期代主科，与老师们关系融洽，送条把烟班主任就收了也将事办了。其他人不一定办得了。一条烟有什么了不起？两三百块钱的事，多了去了，人家班主任还看不上眼。
　　 瘦长个的入学也送过烟，但成绩太差，科科考试兜底，在教室前面坐了两个月便被落到最后面去了，马老师不好再说。虽说瘦个是马老师的远房侄孙，两家走得亲密，马老师答应好好管着的，也无能为力。他每天晚上回来只是带着语文书看看了事。马老师知道他的数学呀英语呀一窍不通，几次强调你将数学书带回来我给你过细讲讲？他像没听见似的。他提前一节课下晚自习，马老师完全可以给他讲一节课，总会让他通通窍门。他不听也没法，夏天都着一身黑夹衫，衫帽裹着头，根本不像地球人。马老师担心他三年过后考取最差的高中都难。胖学生马老师不担心。反正他是同学钱老师的亲侄，成绩好成绩差钱老师是要管的，而且现在钱老师在他班上代物理。胡金秀常在家里议论钱老师两夫妻，说他们聪明啦，哪像我们？亲侄儿也不收，恶人做在前面。难怪他们发财呢！马老师摇了摇头，说不讲了不讲了老讲有么意思？马老师心里有本帐，从小学来初中，两头的侄男侄女走马灯似的来家里食宿，有的拐了九道弯的亲戚也突然热络起来，送孩子来家里。看着亲情，大多只收了个成本费。他们占了位置，家里不能再收外人。外人来都推掉了。想想十多年，该少收入了多少钱？有的至亲你本身没赚钱还倒贴，他还说你赚了的，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马老师想想也是，不得不佩服钱老师聪明，亲友的孩子干脆不收。你给他孩子三五百块钱人家永远记得你的好。某侄儿来家里住了三年，按半价索费，还给他添衣买鞋交学校费用，马老师算过细帐，贴了一万二，毕业时人家竟然话中带刺，隐含照顾不周等等。真是气死个人。
　　 升初三的女生还好。她奶奶是个大爆竹，有话按捺不住，当着马老师两夫妻说过收费太多，呵呵，收三千五？吓死个人！他儿子批评过一顿，不说了，这次来给马老师留了五百元，说是要转给班主任，请班主任关照。孩子成绩差，只剩一年了，要着急赶。这次来了个叫秦平的女生，同级同班，女生欣喜万分。有了个伴，秦平成绩不错，可以当她的小老师。回来后三个男人早已洗完，她俩开开心心地洗澡，脏衣都摞在角落的木凳上，知道老板娘次日会洗得干干净净，她俩只管关上房门做作业。马老师催促完男生们睡觉关灯，交待她俩抓紧时间，十一点必须上床睡觉，免得第二天早晨爬不起来。马老师知道三年级抓得很紧，学生课外作业多，回来时两个女生抱着数学书和练习册，也不知她俩关起房门做到什么时候。云老师的荣誉感特强，生怕成绩落后，统考成绩排第二都暗自伤心，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烦起来就捶床档。开学第一天晚自习时只是要求班主任发发书收收费对学生进行收心教育，之后提前放学，学生还可以将今天清闲上头，明天再上紧箍咒。而云老师提前上了三节数学课，作业也一定多。马老师再三交待一定不能超过十一点睡觉，并要妻子认真督促，他要去校警室接班，不然的话这些事马老师会履责。到底是当过老师的人，说话暗藏威严，一言九鼎。他在家里学生不敢乱来。他走了不知学生是否规矩，后面三个男生像三只病猫，他不在兴许成了三只疯狗，妻子一女人管得住？于是走时又说，若是不听话明天回来一定打屁股，这相当于在家里画上了一只老虎。
　　 到了校警室，值班的女老师在做健身操，校门口基本安静，学校宿舍里的灯暗了，还有管理员在恶声恶气地呵斥嘈闹的学生。马老师来后，女老师自然回了家。马老师关好校门，摁停校警室喧闹的电视，突然想起早晨，十年前的学生陈晨发过微信的，正准备回复被云老师的电话冲断了，现在应该编几句话发过去。摁开手机翻开微信，跳出陈晨发过来的几条信息。马老师，家里还有住的位置吗？马老师，我一个弟弟叫陈波，想来您家里住……其间发过视频请求，马老师可能正在街上，太嘈杂没听到。他与陈晨之间没留电话，要不电话早打过来了。马老师看看时间已晚，发过去一个对不起的表情，说明早再说。
　　 这个陈晨，十年前是住在马老师家里的，脑壳灵活，各科成绩优秀，人也长得帅气，就是过早踏入了情场，曾给马老师带来了许多麻烦。楼上有老师发现，他与住在八楼老师家里的一女生在恋爱。马老师住二楼。下了晚自习，陈晨总是与那女生手牵着手，送女生上到八楼，再深情拥抱一次吻别后下楼。这还了得？班主任也说他的成绩在下降。这样优秀的学生，学校、班级和家长是指望他考一中火箭班的，住在马老师家里马老师责任重如泰山，哪能让他胡来？先是谈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改则通知家长。每当下晚自习铃声响，马老师开始守在教学楼下的楼梯口接他回家，以防又生情节。由于长得帅气，主动勾引他的女生不少。教他英语的老师说过，曾在课堂上要他上台表演一个投篮球的动作，并自己用英语解说。他潇洒的动作竟然令全班女生疯狂。哇塞！帅吊了！喊叫声和鼓掌声一片，课堂一时安静不下来。英语老师与马老师笑谈这件事，声称再是不敢喊他上台表演了。太帅！
　　
　　 五
　　 次日清晨，陈晨的视频发过来。脸盘略为瘦些，五官依旧轮廓分明，清秀的容颜中增添了世俗的庸杂和老练。他说毕业后去了云南省委组织部，马老师暑期时可以来云南玩玩哟。一切费用他陈晨买单。马老师身体不好，对旅游没什兴趣，云南对马老师来说山高路远，也没有么事需要陈晨帮忙的，很快引导他转入正题。陈波是怎么回事？陈晨一声呵呵，说陈波是他表弟，姑姑的儿子。老师面前不说假，我读书时调皮陈波可能比我更调皮。马老师立马心中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个陈晨，曾经就伤够了他的心。虽说每年他家长都会送两条好烟两瓶好酒，毕业时专门请马老师俩夫妻去县城吃饭洗脚，陈晨考取清华后专程来家里感谢过，说是没有马老师严管细教就没有陈晨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