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多少令人欣慰，抚平了他三年艰辛后的烦恼。马老师吸取教训，家里新进学生，首先看学生品性，与家长和学生当面鼓对面锣说清楚，若是半路调皮倒蛋坚决辞退，宁缺勿滥。同学钱老师曾收过一个调皮生，自己班上的。某日早上调皮生突然人间蒸发，没进教室跑了。家庭学校两不知情，问班级学生无人知晓。钱老师刚开始压着消息，以为调皮生就在毛口镇街道某处玩耍，便约上马老师做伴悄悄寻找。游戏厅、歌舞厅、小巷子、大桥下，以及杂乱的菜市场等等，挖地三尺扫网式搜查却不见综影，钱老师才惊恐地报告学校通知家长。家长来家里大吵大闹，哭哭啼啼之后威逼钱老师，他家娃儿若是找不到了要用钱老师的娃儿抵命。还好，一番千辛万苦之后，钱老师南下广州才将调皮生找了回来。陈晨还没说完，马老师断然推辞，说家里人多装不下了。陈晨在马老师家里住过三年，对马师家熟悉如手指，说马老师就再帮陈家一次忙吧？您就在阳台上随便打个地铺就行，或者抱床被絮他睡沙发。马老师每每想到钱老师收过的调皮生便不寒而栗，不敢松口。回到家里，与妻说起这事，妻胡金秀更是胆小，宁愿家里一个学生都没有，这收不得。
　　 马老师刚刚在沙发上坐稳，有陌生电话打进来，男人的声音。
　　 马老师您在家没？
　　 在呀。
　　 您住在几楼？——我在您楼下找不到屋。
　　 马老师弓腰向楼下看，见一老人搂着棉被之类站在楼下的空地上，桂花树下蹲一个头发长长的男生，离老人四五步远。马老师连忙下楼，心想，未必是哪位熟人推荐来住的？经常有这个情况，不知不觉家里会增添一个新生。曾经来家里住过的学生，将马老师家说得天花乱坠，生活是如何的好，待学生是如何的热情，服务是如何的周到细致……也的确属实。比方学生每天换下的脏衣，妻胡金秀从来没用过洗衣机，都是一件一件手搓手揉，她说洗衣机容易坏衣服，容易窜色。迎进门来，老人先从学生书包里掏出两条烟，高档的“黄鹤楼”，搁置在客厅的茶几上。马老师一番推辞，我从来不收礼的。您坐您坐，说哈学生。
　　 老人个矮，油黑脸，一看便知是乡里的老农民。老人轻柔地笑着，摆出求见村支书的姿态，低贱中透着无奈。是这样的，这是我的孙陈波……马老师扭紧了眉头，脑海中急速地组织着推辞的话语，他咳嗽了一声，按停了对方的叙说。手机却响起。是陈晨。
　　 老师，您就帮帮忙吧？您就将陈波收下行么？哎呀我跟您说，您不要太担心，万一陈波出了么事情绝不会给您带来麻烦的。我三爹来了是不？我跟他们说了，陈波写保证，我三爹签字，出了事立马滚蛋，与马老师无关。
　　 马老师看着对面木椅上坐着的学生陈波。他一头左偏的长发，耳边的发桩却是现出了头皮，发桩间张扬地推出一个显目的对勾。就一阿飞头。黑白相间的白大褂荡着门帘似的彩带，一看就不是只好鸟。马老师的嘴向窗台边横亘着的铺了床单的沙发努了努，对老人说，你看那条沙发，是我母亲睡的。近八十岁的老人还睡沙发。但是没有办法，家里确实学生多了，您孙儿来了我们没地方他睡。您还是另找地方。我们学校，收学生住的老师多的是。要不我给您介绍一个？
　　 反正马老师做好了坚决不收的打算。而黑脸老人依旧一副笑脸，一副媚态。马老师呀我给您说，我的孙伢是哪些都不去了的，就赖在您家里了。马老师反复解释，真是没地方了，总不能将您孙子挂在墙上吧？老人反正不听，带着孙子不走。叫陈波的男生好歹不吱声，扎着头捏弄着手指。马老师无计可施，总不能下逐客令吧？于是说，那您就坐会，我得去学校开会。推开门，迎面碰上前日来过的“白发爷爷”。“白发爷爷”喘着气，搂着一应学生用品，后面跟着他孙儿王子楠。
　　 马老师连忙招呼爷孙俩进屋，说以为不来了的呢？
　　 说稳当了的，怎么会不来？“白发爷爷”说家里事多，来迟了。王子楠第二次来，全然没有了第一次的拘谨，笑嘻嘻地，说我爷好有味，早晨将地里的芝麻梗拢好，要我去点火。交待我，若是有人问，你就说爷爷不让你玩手机，你一气之下就将爷的芝麻梗烧了。“白发爷爷”敲了一下王子楠的头，慈爱多于慎怪，说要你不要乱说的。又笑了笑，说没有办法，政府不准燃烧秸秆，天天有小车打转，发现一处罚款两千拘留十五天。马老师想起老人说过的，他儿子死了媳妇改了嫁，老婆又中风偏瘫，还得管着孙子，家里家外一把手，的确是忙。反正新生今天上午才到校，按新编班级进教室，下午上课，迟来哈没么关系。
　　 马老师夫妻俩围着白发爷孙说话，将黑脸爷孙凉在一边。马老师有些不好意思，敬烟时也给黑脸老人一支。马老师收了“白发爷爷”一叠红钞，相互之间存了电话，新生王子楠算是正式入住，衣物呀脸盆呀就靠在客厅的墙边，胡金秀说不需管它，我会给你摆放好的，床铺我也会给你铺好。中午可记得回来吃饭啦？
　　 一番彼此客气，“白发爷爷”太忙，走了。王子楠进了教室。他分在一（3）班，马老师与他班主任交情甚好，答应肯定多打招呼，起码分个好位置没问题，要“白发爷爷”放心。
　　 黑脸老人看出马老师压根不想收陈波，并非住宿紧张。不然刚才的学生为什么收下了？他并不提及，只是一个劲地央求，请马老师一定帮忙，我们是知道好歹的。弄得马老师不知如何是好。马老师唉声叹气，问陈波，你以前是在哪些住的？
　　 胡医生家里。
　　 就继续在那住呗？
　　 胡医生说家里住不下了。
　　 黑脸老人凶了陈波一眼，说么事住不下？就是调皮，被人家赶出来了。马老师，我实话实说，这娃就是有点调皮，就是来请马老师管教的。早就听说马老师教学有方，陈晨也调皮，不是多亏马老师，他能考取清华？
　　 马老师盯着陈波，说说你是如何调皮的？陈波吭哧着，也不知怎样开口。黑脸老人又凶了他一眼，还怕丑说了？接着向马老师解释，这抢犯也没做么恶事，就是喜欢结交三朋四友。你看这抢犯这身衣服，不知穿的谁的。马老师与妻胡金秀进了房间，关上门商量，收还是不收？胡金秀说你作主，但不收人家不走。实际上已表明了态度，松口收下之意。
　　 马老师摇着头，说这样行不行？陈波你写保证我看，再让爷爷签字。丑话说在前头，犯了错立马走人。当然你犯错就一定不是一般的错。胡医生这人温和，你不是太调皮太伤神他不会赶你出来。黑脸老人松了口气，说这行。陈波，听到没有？再犯不得错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爷爷呀，我喊你爷爷行不行？一定要听话。赶快写保证。马老师找来纸笔，摆放在木桌上。
　　 陈波扭着眉时而喘口粗气，写份保证像做道难题，在马老师再三提示下才勉强完成第一稿。字迹潦草别字多多。更正，重写，往复三次才基本成功。黑脸老人签着字，说比我写的字都不如呀。
　　 马老师多有无奈，又收了个调皮生，断定今后会有烦恼。问陈波的班主任，班主任嘻嘻一笑，说马老师您真是，陈波是随便收得的？抽烟、喝酒、打架闹事……光毛病。我都在想如何赶他出去呢。听马老师说他写了保证的，他爷爷签了字，班主任嘁了一声，说我办公屉里有他N张保证，屁作用没有。您不看他爷一老诚样，狡猾得很，你赶他孙子走他跟你讲法律，学生有享受义务教育的权利，学校无权开除学生。我只有三天两头喊他爷爷来，经常让他站在教室门口。
　　 一听头大。
　　 又添两个学生，住房更不好安排。俩夫妻一番考虑，决定将夫妻俩睡的主房腾出来，由后到的陈波和王子楠睡，胡金秀和母亲一道睡沙发。这便将家里的三间住房全部交给学生了。马老师说遭业呀，挣几个钱容易么？若不是睡学校门房，他也得睡沙发了。从前学生多他睡过几年沙发，一到冬天，客厅里的穿堂风冷冰冰的。毕竟收了七个学生，一叠一叠的红钞到了手，胡金秀按捺不住喜悦，说管他呢，睡哪些都一样。也不只我们睡沙发，钱老师他们年年睡沙发呢。马老师当然知道，钱老师家收那么多学生，他们不睡沙发怎么办？学生睡高低床，两人一铺，一个房间只怕要睡五六人，传说高峰期睡过八人。这样算，他马老师家七个学生，男女有别，两个房间足以。但马老师不想如此这般，每间房屋最多住三人，宽宽敞敞，摆放着方桌可供学生自习。空间逼仄，与坐牢何异？
　　
　　 六
　　 在学校食堂里，马花花与云老师的妻子小车打架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马花花和小车在学校食堂上班，每天抽空回家为自家的学生做顿午餐，又是住在同一幢楼里，见面是经常的。但两人的关系不太融洽，很少讲话。云老师介绍女生秦平到马老师家住，马花花更是见云家人如仇敌。马花花在学校食堂切菜时，想到自己家学生很少，秦平又跑了，一时怒火中烧，开始指鸡骂狗地骂云家人，很是恶毒。而小车也在上班，收静了锅灶准备炒菜，被马花花一番辱骂哪里忍受得了？狗日的对学生不好学生经常找她丈夫云老师告状，云老师不该管？又是云老师班里的优等生，指望她考一中给班里充门面的。小车不是一般的女人，湖南离婚后单枪独马跑到湖北，跑到毛口与云老师二婚，肯定不是个马虎角色。于是与马花花针尖对麦芒，对骂之后便是扭打。一个头发抓掉了一绺，一个右脸落下了四道深深的血爪印。若不是十多人解交，若不是学校领导出面调解，闹出人命案都有可能。据说云老师提着菜刀要杀人的。
　　 为收个学生闹事，其实不值。马老师觉得对不住云老师，云老师是为照顾他马家才恶了人意吃了闷亏小车受了伤，想买点水果去云家看望小车却又不妥。同一幢楼里的马花花也受了伤，他去看望任何一人都会遭到责怪。做人真的很难。
　　 其间陈波的班主任打来电话，说陈波昨夜课间在男厕所抽烟被校警刘科抓了个正着，今天两节英语课没进教室……马老师头痛，心烦，说日他妈赶他走算了。
　　 马老师早晨下班后最爱去近处的河堤上转一转，一看风景二锻炼，之后去街上过早。回到家里，见陈波的“黑脸爷爷”早已候在了家里，一脸苦逼。马老师我都不好意思来了，这抢犯伤神啦！害着马老师了。马老师说写了保证的呀，班主任也不要了，你就要他来搬行李回家。他根本没想读书，在学校还不是混阳寿？又花钱。“黑脸爷爷”哀愁着脸，说马老师您说这点年纪，不读书搞么事去？打工都没人要。再说没文化哪行？总得念个高中吧？唉！只怪这抢犯不听话。马老师抬眼见茶几上摆放着两条好烟，墙边靠着一袋柑橘或是橙子，预感到又有麻烦事上了身。
　　 果然，“黑脸爷爷”是来求情的，请求再给陈波一个机会，最后一次。他跟班主任沟通了，班主任答应网开一面，下不为例。马老师明白，班主任定然收到了某种礼物，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听班主任早上的口气是坚决赶出门外的。既然班主任放行了，马老师不好按保证办事，只能强调最后一次哟！“黑发爷爷”说好好好。双休回家我们要多加教育的。再调皮我要他爸回来。他爸回来不是好玩的，定然将他一顿好打。他只服他爸。
　　 “黑脸爷爷”对着后屋喊，陈波，你出来！
　　 马老师还不知道陈波已被班主任赶出教室了。
　　 老人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再不能犯一哈哈错了，要听话。你看爷爷忙得要命，请着人在家里摘橙子，班主任电话一打我就跑来了。又说，班主任讲了，原谅你一次，但要向全班同学做检讨。去了之后你就老老实实承认错误……老人的话没说完，陈波却冲着他爷爷说，我不读书了行不行呢？老子不读了！说罢两步跨到门口，推开大门噔噔地冲下楼去。老人慌忙喊着波儿波儿，跟着去追赶，脸更为黑沉。
　　 胡金秀苦笑着。你赶快给人家退钱。这么烈犟的学生，收不得的。我早上整理床铺，他枕头底下压着两包好烟。
　　 马老师有同感，感叹着赚学生几个钱好难好难。有偿食宿，大多数人只看到强盗吃肉没看到强盗挨打。
　　 女儿打来电话，说同济医院的病房有床铺了，您打算几时去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