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黄道吉日，万里碧空，飘着朵朵白云。乌涂村人全体跪下，虔诚地朝着笼中的乌鸦磕头；并祭奠了三头全猪全羊。香烛飘香闪烁，鞭炮“劈劈叭叭”满天介响，鼓锣喧天；乌山寺乌邦和尚仗剑念经，手敲木鱼，《金刚经》《忏悔经》《赎罪经》在村里喧响了三天三夜；村人们伏地而跪拜了三天三夜。最后，才由德高望重的乌娘虔诚而慎重地把笼中的乌鸦放了。乌娘望着空中远去的哇哇哇叫着的乌鸦，眼睛逐渐潮湿。她斜瞟了一眼全体村民，冷冷地说：
　　 “造孽啊！”
　　 然而，乌娘的孙子兀鹫却以陌生的眼光打量着乌娘那树皮般的脸，感到非常的恶心。而喂养乌鸦的乌鳢在兀鹫的心中成了英雄，他崇拜乌鳢，就一边英雄气地想，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要是他长大了的话，一定要逮它几只乌鸦烧烤后下酒吃，看乌娘这个老婆子能把他怎样？！凉风阵阵，树叶沙沙地响。兀鹫就背脊骨凉浸浸的，牙巴骨也不争气，开始了颤抖，真不害臊！兀鹫抬头扫了扫黑压压的村人，他不知道他的胆怯被子村人们看出来了没有？他不知道他的心思被奶奶猜测到了没有？兀鹫扭头瞅了瞅悠然自得、镇定自若抽烟的奶奶。兀鹫额头浸出一层层毛毛汗。为各种目的，兀鹫灵机一动，“啪！”抬起右手在右脸上就是一巴掌，他愤愤地说：“该死的蚊子！看你还吃我的血不？一掌打死你，打出的是我的血！”
　　
　　 三、乌木匠
　　 要说乌木匠，他可是乌涂村唯一的木匠，木匠活做得最绝最拿手，他接木橛和到缝子非得要用公鸡血，他说：“母鸡的晦气！不好！”乌木匠整天都有活做，却是全村子最穷最遭人看不起的人物。穷归穷，乌木匠可是“风月云雨”之老手。这大概是他的妻子死得早，他寂寞难熬的缘故。乌木匠的妻子生了乌头就得血崩，让阎王爷派牛头马面接走了，独留下漂亮多情剽悍的乌木。有一年，他替乌仁家打乌木甑，他趁乌仁妻去后院里按公鸡来宰了取鸡血接木橛合缝子时，将抱着大公鸡的乌仁妻子按在草堆里……两人正在乐，就被来草堆旁边撒尿的乌仁撞见，乌仁就成了乌龟王八。乌德比乌仁还气愤，似乎乌木搞的是他的婆娘，而不是乌仁的妻子。乌德也曾给乌仁戴过绿帽子，只是乌仁不知道罢了，他向来将乌仁的妻子当自己的用，乌德帮乌仁全是贼喊捉贼。乌仁、乌德给乌娘上了贡，请示乌娘，表示了切齿之恨。
　　 乌娘正在抽烟。她的右腿上兀鹫睡得正甜，口水淌湿了乌娘那破破烂烂的裤子。乌娘对跪在门前的乌仁、乌德冷冷地说：“这还用问吗？！”
　　 这时，乌木匠突然看见四五只乌鸦在他家的房脊上流泪，乌木匠心中犯愁，猛感东窗事发，仿佛觉得乌仁、乌德已经将刀子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浑身冷汗涔涔，就赶紧抱着乌头惊慌失措地来到乌娘的房里，扑咚一声跪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乌娘双眼紧闭，嘴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她的眼角挂满了口痰般大小的绿黄眼屎。几只苍蝇在空中离她的头颅很近的地方飞上飞下，正在寻找准确的着陆点，梦想着靠在眼屎上尽情的饱餐一顿，但终未着陆。乌娘缓缓地睁开浑浊的双眼，右手将烟杆取出，再换到左手里，由左手将烟杆立在乌黑发亮的墙壁上。兀鹫醒了，打着呵欠，眼睛斜觑到乌木匠怀中的小乌头，吐出几个字：“乌头乌头真可怜！”
　　 乌娘眼睛高抬，将烟杆重新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烟，兀鹫的话使乌娘发了半秒钟的慈悲。
　　 “乌娘！棺材！乌娘！棺材……”乌木匠大着胆子说。
　　 乌娘颤抖着站起来，右手将烟杆取出，挥了挥。乌木匠知趣地抱着小乌头，跌跌撞撞地回家，心中忐忑不安，诚惶诚恐。乌娘复将烟杆插进干瘪的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烟，并伸出右手拍了拍兀鹫，浑浊的眼睛快速地扫了乌德一眼。乌娘想：女人嘛！跟哪个男人干那事都一样，反正拔了萝卜坑还在，连我都睡过三四个男人呢；乌仁、乌德也真他妈的大惊小怪的，要是他蒙在鼓里，又会怎么样……乌娘丢下了一句冷冷的话。
　　 “乌木匠是全村唯一的木匠……乌木匠得留着。”
　　 乌仁乌德倒吸了一口冷气，认为乌娘吃错了药在说糊话，却也不敢发作。他俩走出乌娘的屋子，就咬牙切齿、气愤地朝地上大声地啐了一口：“呸！老骨头，你等着瞧！”
　　 乌娘笑了，乌娘边抽烟边想：“我那儿媳妇算是白卖了，那白花花的银子就留着给孙子娶媳妇吧。”
　　 小乌头兴高采烈地打着乌木鼓，乌木匠神气活现地敲着乌锣；一个满脸都让胡须遮住只留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在外面的汉子嘟嘟噜噜着嘴，卖命地吹着乌木唢呐；后面十六个汉子抬着一口绿光闪闪的乌油漆棺材，缓缓从南向北，穿过村庄，向乌娘家流去。
　　 乌娘颤微微地站在院门口，眼睛高抬，眼角没有了往常那口痰般大小的黄绿色眼屎，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麻布衣裤，倒还整洁利爽，斑斑白发已经梳理过，并挽成一个平躺的“8”字，盘于后脑壳上。乌娘嘴里仍旧插着烟杆，吧嗒吧嗒悠然自得地抽她的烟，布满皱纹的脸跟平常一样——似笑非笑，掩盖了她心中无限的喜悦。
　　 早等在乌娘院门前一丈余地的乌仁，举着右手在空中猛力一挥，乱七八糟的乐曲嘎然而止，行进的队伍嘎然而止。那口漂亮的乌油漆棺材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早已准备好的乌木大板凳上。这时，以乌仁的妻子领队，妇女们从乌娘屋子里端出一缸缸热气腾腾的乌龙茶，犒劳乐队和抬棺材队的所有成员。乌木匠今天的脸大放光华，全没有昔日的畏首畏尾，今天的乌木匠简直是三张纸画个人脑壳，体面无涯！小乌头的双手捧着乌龙茶，专心致志地吹着热气，童稚的脸上表情严肃。倾刻，所有的眼睛都把目光对准了那口棺材，赞叹不已，惊奇无比。这口棺材大大小小由六块乌木板组成，小头雕刻着双凤朝阳，图案形成一个椭圆，再形象地刻上篆书：“福如东海”四字；大头是“寿比南山”四个篆字，外加苍松一棵，苍劲伟岸，枝似虬龙，叶如银针，苍老飘逸，透出一丝古色古香的传统文化神韵；天平上是形态各异的鸦群，翅膀上全闪着绿光，有细心人数了数，一共有一百二十只乌鸦；竖着的墙子，一面是二龙戏珠、童子送宝，另一面是八仙过海、乌牛降福。看着这杰作，乌娘不由得伸出右手将烟杆从嘴里取出，再换到左手里握着，然后乌娘第一次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夸奖乌木匠的手艺：天下第一绝不敢当，却堪称乌涂村第一绝。乌木匠受宠如惊，慌忙跪倒在乌娘膝前，按捺不住内心的高兴，边哭边笑边说：“乌娘！您老人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要没您老人家主持公道，我这贱命早被那生吃卵子活吃球的乌德、乌仁俩兄弟收拾了。乌娘啊！这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一点心意啊！望您老人家笑纳啊！我怎配您老人家夸奖啊……”
　　 “哭个屁，笑个球，大男人家的，咋都这么不识抬举。哼！”乌娘气乌木匠太懦弱，恨乌金太霸道，叹兀鹫太稚嫩，忧乌德太狡诈，“都别太逞能啦！有什么了不起？别受了抬举就什么也不怕，尾巴翘上天，学霸道！”乌娘的话表面上是骂乌木匠的，其实是骂乌仁等人的。
　　 胆怯的乌木匠跪在地上颤抖不已，脸色苍白，嘴里依哩哇啦说个不停，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人群中的乌仁乌德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俩更加仇视乌木匠了，但碍于乌娘的威严，暂时不敢侵犯，也就只好在心中咬牙切齿，表示愤怒，却也无可奈何。
　　 乌娘复将左手里握着的烟杆移到右手里拿着，然后再放进嘴里含着，仍旧吧嗒吧嗒地悠然自得地抽烟，眼睛高抬，任由淡蓝色的烟圈缓缓地盘旋而上，飘荡于空中，越高越淡。过了半晌，乌娘终于丢下一句冷冷的话：“乌仁，让大伙儿上你家喝酒。”
　　 结果乌木匠在乌仁家就生平唯一一次喝醉了酒。于是乌仁便给了乌木匠一记响亮的耳光，才把乌木匠的酒打醒，乌仁咬牙切齿，从鼻孔中哼出一句话：“要不是那老不死的，你能活到今天！你——给——我——走——着——瞧！”这句话是对乌娘的不满，也是对乌木匠的愤恨。
　　 天空中飘来一团黑云将太阳遮了半边，乌木匠还是没能逃过乌仁、乌德兄弟俩的毒手。半年后，乌木匠还是死了。有人说，乌木匠是被毒死的。小乌头扑在乌木匠的身子上直哭得死去活来。哭声使村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乌木匠的屋子里到处乱窜，看到满意的东西就顺手牵羊捏在手里，准备拿回家去。乌娘是最后一个到的，她仍旧抽着烟，眼睛高抬，过了半晌，才冷冷地吩咐道：“实在可怜！先把小乌头拉开，然后拉出去软埋了算啦。有什么法子呢。”于是便有四五男个人将乌木匠拖了出去。乌娘刚要转身，兀鹫一下拉住奶奶的衣角说：“小乌头没爹没娘，好可怜！好可怜！您就让他跟我们做个伴儿，跟我们过吧？”乌娘似乎没有听见，只管慢慢地挪动脚步，兀鹫也只管边跟着挪动边替小乌头哀求。看在孙子的面上，乌娘说：“乌德、乌仁，你们看怎么办呢？”乌德、乌仁马上说：“就让小乌头跟您老过吧！有什么法子呢。”于是乌娘第一次发善心，小乌头便成了乌娘家的一员，和兀鹫住在一起。
　　
　　 四、乌梅
　　 小寡妇乌梅嫂出现在乌牛河北头，她的背上是小山样的巴毛草，剑一样的叶片闪烁着墨绿的光泽，很像乌鸦翅膀上闪闪烁烁的绿火。到乌牛山背巴毛草本是男人们的事，乌梅是乌涂村去乌牛山背巴毛草的唯一女人。乌娘说，这是乌梅命中注定的，谁叫她长着这么大的一双脚片子呢——比男人的还大。
　　 是的，乌梅在乌涂村的女人中是最丑的一个了，因为在乌涂村：美丑的比较跟其它的地方很不相同，全不论身材、长相、脸蛋，脚的大小就是美丑判断的准绳，在这里脚越小越美。乌梅娘在世时，总为乌梅的大脚片子发愁，和乌梅同般大小的姑娘都出嫁了，唯留下个如花似玉的乌梅由于脚大而无人问津，寻不着婆家，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乌梅娘愁眉苦脸地去求乌娘想想办法。乌娘说：“世上只有剩猪剩羊，哪有剩人的道理。他婶呀，乌梅也不能留下你自个儿用，我说话不怕你气，就是留给你自个儿用，你也用不起那东西。女人嘛，好歹也得嫁人——生儿育女。我看就好歹嫁给乌鳢算了。他家穷归穷。可你家乌梅的脚——”乌梅娘狠狠心——嫁！就倒贴火柴头将乌梅嫁给乌鳢。
　　 其实，男人们倒对乌梅挺有那个意思，只是谁也不敢打破惯例，娶她做媳妇。他们全都经不起乌梅布衫内那些突兀的七零八碎的诱惑，他们每每在梦中呼唤她的名字，有时甚而吼上几句火辣辣的情歌。
　　 想起爹娘不打紧，
　　 想起乌梅哭一场。
　　 想起厨窗碗重碗，
　　 想起床上我重梅。
　　 而成了小寡妇的乌梅对这些却毫无害羞感，反而对他们傻乎乎地笑，于是满村庄的男人都魂不守身，魄不附体了，于是满村庄的小媳妇们对乌梅怀恨在心，恨之如骨。
　　 天是那样的蓝，阳光是那样的明媚。乌梅嫂朝这边走了过来，身后是小山样水汪汪的巴毛草，剑一样的叶片间闪烁着乌鸦翅膀上那种绿火，肥大的裤管相互间摩擦，发出嘁嘁喳喳的声响，她的双手抓着草绳，身上的七零八碎被紧勒着的绳子勒成了颠上颠下的浑圆的诱惑。走近了，乌梅看见兀鹫四仰八叉地躺在河滩上，身上堆着一大堆河沙，河沙凸起像座小山，只余一颗苍白中带点儿寡绿的脑袋在外面。乌牛河唱着歌由北向南不慌不忙地流去。乌梅将身上的巴毛草丢在河滩上，然后款款地向兀鹫走来。乌梅道：“你在这里躺尸啊！不看你那寡绿的脸，我真想喂你的奶！”“我快要死啦。你那粉红的奶头我砸不动了，骚货，发情的母狗，我看你的大腿都在燃烧。”乌梅弯下腰，伸右手在兀鹫的左右脸上啪啪地就是两耳光，道：“还没到发情的年龄就这样损女人，不该打那才是怪事呢？”“骚货！我要……”“哈哈哈……”乌梅发疯般放荡地大笑，笑弯了腰，笑疼了肚子，笑断了气，双手按着肚子还在笑，“哈哈哈！雀儿都还没长毛，就想把女人X死！哈哈哈……”
　　 兀鹫寡绿的脸上流淌着豆大的汗水。乌梅一看就知道他发痧了。于是，乌梅就伸出双手，一手挽住兀鹫的双腿，使劲儿往怀里一拉，兀鹫身上的河沙便哗啦一声滚落在地，而兀鹫的身子就贴在了乌梅的怀里，他便被一种神秘的诱惑所笼罩和俘虏，似乎那对浑圆的乳房倾刻便化作两座山峰向兀鹫压来。兀鹫本来就微弱的呼吸便近于窒息。乌梅腾出右手在兀鹫的一双胳膊及背上一揪，只四五下便呈现出镍币般大小的紫红，然后再从裤袋里摸出一根栗色的麻线，用牙齿咬作两截，将兀鹫的左右胳膊扎住，半个钟头后，兀鹫浑身出了一通臭汗，恢复了过来，却四肢无力，浑身软酥酥的。乌梅反倒可怜起这个无爹无娘的孩子来了。
　　 “乌梅嫂，放我下来吧。”兀鹫软绵绵地说。
　　 于是，乌梅和兀鹫就面对面地坐着，坐在河岸上开始了神聊。兀鹫逐渐对乌梅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恋，总觉得乌梅很美，裤子里没长毛的小麻雀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兀鹫想起了母亲，母亲的印象永远是一乘晃来晃去的桥子，他还想起乌德杀狗吃，却只爱吃那根直挺直挺的狗鞭。
　　 第二天，兀鹫从乌牛河旁经过，看见乌德将乌梅按在毛草丛中。乌梅嫂又踢脚又舞手，可不起任何作用。乌德只管用嘴去啃乌梅的脸和胸部。兀鹫觉得乌德太欺负人了，便抱起一块石头，悄悄地走近，猛然将石头狠命地砸在乌德的屁股上，乌德痛得大叫一声：“哎呀！我的妈啊！”乌德赶紧松开乌梅，扭过头来，对兀鹫恶狠狠地说：“狗日的，小狗杂种！你给我少管闲事——要不是看在乌娘的份上，哼！走着瞧！”乌德站起来扭身沿着乌牛河溜回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