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阴鸟(小说)
天上,太阳格外的明媚,翠绿的山川更加的神秘多情。乌梅嫂用胳膊支撑起身体,望着兀鹫,表情茫然无措。兀鹫也望着她,同样的茫然无措。乌梅浑身颤抖不已,泪水顺着她那优美的鼻梁骨滚下来。当兀鹫来搀扶她时,她禁不住一把将他抱住,并在他汗淋淋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失声痛哭。兀鹫瞬间恢复了平常的粗野,厉声大骂:“死人啦!哭个球!”
“乌鳢死了,你将被卖掉,像我娘!”兀鹫见吼不管用,就说。
乌梅伸出右手在兀鹫的屁股上狠扭一把,笑了:“谁要我?我是大脚片子,不像你娘是三寸金莲。”
五、兀鹫
兀鹫沿乌牛河,逆流而上,缓缓向西。碧天白云,秋风送爽。兀鹫昂首阔步,精神抖擞,健步朝乌牛洞与乌米洞间,那片茂盛的林子走去,脚踩在松软的沙土上,发出轻快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兀鹫真有点儿狗胆包天!他要烧烤乌鸦肉吃!
这天晚上,乌娘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她坐在火塘的上首,整整地抽了一夜的烟,表面上还是和平常一样,眼睛高抬,只顾悠然自得地抽烟,任由淡蓝色的烟圈盘旋而上,其实乌娘的内心深处很不平静,眼皮老是跳个不停,模糊中还看见老头子出现在她的面前,唉声叹气:“我家快绝香火啦!”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难道说兀鹫这孩子会去乌牛洞与乌米洞旁的那边片林子里烧烤乌鸦肉吃,今夜乌鸦叫了十次了吧?!难道这真是作孽!快天亮的时候,乌娘终于推算准了兀鹫在乌牛洞与乌米洞间的那片林子里烧烤乌鸦肉吃,她似乎还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儿。
太阳出来了,阳光跟随兀鹫兴高采烈地沿着乌牛河来到了村子里。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细小的云片在浅蓝明净的天空里泛起了小小的白浪,晶莹的露珠一滴一滴地撒在草茎和树叶上,蜘蛛网上沾了露水,银子似地闪闪发光;润湿的红土地仿佛还留着乌饭树叶般的晨曦的余痕;鹧鸪的歌声骤雨似地漫天落下。兀鹫刚到村口,就碰见了乌德、乌仁,兀鹫高抬着头,装作没有看见他们俩,但乌德、乌仁却拦住兀鹫,问道:“昨晚,你去哪里啦?急得乌娘整夜未合眼儿!”“呸!让道!”兀鹫答,“这——你们也管得着吗?不屙泡稀屎照照,真他妈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乌德、乌仁一片黄鼠狼给鸡拜年之好心却讨了个没趣,只得恨恨地说:“杂种!走着瞧!”
兀鹫只管往前走,突然又猛折转身来,大声地对乌德、乌仁说:“告诉你们,我昨晚到乌牛洞与乌米洞间的那片林子里烧烤乌鸦肉——吃!可香啦!不信!你们试试!”说着便从衣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只乌鸦腿,猛啃了两口,看着还剩下一半,便一扬手,掷到乌德、乌仁他们俩面前,并丢下一串扬眉吐气的话语:“尝——吧——我才不信邪呢!有种!你们就像对付乌鳢一样来收拾——我!我可是你们未来的村长啊!”
乌德、乌仁俯下身来。定眼一看,果真是乌鸦腿,大惊失色,结结巴巴、诚惶诚恐地自言自语道:“乌鸦肉是吃得的么?!我们那神圣不可侵犯的阴鸟啊……”
兀鹫却毫不理睬,大大咧咧地回到家里,看见乌娘坐在火塘的上首,眼睛高抬,仍在悠然自得地抽她的烟,小乌头在乌娘的右边睡着了。
“兀鹫,你昨晚去哪儿去啦?害得奶奶整夜未合眼儿。”乌娘道,她真希望兀鹫没有去烧烤乌鸦肉吃啊!
“我在乌牛洞与乌米洞间的那片林子里烧烤乌鸦肉吃呢。奶奶,可香啦!”然而兀鹫坦然地回答。
沉默。
兀鹫的回答无疑给了乌娘猛烈地一击,乌娘猛抽一口凉气,慌乱地将烟杆从嘴里取出,丢在地上,心口猛然一痛,人倾刻便苍老了许多,颓然间摇摇欲倒,呼吸急促。
这个时候,小乌头正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
兀鹫很得意,心里嘀咕着:奶奶!您忍不了啦!
“村人知道么?”乌娘怀着侥幸的心里问道。
“我一回来就告诉了乌德、乌仁啦!”兀鹫得意地说。
乌娘再次颓然——她快倒啦!
乌娘不愧是乌娘,她又说:“兀鹫!再不要干了!这次有我……”后半句话还没有说完,乌娘就知道她不行了。
兀鹫笑了笑,一屁股坐到乌娘身旁。乌娘用左手从地上拾起烟杆,再转到右手上,然后插在嘴里,悠然自得地抽烟,镇定自若地抽烟,乌娘淡淡地说:“小乌头!你去把乌德他们叫来吧!我有事和他们说。”
不到半个时辰,乌德、乌仁他们来了,乌娘仍旧像平常那样眼眼高抬,仍旧悠然自得地抽烟,嘴里轻描淡写地说:“你们都来了。”
“兀鹫没有吃乌鸦!”乌德说。
“兀鹫真的没有吃乌鸦!”乌仁也说。
“兀鹫哪会吃乌鸦?这不是怪话呀!”乌金换了一种表达方式。
“兀鹫没有吃!”乌涂村人都说。
“这就好了!”乌娘停了停又说。“兀鹫怎么会去烧烤乌鸦肉吃呢?我们乌涂村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去烧烤乌鸦肉吃的!”
“老杂种!走着瞧!”乌德走出乌娘的屋子说。
“老杂种!走着瞧!你的末日快到了!”乌仁走出乌娘的屋子也说。
“小杂种!走着瞧!等老不死的一闭眼,看我不把你杀了祭阴鸟!”乌金总结性地说。
兀鹫烧烤乌鸦肉吃,回到村子里的当天下午,便在乌牛河边遇到了乌梅,乌梅问兀鹫:“兀鹫,你烧乌鸦肉吃。真勇敢啊!我好佩服你呐!你带我去烧烤乌鸦肉吃行吗?”
“行!”
自此之后,兀鹫和乌梅形影不离,甚至不回家,跑到了乌梅的床上。他俩隔三差五便双双对对跑到乌牛洞与乌米洞间的那片林子里烧烤乌鸦肉吃。后来,到了更疯狂的地步,就干脆把乌鸦刮了毛剐了肚子后拿到乌梅嫂家里炒了吃。
乌娘对此只有唉声叹气,说自己命苦,但因为兀鹫是她的孙子,为香火,她便只好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她清楚地知道,她死的时候,就是兀鹫的灾难日,乌德、乌仁是不会放过兀鹫的。
村人早开始了提心吊胆地生活,他们慑于乌娘的威力,都敢怒不敢言,只在心中咒骂乌娘赶快死,死了他们好有力出力,有钱出钱,请端公,请师娘儿,大办祭祀活动,请求阴鸟的宽恕和赦罪,请求阴鸟不要降灾难给他们。
乌梅的肚子便一天大似一天。一天,乌娘在小乌头的搀扶下走到了那棵乌饭树下,碰巧和乌梅打了个照面,乌娘知道那凸起的肚子里装着的是她的重孙子,然而她觉得受了侮辱,她的重孙子怎能由一个大脚片子的小寡妇生养呢?
“乌梅!你肚子里……”乌娘问。
“是您老人家的重孙子呢!”乌梅接嘴说。
真不害臊!原想她不会这么说的,会顺我一口气,却哪知她一点廉耻也没有,比母狗还不如,兀鹫啊!作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奶奶总不能管你一辈子吧……
乌娘两眼发黑,一个踉跄跌到在地,嘴唇紧咬,一口气眼看就要缓不过来,过了半晌,乌娘道:“乌梅!死丫头儿,好歹你把我背到我屋子里去吧,也好让我做个屋子里的鬼吧!”
乌梅和小乌头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把乌娘背到了屋子里。这个时候,兀鹫也来了,他看见奶奶,猛觉一阵寒心。这天晚上,兀鹫、乌梅、小乌头三个人守着乌娘,到天亮的时候,乌娘叫:“兀鹫!你过来!”兀鹫走到乌娘身边,乌娘说:“我死的日子就是你的灾难日啊!”说完,脑筋一偏,死了。
以此同时,觊觎已久的乌德、乌仁一伙猛从门外窜将进来,猛将兀鹫和乌梅双双对对捉住,并用麻绳拴牢,推推搡搡,推到五年前杀乌鳢的那棵乌木树下,捆在树上。
“妈的!乌鸦是吃得的么?”乌德说。
“妈妈的!乌鸦是吃得的啊!”乌仁也说。
“妈妈的妈妈的!乌鸦是吃得的呀!”村人义愤填膺地怒吼。
乌德、乌仁吩咐乌金通知各家各户凑猪凑羊,买纸钱香炉,待选定了黄道吉日,把兀鹫乌梅杀了祭乌鸦,在没有到那天这段时间里,由小乌头端饭给他俩吃,而对于乌娘,则不准任何人去收尸,谁叫乌娘有这么个敢吃乌鸦肉的孙子——兀鹫呢?天理难容啊!
可怜的乌娘,想她在世的时候,是多么的威风,她才想的事情还未说出口,便有人替她办。而她死了,却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更不要说去享受乌木匠孝敬她的棺材了,更为可怜的是,每天每夜,只有小乌头陪着她,她在走向阴间的路上没有一分钱,一个铜板。一周后,乌娘的身体腐烂了,且从里面爬出许许多多的蛆。小乌头每天扫也扫不完,只要小乌头一打盹,或者去给兀鹫、乌梅送吃的,那蛆便一下子爬到大门外的那条土坷垃路上,白生生的一大片,热闹非凡。苍蝇们整天嗡嗡嗡地在她的身子上飞飞停停,屋子里充满了难闻的腐烂气味。更为可怜的是:有一天,小乌头刚去给兀鹫、乌梅送吃的,不料一只健壮的乌鸦嘎嘎地叫着,飞到屋子里,落在乌娘的身子上,将乌娘的两只眼睛吃了。等小乌头回来,早没了乌鸦,只见乌娘的眼睛雕成了两个偌大的窟窿。小乌头再次给兀鹫和乌梅送饭的时候,将乌娘的情况告诉了兀鹫和乌梅,兀鹫听后,常叹一声,脱口而出一对联:
宠辱不惊花开花落,来去无意云卷云舒。
乌木匠孝敬乌娘的棺材,在她死的当天下午便被乌德、乌仁抬到乌德家里去了。乌娘要传给她的孙子兀鹫的那根她天天用的,象征权力和威望的烟杆,也在她死的当天,被乌德偷走,并大言不惭地像乌娘一样眼眼高抬,悠然自得地抽烟。
这天,阳光灿烂,湛蓝的空中有朵朵白云缓缓向北飘荡,太阳火辣辣地照耀着大地。阳光沐浴下的乌涂村又一片庄严肃穆,微风吹拂着的乌涂村又一片杀气腾腾。乌涂村改朝换代啦!乌涂村正在召开“杀兀鹫、乌梅祭祀阴鸟”的动员大会。乌牛河哗哗啦啦,唱歌向前,它对乌涂村的事充耳不闻,它只管唱着叮咚之歌,穿过村子,仰头朝六十里外的大江河峡谷奔流而去。乌德坐在乌娘曾经坐过的那棵古乌饭树下,他像乌娘一样面对村人们的议论纷纷却充耳不闻,他像乌娘一样只管眼睛高抬,“吧嗒,吧嗒……”他像乌娘一样悠然自得地抽烟,他像乌娘一样镇定自若地抽烟。左青龙,右白虎。乌仁、乌金站在乌德的左右两边。真难熬啊!你干脆给我一刀算啦!村人们在心里喊着,村人们都焦急地等待着乌德的命令。
乌德学着乌娘的样子,将左手握着的乌黑金黄的烟杆换到右手里握着,左手便舒服地放在并列的双膝上,右手又将托着的烟杆塞进嘴里。乌德不看任何人,眼睛高抬,“吧嗒,吧嗒——”乌德像乌娘一样贪婪地一阵猛吸。“吭!吭!吭——”乌德像乌娘一样被火烧火燎的旱烟呛得一阵扯心捣肺的咳嗽。“呸!”发出响亮的一声脆响,乌德嘴里吐出一口浓痰,颇似鸡屎。乌德定睛一看,大惊失色,心中嘀咕:“真他妈的日怪!我这痰怎么没有老不死的那痰——那惨黄惨绿的颜色?!”乌德额头毛毛汗直冒,乌德努力使自己镇定,慌中不乱地丢下冷冷的一句话:“再过两天就是杀兀鹫、乌梅的黄道吉日啦——”
“啪啪啪啪啪啪……”
这是翅膀拍动的声音。乌德的话声刚落,就从乌米洞与乌牛洞间的那片林子里飞来了一大群乌鸦,直扑向捆绑兀鹫与乌梅的那棵乌饭树。
兀鹫和乌梅吓得赶紧闭上眼睛。所有的乌鸦都挤在这棵乌饭树上。兀鹫和乌梅身上,一只也没有。乌鸦们似乎在交谈。乌鸦的叫声听起来真可怕,乌鸦的叫声是腐朽的表示。村人们仿佛听到了来自坟墓的腐朽的声音。乌鸦的叫声有黑夜的味道。
兀鹫、乌梅的手臂已经麻木,特别是乌梅,由于肚子里的胎儿使她更显得瘦弱,脸色苍白,但他俩每时每刻都在相互鼓励着对方,他俩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坦然,他俩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也就在这天早晨,乌金从乌牛洞旁经过,看见里面有许许多多的牛屎,他知道不好啦!村子将面临着巨大的灾难,但他又想只要黄道吉日将兀鹫、乌梅杀了祭乌鸦就会万事大休的。他回到村里后,把乌牛洞有牛屎的消息告诉了村人。村人们便更加紧张,仿佛灾难马上就要到来。只有乌德、乌仁得意非凡,那乌牛洞里的牛屎是他俩从自家牛圈里挑去倒在里面的,他俩想借这一东风,将村人唬住,所以,他们说:“这是上天的警告!阴鸟是不能得罪的,但只要我们大办祭祀,杀了罪魁祸首,就能吉祥如意,阎王爷、玉皇大帝最能明辨是非曲直,大家只管虔诚地准备祭祀用品,不必惊慌。”乌德谈这个看法时,嘴里含着乌娘的烟杆,眼睛高抬,边悠然自得地抽烟,边津津乐道地神侃。
然而就在要杀兀鹫、乌梅祭祀乌鸦的前一天晚上,正当全村人睡得正香的时候,乌涂村发生了7.8级的大地震,顷刻之间,整个村子便全部倒塌,全村子的人都被房子压死了。
唯独兀鹫、乌梅因为被捆在树上而没有死,但他们俩醒来的时候,太阳早已明晃晃地挂在空中,一条淡雾在村子中飘荡,整个村子都毁灭了,乌鸦们在村子的上空打成团地干叫,音调凄凉,神奇悠长,他俩奇迹般地躺在半截乌木树桩下,且身上还压着另外半截乌木树干,捆绑他俩的麻绳子早已断为一百零八条麻子蛇,僵硬地躺在他俩的身上或地上,他们便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从那树桩下爬出来,肚子饿得咕咕咕地叫,却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吃的。
太阳高高地挂在碧空,射出道道强烈金光,像是在大声地欢笑,藐视那层淡雾的不堪一击。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越发显得它的深邃无边。
他俩呆呆地看了看整个乌涂村很久很久,然后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永远地离开了乌涂村。
乌鸦们在乌涂村的上空打成团地大叫。可怕的阴鸟!至高无上的阴鸟!你们——全是我们头脑中创造的偶像。
乌鸦们嘎嘎嘎嘎地叫着,像在告诉我们,就这样——
乌涂村和乌涂村的人就这样消失了!
永远消失了!
请记住,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