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落在泥土上，只要有种子，尘埃里就一定能开出花。我相信这是一束光，一束垂暮的光，贴着地面，在夕阳落幕时，依然倾尽生命，把最后一丝光绽放，回报一片养育了他的土地。染红的天边，绽放尘世最美绚丽的色彩，胜过世间一切繁华——引子
　　 才12岁的小女儿，额头就频频生出了许多青春痘，而且顽固不化，多日不见自行消退，影响了她白皙的面容。从一熟人处得知：酒泉三墩镇二墩堡村三组有一八十岁的卢姓医生，治疗这种青春期的皮肤病很有一手。于是本周六，我租车带女儿去了那里。
　　 这是立冬的第二天。到底是冬天了，阳光失去热力，天空显得淡漠，随处风追赶着落叶满地奔跑，一路车所行之处，有村庄树木的地方，入眼处皆是枯枝败叶，满目萧瑟。空旷戈壁芨芨草随风摇曳，芦苇荡漾，把大西北冬天特有的荒凉暴露无遗。
　　 女儿晕车，我们也不知路，一路走走停停，问问。庆幸，每遇见一个被问路者，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个卢姓医生的，可见他在当地是颇有名气的。顺着路人的指引，我们很快到了那个村组。其中间是平整宽阔的石灰路，两边各一排房子，墙壁洁白，红门砖柱，门前有树木，颇有几分现代气息。
　　 众所周知，如今的社会，没有比行医更能挣钱的行业。在我的想象里，如此声名远播的医生，诊所一定很豪华气派，以致车子在经过他家门时没有停下，到了有洋楼的地方，我们自认为对时，下车一问村组的人，才知已走经过，就是我们路过看到的那家小小的不起眼的墙上有四个字的“同康药店”。车子原路返回，停在他家门前。和周围许许多多邻居一样，他家门前空地上铺满了黄灿灿的玉米棒。从门面看，这是一家普通的民宅，与附近别家没什么区别，细看甚至还没有其他户主人家打眼，就是墙上多了四个字，不过经风吹雨淋，也不是太显眼。我带女儿走进。这哪像一个医生家，充其量就一普通农家院。不大的院子里杂七杂八：玉米堆、羊圈、鸽笼、鸡笼、狗窝、煤仓等等，农家有的，应有尽有，分布在小小的院子两边，中间只有一米多宽的通道，显得拥挤错乱，看不出这是一个给人看病的医生的诊所。迟疑踯躅间，在院子的左手拐角，我们听到有说话声，掀帘而入，里面的状况更令我惊讶。
　　 房间里有一耄耋老人，一五十多岁庄家汉，两人正在侃侃而谈，听所谈内容，皆为村组里的人事，自然他们为一个村组的。老者坐在靠门南边窗下的木制条桌前，那汉子坐在门口桌旁低矮的小凳上，他们一高一矮。看到我们走进，便停止了谈话。老者与那汉子都立马起身，热情给我们让座，要我们靠近炉子取暖。房间里没有几个像样的凳子，两把不起眼的高椅子，一圆一方两个小矮凳，大小高矮也就四个，我们互相谦让。那逼仄的空间，炉旁哪容得下我们几个，生着炉子，也不冷。最终我们几个选择空处坐下，那汉子只好站着。待我们坐定，老者继续与那汉子谈论他们未尽的话题。
　　 老者脸庞红润，目光炯炯且干净、清澈、透明，说话间，脸上始终挂着慈祥的笑容，如婴儿般天真、纯洁无邪。他头戴圆形咖啡色帽子，身穿深灰色褂子，没有系扣，露出里面的棉布马甲，普普通通，不是十分整洁。如果不是房间有药柜什么的，任谁也不会把他与医生联系到一起，就一地地道道土农民，更与名医对不上号。不知为什么，他的形象让我想起那个穿布鞋没穿袜子的中科院院士。十几个平方米的一间屋子，门左是一扇窗子，窗下放一张木制长方形条桌，桌上药书、处方、笔、本子、号脉垫、收音机，算盘、手机等随便摆放。靠门右边紧挨墙面架一约长一米，宽六十的平面铁炉子，炉管子向上离房顶一手掌时，沿房顶折向南两米处又折向东，从门边的窗户上方穿墙而出。靠炉子的北墙，一个弧形栏柜后面，是一组离顶不远的中药柜，西、南墙，都是药架，不太整齐地堆放着大小不等带有标识的中药袋。
　　 老者一边给那汉子开药方，一边询问那汉子前次用药后的情况。因那汉子是给儿媳妇开药，汉子说不上，就拨通了儿媳妇电话，让她与老者说。老者仔细询问了用药后的反应及情况，嘴里咕噜，又像自言自语：城里的诊所比厕所多，现代医学这么发达，人往机器上一躺，什么病都一清二楚，要舍近求远，让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开药治病。原来汉子的儿媳妇在深圳。只听那汉子说，我们从小就是被你看病长大的，你治病，放心。老者说，你对儿媳妇这么好，你老了，她会不会管你。那汉子憨厚地一笑说，管不管，是以后的事，我们现在好好待她就是。于是他们又聊起当今的养老现状。老者说，养了女儿的，被小车接来接去，不在这家就在那家，养了儿子的，耗尽心血没人问津，由此他讲起了他们村组几个人都是如此悲凉地活着。
　　 他还说时事政治，时下热闻，一幅药方，开完、抓完，这些都从他的口中娓娓道来，问他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他说天天关注新闻什么的。
　　 送走那汉子，要给女儿看病了。他仔细看了女儿脸上的青春痘，问女儿有没有开始行经，又看女儿的舌苔，让咽垂夜，才给女儿把了脉，真正做到了中医的望闻问切，才给女儿开药抓药，期间行动甚为缓慢，甚至有几分颤巍。他给女儿抓好药方，坐下来，像对自家孙子一样，笑呵呵地给女儿交代饮食注意事项：病人不忌嘴，跑断医生腿。不能吃的别吃，不能喝的别喝，譬如辣子、大蒜、冷饮之类。并问女儿，想美不，女儿说想，他就说，想美，就别生气，女子一生气就不美了。他开的药剂很少。他就像一个传道授业的师者，还对我们谈说，老祖宗留下的中医治病十二字准则：追根寻源、识病要准、组方要妙、配药要精；他还给我们说，作为女子要面色红润细腻，就要常喝水，尤其有一杯水，特别重要。那就是优时水，即晚上四杯（400毫升）凉白开，早晨一杯（一百毫升）刚烧开，兑匀放上两克盐，优时（清晨六点至七点）服下保平安。
　　 期间，他还给我聊起红楼梦，说人要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千万别让自己生气，像林黛玉，倾国倾城的貌，多愁善感的身，早早香消玉殒了。还说演了林黛玉的陈晓旭也一样，作为人，抑郁是万病之源，且不可生气。
　　 我说，你有这么好的手艺，为什么不去大城市开诊所。他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挣那多钱干嘛？原来他本是老上海人，三年自然灾害下乡到这里，就没有再随返城大军回去，而是深深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一直在这里行医种地。如今儿女都在城市生活得非常好，他喜欢接地气的农村生活，不愿去城市，守着几亩薄田，有人来看病，就给瞧瞧，没有就侍弄自己的鸡、狗、猫、羊、鸽子等，如此颐养天年。
　　 他说，如今粮食蔬菜都用农药化肥太厉害，他家吃的粮食蔬菜都是他与老伴自己种的，不用一点化肥与农药，都是纯天然的，面粉都是自家把麦子淘好，拉磨面房磨的。顿时我的脑海出现了一幅他们老两口佝偻着身子拉着麦子去磨面的画面，该有多生动。
　　 如今社会趋之若鹜。但凡有点技术和经济实力的人都离开了农村，去了繁华热闹的城市。以他一生的行医积蓄，我想他过什么样的日子过不上呢，而他却选择这片土地，八十多岁了，依然不用儿女照顾，也不用保姆，什么都亲力亲为，过着原始的农村人的日子，与土地不离不弃，将垂暮之光挥洒在这片土地，一定是深深爱着这片土地。
　　 告别卢医生，上车前，我久久伫立在这个村组前，打量着这个村组，这片冬日里裸露的土地，除了一些落光树叶的树，什么也没有，是什么神奇的力量，将这位医术高明的老者挽留。
　　 （编者注：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