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路】用文字丈量路之长短(散文)
五
船在这条大河上行驶,人在洲上代代繁衍生息,从来没有停歇过。不同的是,船的行走,因了螺旋桨的旋转,疏远了风和帆这两位朋友;工业文明赐给它一身坚硬的钢铁盔甲,却让它失去了往昔桐油洇染木板腠理的柔情。洲上人的代数越来越多,我们的年龄越来越大,木帆船的历史书页越来越旧。那满载我思绪第一次出洲的木帆船,始终泊在我心的港湾不离不弃,这远不只是最初的油条和豆浆情结,如锚缆般拽住那样简单,究竟还有什么呢?令我每次回洲都要去寻找、去体验,每一次离洲都要再感悟。然每一次回洲和离洲都有新的收获。
不知不觉,丝丝细雨散去,细雨把阴天还给了晴天,晴天把太阳还给了大地,大地把五颜六色展现出来。汽笛声响起,像奶奶昔日呼唤我快回家吃饭那般迫切,像奶奶昔日提醒我出门多保重那般牵挂。从南岸开过来的铁驳轮渡船已怠速徐徐靠近,江面泛起串串笑靥。其实,十五分钟之后,我又可以回到洲上了。可是,我有些心切了,因我儿时的好伙伴春生,正在南岸的刘巷码头上等我。春生和我同村,他比我小几个月,是我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下鸭子湖捞鱼摸虾、上高水渠打猪草、去田头地角放牛、到村里村外房前屋后捡知了壳……春生无疑是我环洲游的最佳搭档。当我昨天在电话中告诉他,我想逆时针,从上百里洲的葫芦脖子上开始环洲游时,他说,好!我今天一大早就去刘巷码头等你。
我开车,春生坐在副驾位,他如数家珍般地介绍百里洲的新近变化。我们沿刘巷码头上的长江大堤,逆江向西缓慢行驶。脚下是平坦灰白的水泥路。大堤两面护坡绿草茵茵。大堤内侧坡底农田里:柑橘果实开始由青变黄;梨树果尽正在落叶;果林中,间作的西瓜、甜瓜、南瓜芜子,虽已进入更年,但母爱不减,总是牵挂些许秋苞子不舍;黄豆戴上了多对金色的耳环,俨然一身隆重出嫁的打扮;高粱举起火炬,欲把每个农家的小酒锅烧红,让秋风携带醇香;奓开棉蓇葖的棉田似乎格外怕冷,初秋竟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棉被。大堤外侧坡底,城墙般的防浪芦苇林白发低垂,目送一江碧水向东流。我们仿佛骑着一条逶迤的青龙尽览四季风景。此刻,如果在空中俯瞰,我们的车一定像一只不起眼的甲壳虫在大葫芦脖子边缘爬行,人类在地球上或宇宙间的一切运动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不同环境中生长的人,对生活和生命的体验是不一样的,对某一景和某一物的感受不一样也就不足为奇了。譬如,拿形态各异、本质不同的“棉”和“水”二物来说,从小生活在城市里或生活在相对安全温暖家庭的人,会给予它们“纯洁”的定义,这无疑是一种诗意般的赞美。因此,当他们看到白色的棉花时,就会首先把它比喻为纯洁的白雪,当他们看到清澈的水体时,就会首先想到它是生命的源泉。然而,这对于我和春生、我的姐弟们、乃至绝大多数洲上人而言,眼前的物,是另一种物,眼前的景,给我们的多是另一种感受。
每当我们看到白雪,首先想到的是冰棱,第一感觉是无情的冷;每当我们看到白棉花,首先想到的是温暖的棉鞋、棉裤、棉被,第一感觉是取暖的火;因为我们小时候,很少有棉鞋和棉裤御寒,冬天这个姗姗来去的吝啬老人,留给我们的总是脚后跟上数月不得愈合的冻疮,那是一种结痂在心尖上撕裂的疼痛。一个寒冷无比的冬夜,春生上穿一件破棉袄、下穿一条薄裤子和一双旧布鞋,伴随她的母亲敲响了我们家的门,向我的父亲队长大人,报告了他父亲突发脑溢血病故的不幸消息,以寻求帮助。春生冷得瑟瑟发抖,冷是可以传染的,春生发抖的同时我也发抖,我甚至感觉冰冻的大地在抖动。
每当我们看到水,尤其是江河湖泊海洋水体,首先想到的,是水的无情,是一种波涛汹涌的恐惧。这与洲上人年年夏季防汛、年年担惊受怕的经历是分不开的。更多的是与日常生活中的不便和不易息息相关。我们曾为采摘一根果腹的藕肠或一个菱角,被灌过一肚子的湖水;我曾跟随奶奶坐一叶扁舟,去松滋县芦州子走亲戚,险些葬身南河中;我曾无奈的亲眼所见,一场暴雨过后,沟满壕平,路和塘的界线模糊不清,我的一个即将上小学的堂妹误入深渊,过早地结束了她的人生;我也曾多次听父亲讲,某某洲上人仅为捞起半截浪柴,活生生地丧命于咆哮的大河和南河。至于某某渡口不幸沉船,导致众人丧命的意外事故,在百里洲并不鲜见。
六
水,这一无色无味的汤物,避高趋低,堆难成方,立难成柱,钟情流淌,笃行浪荡。在百里洲192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因水而得名的某某堤、某某渡、某某垸、某某口、某某台、某某洲、某某河、某某湖、某某沟、某某渠、某某桥、某某闸……比比皆是,它们是洲上人跟水斗争的一页页沧桑史。明有龚春台、清有路飞霄、今有众多斗水人……治水英雄辈出。水是人类的劲敌,也是人类的挚友,这就看是谁来主宰水的运命了。
在这块不大的洲土上,1949年之前的水,是放荡不羁的水,是洲人的眼泪,是饿殍遍野,是哀号遍地,是民不聊生;1954年的水,是疏导有度的水,在国家荆江分洪计划的整体调控和妥善安置中,百里洲人主动放弃家园,谱写了一曲舍小家保大家的大爱乐章;1998年的水,是体现军民鱼水情、干群舟水依的水,上至党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军委主席、国务院总理密切关注,下至基层干部群众和基层部队官兵,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共同谱写了一曲抗洪抢险救灾重大胜利的凯歌。十年之后,国家投巨资兴建的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全部竣工,开始发挥它巨大的调洪功能,从此,洲上人惊心动魄的防汛史结束。
水是有弊的,也是利的,归根结底水的利是大于弊的。“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没有大江大河水的润泽,就没有洲上远近闻名的棉花、西瓜、沙梨。早在20世纪60年代,百里洲就是全国闻名遐迩的棉花生产基地,曾得到过周恩来总理亲授的奖旗。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洲上开始旧貌换新颜,一幢幢洋楼取代草屋建起来,一辆辆凤凰、永久、飞鸽牌自行车大街小巷跑起来,无不是棉花垫起来。我们因兄弟几个外出求学欠债陷入困境的家,也靠年迈的父母种植棉花慢慢好起来,三大间砖砌瓦盖的房屋随之立起来。春生说,他就是从那时发端,实施他的“亦农则农,亦商则商,阵地战加运动战、或阵地战加游击战相结合”立业兴家战略战术的:农忙时,守着责任田种棉花、种水果、种西瓜、种蔬菜;农闲时,有棉贩棉、有果贩果、有瓜贩瓜、有菜贩菜。他就是这样协助他守寡几十年的母亲,把一个因父亲病逝突然坍塌的家撑起来、好起来、富起来的。他就是在亦农亦商的奋斗中,保证他最小的二弟安心完成了小学到大学的学业、直至成为一名七品地方政府官员的。与此同时,他和他的长弟也先后组建了美满的家庭。
洲上的西瓜出名也早,计划经济时代,无论在大城市的武汉,还是在中等城市的沙市、宜昌,或是在小城市的马家店、新江口,满载百里洲西瓜的木帆船一旦靠岸,马上被抢购一空。多年后,我偶尔邂逅一个宜昌市或沙市市的某君自报山门时,君惊讶道:呀!原来是百里洲的,西瓜,沙瓤瓜真甜。好像站在君面前的我不是人,而是一个西瓜。
沙梨则是洲上发展市场经济,真正走向市场的一个标志性符号。毛泽东主席早就说过,“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洲上最初腾出部分棉田和粮田种梨,也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至于梨的品种如何适应市场变化而更新换代,更是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水果相对于我,我对梨最感兴趣,甚至是情有独钟。因此,曾尝过不少名梨。其中,有进口的荷兰青啤梨、阿根廷帕克梨、智利彩虹啤梨,有国产的新疆水晶梨、延边苹果梨、天津鸭梨、广元及赵州、徽州的雪梨,这些梨的味道也不过如此。本世纪初,我南下羊城打工的一日夏夜,闲逛水果摊点遍布的闹市,口干了,人乏了,想买几斤水果解渴提神。我突然听到,一推水果车的摊主叫卖“百里洲沙梨到了,刚到的百里洲沙梨!”。一群人循声蜂拥而上,我禁不住也凑了热闹。顿时,一车沙梨被抢购一空。在羊城数以万计蝼蚁般的打工大军中,我作为百里洲南下羊城打工的一员,把自己比作广袤无垠尘埃中一粒并没过分贬低自己。当我啃着来自故乡的沙梨,感觉无比的清脆香甜,感觉无比的生津止渴,感觉自已在那一群购梨人中陡然高大起来。因为,那是另一种形态的家乡水,那是家乡的味道,那是一种自豪。
七
这一次多年愿望的环洲游,想起来似乎很隆重,却成行起来又是那样的简单和容易,四个轮子的汽车,不紧不慢跑一圈,也就一个多钟头。也许是只缘生在此洲上,不识此洲真面目吧,无论是品尝洲上一蔬一果的味道,还是观赏洲上一景一物的角度,我跟纯粹的外来客是不一样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不是用脚或交通工具在洲上行走;我也不是用肉眼在观看景色;我更不是用嘴巴在咀嚼食物。我的行走、观看、咀嚼全依仗过去的老本钱——可参照的味道和记忆。
逶迤排列在松滋口起始的南河右岸群山,已出现在视阈里,但我至今不知其山名。名曰山,其实就是丘陵,没有什么雄伟和峻拔可言。但小时候,每当我们站在家门口,看到这一匹若隐若现的丘陵,就能感受到“空山新雨后”的迢遥和“盘古开天地”的邈远。家乡有一句“像没见过山包”的俗语,意思是说有的人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父亲也常对我说。从那时起,我就想走出洲子,去见山外的山,去见大世面。那一年,我十九岁,我背着一床旧棉被和简单的衣物,第一次独自坐小客轮,就是经过这里去姚家港县卫校培训的。四十三岁那年,是我人生的黯淡期,我在宜昌挤上了那趟绿芝麻虫般的火车,从这一匹山的背后经过,去到了羊城。转眼间,我离开这片洲土已有四十三年,在这半个人生的背井离乡日子里,有过一些小小的收获喜悦,也有过刻骨铭心的教训。如今,每当我回到洲上,总是找不到多少衣锦还乡的荣耀,更多的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尴尬。“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也没多少诗情画意了,GPS定位和北斗导航,已让古人相形见绌,甚有几分愚昧和苍凉。绿草茵茵的堤坡上,水植丛丛的湖滩中,野花蔟蔟的田埂间,自由自在觅食撒欢的牛儿不少,却看不到牧童了,少见使役的水牛了,多是为宰杀而牧的黄牛。银色的沙滩泳场,给人甜蜜和激情的高粱地、柑橘园、葡萄园,这些乡村旅游的景观看上去挺美,却少了几分浑然天成的韵味。“谁不说俺家乡好”这句歌词,此刻对于我来说,既是对家乡未来的憧憬,也是对家乡现实的挑剔。欣赏家乡的美,如同读文章,我既不喜欢“务华去实”之诗,也不讨好“好新遗古”之赋。我倒是缅怀起家乡耕牛遍地走、牛车昂昂叫的年代了。别了,自然式微的农耕文化。
八
一圈转过来,终点和起点重合,我想起了洲上人总结的“兔子转圈跑总会归旧窝”这一规律。我倒是十分羡慕兔子了。在这片洲土上,我早已失去旧窝,想归无处可归,想归无法可归。春生是一个重情之人,也善解人意。昨天,我跟他说起,今天要回洲上看一看的话题,他再三强调,邀请我这一次一定要去他家里住一晚。于是,我们把终点当着起点,开始在平行人工河的笔直水泥路上向南进发。先前,我们走的是圆弧和周长,现在,我们走的是半径和直径。时间有限,我只能意想和意象相结合,欲用意识的∏R平方公式,把洲上的每寸土地丈量。
这条人工河,我们再熟悉不过了。四十三年的时光,是一把无情的刻刀,在它的肌肤上刻下了道道皱纹,却改变不了它胡子拉碴的苍老容颜,如同我们。人工河的水利工程建设,大抵在冬天进行。人工河工地没有冬天,人工河工地没有雨雪。人工河工地高绾裤管,人工河工地拒绝鞋袜,人工河工地欢迎赤脚。人工河工地是泥水的盛宴,人工河工地是铁锹和手推车的狂欢舞台。人工河工地只有汗水,人工河工地有的是筋骨疲软。人工河工地是我们初为农民的实习地。我和春生曾在这里,既锻炼了筯骨又锻炼了肠胃,几个小时的挖泥推车之后,同样像大人一样,每餐能吃完两缽半斤装的大米饭。棉杆和稻草垫就的地铺,让我们躺下就香,美梦连连。四十多年,断断续续跟春生偶有联系,我还不知道他的新屋就建在大坑(堰塘)北角。大坑,其实并不大,大的意义在于它,原来是我们富强大队第六生产队队部和仓库所在地;大坑的东边原来是坐西朝东的仓库和稻场;稻场边是一条南北向的土路,从我老屋旁边经过。这条土路宽不过五米,南北到头大约十里,六七两个生产队的人,都从这里北去高水渠和鸭子湖、南去夹河和南河,更重要的是,两个生产队的牛马、牛车、婚丧嫁娶的队伍必走这条路。如是夏收和冬耕时节,也偶有冒黑烟的苏联时代的“老乌”拖拉机,挂着车箱或铁犁,扬起尘土奔跑。因此,我们也习惯叫这条土路为大路。大坑的东北角原来是一口烧青砖青瓦的坛子窑;大坑的南边原来是一个高大的土台子,台子上住有三四户人家,据说那些房屋,是传说中的大地主郑少云剥削劳动人民的罪证;土台子的背后,也就是西边,一直延伸到大坑的西边和北边,原来是一大片叫“斑鸠窝子”的农田,台子和农田之间,横亘着一条灌木丛生、藤根虬结与大坑相连的荒沟,传说这条荒沟里穴居一条水桶粗的大蟒蛇,夏天让我们这些打猪草和捡知了壳的伙伴们望而怯步。因此,这些元素构成了大坑之大,也就自然成为我们富强大队第六生产队的地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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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题,跟我几年前写的一篇散文《出洲的路有多远,回乡的路有多长》比较契合。于是,将此文投给了“柳岸花明”社团“路”征文(“用文字丈量路之长短”这标题是编辑所拟)。文章写的好不好,我不敢说。但情是真的,意是切的。“路”,只是一种象征,借此书写我一段人生之路的酸甜苦辣,抒发我的怨乡、怀乡、恋乡之情。我不喜欢空洞或过分粉饰的文章,我也希望读者能读到一个真实的作者和真实的世界。谢谢刘柳琴老师阅读《出洲的路有多远,回乡的路有多长》冗长的文字,并用心编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