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救灾(小说·家园)
魏章望望李局长。局长右手三指正在沙发扶手上有节奏地敲打,大概是“西皮流水”,没有回答问题的意思。
按说应该鼓励农村闲散人员从事其他行业,“无商不活,无工不富”嘛!可这是灾区,生产急待恢复,放走大批劳力妥不妥当呢?魏章没有把握,朝年轻人点点头,“过会儿单独扯扯。”他在本子上记道“新情况出现新问题。要马上转入生产自救,把讨论引向深入。”
可是没等魏章开腔,金书记粗大的喉咙压住所有的声音:“静静,我提个现实问题。国家大批救灾物质过几天就要到。大伙儿考虑考虑,是把救济款发给各家各户,让他们自个儿去买呢?还是集体去买?如果集体买,运回来就得先有场地放置.放在哪儿?还要有保管人员,还要有过磅统计人员,他们的工资哪儿开支?有盖三间的,有盖五间的,指标怎样分才合理?……”
魏章一边记一边犯难:这可都是些棘手的问题。金书记看上去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倒是个心窟眼极精细的人哪!
李局长见人们只管吵吵嚷嚷,热火朝天地讨论下去,把沙发扶手敲了敲:“我看,这些具体问题留待以后专门开会去扯吧!强调一下主要精神就行了。”
金书记连连点头:“对对对,县里领导同志来视察,对咱们灾区人民是很大的鼓舞,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可是咱们不能当‘伸手派’,要自力更生,生产自救,秋前损失秋后补,农业损失副业补,大灾夺取大丰收!”
魏章记下了几个字停下了:写类似词句他算“老资格”,记它做啥?这位黑脸书记倒会几种语言。笔记本上打了个括号:待续。
局长抬起手腕看看表,金书记这才感到肚子咕咕叽叽闹得正凶,大声宣布道:“会就开到这儿,那些问题以后再找时间研究。”
魏章忙说:“能安排个小型座谈会吗?”
李局长把手一摆:“小魏,没有必要,就是那一套。你材料上缺啥我来说给你听,包你满意。”
魏章望望“待续”两个字,无可奈何合上了笔记本。
杨支书不要别人搀,拄着拐棍一瘸一瘸往外走,一面警告金书记:“你若耍了滑头,往后老子住上楼房,不准你跨门槛!”
“硬要跨呢?”
“抡起棒槌擂得你哇哇喊!”
金书记乐呵呵地送走红光大队干部们,在门房给公社供销挂了个电话。
“刘主任吗?送十瓶酒过来。”
“红酒?白酒?”
金书记一抬头,瞅见司机在门口,便问:“局长喜欢喝什么酒?”
“啤酒。液体面包嘛!”司机回答。
那头刘主任一听叫起苦来:“没得没得!这几日光顾抗灾救灾,哪有空儿进啤酒!”
“有也要,没得也要!”金书记陡然变得十分严厉,“你听着,这就是抗灾,这就是救灾!”
他把耳机一摔,不知是烦刘主任,还是烦自己。
四
魏章跟在李局长后面,迈进饭厅,抬头一看,立刻板起脸,后退不迭。
方桌上热气腾腾,清香四溢。依次摆着黄焖鸡、乌龟、牛肉、糖酥鱼、炖排骨。中间一大盆白木耳汤,嫩生生的逗人爱。另加青椒瘦肉、葱花鸡蛋等副菜,济济一堂、琳琅满目。桌沿摆着二八一十六瓶青岛啤酒,又高又直,像立正致敬的仪仗队。旁边,圆脸圆眼的小伙子笑容可掬,彬彬有礼,以总导演的身份欢迎尊贵的食客们入座。难怪他半天没露面。
魏章堵在门口,激愤地说:“这像什么话!这像什么话!”他本来还要说“咱们是救灾来的;怎么能‘吃灾’?”可是看到李局长已经进了屋,其他人也都摆出“你在装模作祥”的神色,便勉强忍住。但他坚持不朝前走,后面秘书、司机以及东道主统统不能入座。
圆脸圆眼小伙子乘其不备,伸出长胳膊猛地把他拽进去:“您客气什么?”
李局长站在桌边严肃地说:“小金哪,你们这样搞突然袭击可不对!”
金书记连连陪笑:“便饭便饭。”
秘书和司机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单等序幕结束便悠然入席。
那圆脸小伙子臂力过人,魏章怎是他对手,被乖乖安顿在上首,与李局长并排比肩。
“咱这招待员不错吧?”金书记得意洋洋。
魏章情绪沮丧,一声不吱,李局长用深沉的胸音应道:“浪费一个好劳力!”
“局长有所不知。”金书记侃侃而谈,“公社干部长年驻队,机关里一般只一个值班的,用个女同志不方便。虽说占个男劳力,可喂猪、做饭、卫生、值班一揽子全包了。还有,他留客的本领不小哩!”
众人哄堂大笑。魏章脸越红发了,暗暗下个决心,只拣小菜吃,酒、肉一律不动。
小伙子“噗噗噗”一连打开了好几瓶啤酒,嘟嘟地斟满了桌上所有的杯子。魏章眼看自己杯子里的酒流出雪白的泡沫,迅速膨胀,漫出杯口,流到桌上,只好低头抢着呷了几口,以免浪费。那酒果然清凉可口,沁人心脾。他骂了自己一句。
金书记好酒量,先和李局长干了几杯,接着又要和魏章干。魏章死活不肯,他又去和秘书、司机干。魏章眼睁睁见他毫不在乎把酒一杯杯朝嘴里濯,心想就是那么多凉水也该涨得够呛呀!莫非他肚子是无底洞?
三巡过后,李局长丰满的腮帮由青转红,话也多了起来:“你们知道么?肥肉能够瘦吃。”
“您诳人!”金书记毫不客气。
“且听我说,”李局长天真地微笑着,“把肥肉买回来以后,用刀细细地剁,剁成粉末。然后用甘粉一揽,揽得匀匀的,再撒上五香粉或味精之类。最后用香油、棉油等植物油一炸,炸成肉元子,吃进去一点都不腻。这可不就是‘肥肉瘦吃’么?”
“吹上天也比不了‘瘦肉瘦吃’!”金书记给局长舀了四个肉丸子,又给魏章舀了四个。魏章躲闪不及,生硬地说:“我不要!”
“您出家人吃素?”金书记仍旧笑嘻嘻的。
局长怕弄出难堪来,亲热地劝道:“魏部长,你乡下得少,不晓得形势。‘认真’当然好,可反而麻烦多。比如这顿饭不吃,他们会提心吊胆,心神不定,以为咱们有了意见,不能全心全意帮他们抗灾救灾。吃了呢,他们就踏实了。反正咱们缴钱缴票,又不是白吃白喝!”
那厢金书记转入正式进攻:“局长,刚才老杨他们汇报的灾情您也听见了——”
“全县好几个公社哩!你别太贪心。”
“晓得晓得。都没咱红光严重。其他不说,钢筋水泥,元丝元钉、砖瓦木料这几项指标您得绝对保证。”
局长哼哼哈哈:“群众捐献的衣服你要不要?给你一千件。好多都是新的呢!”
“当然要。不过那在其次,垒窝儿是第一位。局长,到了下雪的时节还有窝棚户,我就带他们上您家过腊月三十去。”
“敢!”局上夹起一块鱼,“侵犯私人住宅,小心我送你上法院!”
两人争几句、笑几句,喝几口,吃几筷,十分融洽。魏章咽着小菜淡饭,想着“待续”两个字,想着杨支书那只红舯的脚。
圆脸小伙子快活地叫道:“诸位慢点,还有碗主菜没上呢!”
果然顷刻问端上一大盘菜。黄亮的块儿、乳白的丝儿、翠绿翠绿的葱叶儿。在座诸位都不认识是什么菜,只觉得异香扑鼻。
“要晓得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尝。”局长说了句人所共知的名言,举起筷子。其他人纷纷效法。那神秘的佳肴眼看要被瓜分。
“金书记,”门口响起一个声音。
众人扭头一瞧,原来是浓眉瘦颊的杨支书。他身边还依偎个十来岁的孩子。
“来来来,你好口福!”金书记起身让座。
其他人只好“时间暂停”,把口水咽住。
“半路上碰到小儿子,他搭个信来——”杨支书把儿子肩头一拍:“豆儿,说。”
不料豆儿被满桌的美味吸引住了,竟忘了自己的使命,只顾呆呆地瞧着,傻张着嘴巴,涎水直流。
杨支书只好自己说:“豆儿说屋里来了个大官儿,叫你们马上去。说是县长呢!”
杨支书又在豆儿头上“崩”地磕了一指拐:“瞧你那个贪馋样儿!”
魏章脸臊得通红,赶忙低下头。
五
救灾之后过去了三个月。
魏副部长渐渐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在他身上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勤于写稿。
即使写,也很难成篇。往昔那种洋洋万言一挥而就的奇迹再没出现过。
他写稿见报率也越来越低,跌落到百分之四十左右,并且正继续下跌。至于发的位置,总是在第二版或第三版的下方,标准的豆腐干。
更主要的是,他对下属要求十分苛刻。写材料的人都叫苦连天,因为无论怎样好的稿子,都会被副部长挑剔出毛病来,以致人们断言:在副部长的手下,再也不会冒出魏章那样又快又好的神笔了。
对于魏副部长的变化,总括起来有两种解释。其一是“做官”说,其二是“才尽”说。
“官做”说认为:既然当了官、责任范围便有所不同,何必再辛辛苦苦熏在烟雾里爬格子?
“才尽”说认为:神笔魏章已经江郎才尽,一支笔再不会听他使唤了。
不过,有一点人们意见一致:如果延宕至今再任命副部长,魏章也许榜上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