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哥哥当兵(小说·旗帜)
走出洗手间,妈又把目光锁定在钟表面上,可算是六点五十了。她疾步走向哥哥的卧室,用了女中音关木村的那种特动听的声音叫道:“楠楠,六点五十了,马上就七点,赶快起床了!”
“嗯!”从哥的房间传出极不情愿的声音。
“快点起来!”妈稍稍上调了一点声量,“六点五十整了。”
“七点!”
哥的意思妈自然明白,“龟儿子!”她小声地骂了一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盯住钟表看。忽然她好像忘了什么事儿似的,又呼地站了起来,走进洗手间,等她出来,背起书包要走的我看到妈的额前又抹了一层水,涔涔地往下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啥,傻丫头?”
“没笑啥!没笑啥!”我一边说一边换鞋。临出门,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妈一眼,妈现在真成了一个小瓷人,尤其是她那额前的头发,据不完全统计,整理了有七八次之多。妈知道我要去上学,就立在门口等着。在要关门的瞬间,我突然一个回转身,学样似的抹了抹前额,摆了个摩登造型。
“鬼丫头!”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了。
晚饭的餐桌上多了个意外,那就是哥也在。好像有那么老长一段时间了,我们家的饭桌上就极少有哥哥的影子,早上是他不起床,晚上是他不回来,中午更不知道他又去了哪儿混。而且,今晚,他居然很兴奋地在和妈狂聊,太阳真的从西边升起来了。
“你说你儿子视力怎么样?”
“那还用说,肯定是‘狗撵鸭子——呱呱叫’。”
“左眼,1.5;右眼,1.5。”哥得意地看了妈一眼,“我们那一组,无人能及。”
妈也得意地笑了。很久了,她没这么高兴过,以致于眼角溢出了好几滴泪水。
“你不知道,他们还让光着身子做侧空翻,也就是咱们说的’打轱辘’。有的翻的简直是不像话,像狗爬。”
“这是你的强项!”妈妈惬意地赞道。
“我翻了一个他们都比不过的,溜圆。”
妈听了笑得更欢了。一边笑一边说:“你小时候,爬的比人家跑得都快!还能爬着上楼梯,噌噌的。”
“电脑上的考试题更是不在话下,也就二十道选择题,不到五分钟搞定!我出来一大会儿,他们还在那儿闷着头做题呢。”哥老成地点上一支烟,悠然自得地吸了一大口,“你说,有啥可费脑子的?”
“还是我儿子,那叫一个真棒!”妈看着哥的脸,也沉浸在那种幸福的体验中。
“有一点,那个医生说我头上有个疤。给记下来了。”
“我问了,没一点事儿。那医生说只要是不超过三厘米,你头上的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厘米!小孩子都少不了顽皮,哪能没个磕磕碰碰!”妈满是柔情地说。“你这个疤是咱老家那灶台上留的,那是夏天,刚满五岁的你从椅子上往下跳,一不小心磕到灶台上,弄出一道口子。”妈低声地叙说着,那情形如在眼前。哥的眼睛也湿漉漉的,盯着妈妈的脸有点动情。
我被这情形感动了,怕自己眼窝浅,连忙回自己卧室看书去了。客厅中还时不时传来妈和哥高一句低一句热议体检的声音。
星期五下午,放学刚一回到家,我就看见爸前倾了身子坐在餐桌前,用了十分蹩脚的普通话在打电话。那声音,让人听了真是别有一翻滋味上心头。我也不着急写作业,反正是星期天,有的是时间。就坐在沙发上,听!不过我听的可是单方面的讲话哦。
“我想着也是这样,你跟他打个电话。我也还是要去万部长家一趟。”
“……”
“对!少了是肯定拿不出来,少了也净是坏事。一万,到时候我找个大一点的牛皮纸信封装上,再提上一兜上好的水果。晚上去。”
“……”
“要不要咱也得送。俗话说礼多人不怪嘛!”
“……”
“嗯,先从乡武装部下手。”
“……”
“那就五千。一锤砸下去得有一个坑。不少吧?”他似乎有点不放心,“要不再送点礼品,请请客?”
“……”
“行!那就麻烦你记着给万部长一个电话。我呢,后天再去找他。明天我先去乡里通融通融。”爸说得紧紧张张的,大有站起来就走的意思。
“……”
“行!那咱就先说到这儿,有事儿了我再给你联系。再见!”爸挂断电话。还没等这边的我发表意见,当真就抬脚出门了。其实,我还真是有意见呢,这会儿我们家的钱成了路边的杨树叶子了不是?一万,再加上五千,就是一万五。我的天!我烦着呢!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没办法,有意见就先保留着吧!
接下来的两天,我就看见妈拿着红红的存折出去了。爸和妈在家里的时候说话也多是鬼鬼祟祟的,看着就让人从心底里燃起无明业火。如果我自己能有一副鲁提辖的拳头,那该有多好!可惜了,我伸出双手看了看,只是一双纤细嫩白手。
星期天晚上,爸妈有说有笑地回来了,嗓门也格外亮堂。一进门,爸就大声说:“艳艳,给爸倒杯水!”
我极不情愿地从电视机前走开,磨磨蹭蹭地拿了水杯。妈也似乎很累,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看着爸笑。
“我给你说,除了那个傻瓜,乡里的张建军敢收咱的钱之外,别的没人再敢要!”
妈听了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里面宏伟也说了,万部长他要不要的都不用担心。你想,他们去云南玩的不止一回两回了,吃的喝的还不是咱家宏伟全包。如果他要是收下这钱,你想,他们日后见了面还有话可说么?”
妈感慨地说:“这当官的也是,不能光为那几个臭钱,还得考虑得长远一点,这样的官才能当得长久一点。”
“谁的礼该收,谁的不该收,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县武装部长,心里呀,明镜似的。咱们就等着领取入伍通知书吧。”
我自是心情不爽,把两杯水放在茶几上,就斜倚在妈妈身上,继续看我喜欢的电视剧《家有儿女》。
三
在餐桌旁,爸坐在哥的左边,妈坐在哥的右边,两人一个左倾,一个右斜,哥是中心,他们俩则如保驾护航员一样保卫着哥哥。哥哥呢,则颇有被挟持的那种感觉,拿着笔,动作很有些迟疑。
“这是让填写名字的,你填上不就得了!”妈有些着急。
哥斜睨了妈一眼,不屑地说:“去!”
然而妈并不生气,也不走开,还是挂着一脸的笑,看那政审表。
“着什么急?慢慢来,我们先读填表说明,看清楚了要领,领会其中的精神,该怎么做,心中有数了,再一项一项的填写!”爸眯起眼睛,仔细看着。
哥小声地读着:“说明,一……”
我看他们那个认真劲儿,也跑过去凑了一下热闹,只是三个人的头都挤在了一块,再说爸刚领回来我就翻了一下,是政治审查表,哥的。这会儿,我立起脚也只是看到了纸的一角,又怏怏地回到电视机前看电视,就让他们忙去吧。
“没你的好行了吧?还比我的字强了不知多少倍呢!我就是认为我儿子的字写得潇洒流畅。谁也不可小瞧!”妈妈嚷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爸红了脸扭过头来望着妈,可能是自己刚才说儿子的字看起来像个小学生写的,妈就急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用食指指着乌青了脸的妈,远远地点了几下,就算完事。他又和哥一起研究了一会儿,就都来到沙发上了。
“我看看!”我抢过哥手中的表,姓名、性别、年龄等,几项。几个人围坐那那么长时间,写的字不过几十个。我仰起头,装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个阴谋终于得逞了,他们以为是我发现了什么问题,眼光都转移到我身上。
“怎么啦?”妈终于忍不住问。
我用手托了下巴,继续作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爸像也张大了嘴巴。猴急的哥哥一把抢过那一叠表,急忙打开,“说,哪儿错了?”
“我是在想,想你们……你们几分钟写一个字?”我终于再也忍不住,笑弯了腰。
“神经病!”哥愤愤地指着我的鼻子骂。然后,向卧室走去。
“我说楠楠呀,明天你按照爸刚才给你嘱咐的,先到一高,找到你倩姑,她的手机号码我存到你的手机上了,情况我也已经给她说得很清楚了。让她领着你把那些该盖章的地方盖上章,该签名的签上名。你要学着有礼貌些,你的高中毕业证还是她帮忙办的,再说了,现在毕竟是咱们找人家办事儿。明白吧?”爸说完似乎还有些放心不下,就走到哥的卧室门口,又问了一句:“你倩姑,知道吧?”
“知道!知道了!”哥有些不胜其烦了。
顺便说一句,我倩姑是爸老同学的爱人,也是爸的绝对牌友,平常没事了他们老在一起修长城。
“等你回来了,我和你妈的单位,还有要回老家一趟,都要那种红萝卜头证明的!”
“要红萝卜头干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妈问。
“就是章!”妈笑了,“红的,圆的,像个红萝卜头。”
“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那就是红萝卜头呀!”我觉得大人们有时候用的那种词藻真是形象逼真,好玩极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在老家接待了两名穿绿衣戴军帽的人,据说是来带兵的军官。爸妈老早就准备好了饭菜,满面春风地立在初冬的寒风里恭候着。这时节,太阳总是急着打烊回被窝里睡觉了,只是我们这一家四口不能跟着太阳走,我们需要的是耐心地守在大门口。与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村委会的支书大伯,我的二叔、二婶子。支书是爸请来的,二叔和婶子是过来帮忙接待的。说是帮忙,其实菜都是我们从县城带回来的成品,鸡鸭鱼肉,青菜豆腐,还有白酒饮料,个别的只需要稍微加热,一大桌甚是丰盛的酒席就展现在眼前。可是妈和婶还是忙得挺带劲儿,又是擦桌子抹凳子,又是洗盘子涮碟子,那份忙活劲儿,堪比过年。不过,我还是更想看看我们“最可爱的人,”自从学了魏巍那篇课文,我对哥哥当兵就格外期待,总想着哥穿上飒爽英姿的军装,是不是也由顶讨厌的家伙,一转眼就变成了我们最可爱的人呢?
吉普车终于停在了我们家门口,我们一家子呼啦啦把两个戴军帽的拥进了我们家的院子里。妈和婶忙着端茶送水,爸和叔忙着给来人让烟点火,谁知人家来了不足十分钟就要转身离开,我还没看清楚呢,只是一个脸儿长长个儿高高的,说哥有一点小问题,头上有个疤什么的。我心里就结了个疙瘩,哥当兵的事儿是不是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饭菜上桌了,客人全走了,你说这叫什么事?望着他们的车一溜烟地消失了,我们才回到屋里吃原本给我们最可爱的人忙活的饭菜。
“现在什么事儿都是靠钱来说话的。”支书边喝酒边用筷子敲着桌子情真意切地说,“我们楠楠现在是大江大河都蹚过去了,还能栽在这条小阴沟里?”
爸听了连连点头。
哥也骂起了娘:“等着,我什么时候跟堂哥说,早晚让他们不得安生!”
“这点小事儿,你根本不用往心上放!”爸平静地对哥说,“他们别的也没挑出什么毛病来。你可不能瞎胡闹,弄不好净是给大人添乱,知道不?”
“原来这兵我还不乐意去当!”哥赌气说,“现在看来,我还非当这个兵不可,我想看看到底他们要怎么样?他们又能怎么样?赶明儿我当个连长营长的,他们两个王八蛋,等着受罪吧!”
大伙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哥的样子真真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说归说,笑归笑,田第,”支书这样称呼我爸,“咱们楠楠的兵,该跑的路你得赶着点跑,该花的钱要舍得花出去,图个啥?”他涨红了脸巡视一圈问道,然后又自问自答地对我们说,“那就是钱去人安乐!”
“明天吧!今天实在太晚了。”爸呷了一口酒,“先问问他们住在那儿,不就是再花两钱的事儿么?不算个啥!”他仔细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哥的脸,“楠楠,你不知道,现在就参加政审的这些人拉出来比比,哪个走到这一步的不花个三万两万的。时值现在,这你也明白,咱才花几个钱呀?简直跟没花钱一个样!这咱们就该知足了!”
“是啊是啊!有宏伟在那个位子上,这里里外外不知要省多少钱,多少事咧!”支书咂吧着嘴,不无感慨地说。
“这里面的关键问题是,有时候你想花钱还真找不着地方,是不是?你想送钱,那还得有人接呢?”爸自豪地说。
我是真不爱闻他们那烟酒气,三口两口吃完就跑到院子里了。
立在刚才那两个兵站过的地方,想着的屋中他们谈论的话题,我不由得摇摇头,看来现在当兵的人也不那么可爱。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着挺神气,原来是两个大脓胞!”拿着入伍通知书的哥坐在沙发上,一边晃动他那细长的二郎腿,一边趾高气昂地嘲笑那两个带兵的,“这次见面,哆哆嗦嗦地连个囫囵话也说不成。”
妈听了嘻嘻地笑问:“怎么了?”
哥连忙站了起来,立在我们面前,清了清嗓子,打了官腔说:“你是叫,叫那个原楠楠?我点头。你表哥,表哥是原……原……他想不起来了。我说‘那不是我表哥,是我堂哥,我伯父的大儿子,叫原宏伟。’两个人就傻了,站在那儿嘀咕了好半天,才想起点下一个人的名字。”
妈笑得捂着肚子。
“妈的!早晚收拾他们两个龟儿子!”哥气愤地发狠道。
“不能这么说!他们出来一趟也是不容易,每一个新兵都要逐一进行家访。再说,咱又没多大破费,也就两包你宏伟哥给的茶叶。害人之心不可有!”其实爸没敢说实话,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元现金。再就是他对那两个去我们那儿家访的带兵的人,亮出了堂哥的姓名和职位,说句不客气的,得让他们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这是哥走后他们说的。
在一个既无风雨也无晴的日子里,哥哥穿上了斩新的军装,在爸妈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不舍的泪光里,立在和他军装一样颜色的大卡车上,脸上写着几丝喜悦,藏着几多无奈,向我们频频挥手告别,当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