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羊儿去哪儿了(小说)
学校在一个小山包上,视野相对开阔,可以看到一公里的地方。小闫没看到一个往这来的人,说明会议通知出了问题,但不必让小闫去跑一趟。我说:“打个电话就行了。”小闫掏出手机,正要拨号,我突然觉得,小闫力度不够,便说:“我来!”我掏出手机拨了号,嘟嘟,嘟嘟,忙音,定了一会儿,又拨,嘟嘟,嘟嘟,依然是忙音,又定了一会儿,再拨,嘟嘟,嘟嘟,依旧是忙音。过了半个钟头,可能是十几分钟,也可能只是一会儿,魏金友终于回了电话,我摁下键,冲着手机大吼:“看看几点了,通知的人呢?你这支部书记是咋当的,还有没有时间观念,我限你十分钟,把人通知齐,否则...”我想说,我撤你的职,突然觉得不妥,改吼道:“咱们走着瞧!”吼罢,我干脆果断地挂掉了电话,不给他留一丝解释的机会。
尽管如此,魏金友还是没能叫来一个组干,几个村干跟着他来到学校时,也是一个钟头以后。魏金友知道我生了气,陪着笑脸解释说:“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雨,大家都怕庄稼烂地里了,不愿来开会,要不,先开一个村干会,由我们几个村干部把会议精神传达下去咋样?”
眼见十一点多了,还没来一个组干,我没好气地说:“今天的会不开了,散了!”
“散啥?十一点半开始!”我的话音刚落,老屈带着两个组干走进会场说:“小闫,快去给我拿俩馍,再倒一杯开水。”
我说:“就这几个人咋开?散了算了。”
“给我根烟。”老屈向我要了一根烟,点上说:“十一点半,一个不少,你只管开就是了,但记住一条,不能超过一个半钟头。”
小闫拿来馍说:“凉了,我给你馏热了再吃吧?”
“哪儿恁娇气。”老屈说着一把夺下馍,一边啃一边说:“再给我拿几根蒜苗,蒜瓣也行。”
小闫很快拿来一个囫囵蒜头,老屈抠下一瓣,也不剥皮,直接送到嘴边,用牙一咬,撕开一边的蒜衣,又一咬,手里捏着的蒜瓣就剩一个空衣包了。老屈咔嚓咔嚓嚼几下,啃一嘴馍,便又抠下一瓣。两个馍还没吃完,一个蒜头便没了,会议室里弥漫着浓浓的大蒜味,令人作呕。
这时候,几个组干部像害怕迟到的小学生匆匆跑进了院子,我抬腕看了一下表,差五分不到十一点半。
会议开得很不成功,令人非常生气。不成功的标志至少有两点,一个是因老屈的时间限制,我没能完完本本地按照准备的讲稿传达完上级会议精神;另一个是会议中间陆续有六人打了呼噜。如果说,还有一点的话,那就是老屈。我正讲得起劲,他却“噗噔!”一个响屁,弄得会场一阵哄堂大笑,很不严肃。放个屁就罢了,他又小丑一样说:“早上有点急,忘了蹲茅厕了。”说罢,居然真去蹲了茅厕,而且一蹲老半天。
还有一点令人生气。我看接近一点半,捞稠的说了说,想给老屈和支书留点讲话的时间,对我的讲话作一些强调,谁知,老屈只说了一句:“地里忙,我就不留你们吃午饭了,鼻涕流嘴里——回家各吃各的,散会!”老屈前面说得嘻溜打哈,“散会”却说得干净利落。没有作会议强调的结果是,几个组干部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哝着:“老屈闲鸡巴没事,把人薅来开这种没球水儿会。”这话傻子都听得出来,明着骂的是老屈,事实上是骂的是我这个工作队长。老屈,你这不是在故意找我难堪吗?
小闫见我会后一直黑着脸,知道我在生老屈的气,却试探着说:“学习要循序渐进,你不必与那些组干部计较,就他们那水平,没几个能听明白你讲的理论。”
听人劝,吃饱饭。我知道小闫是好意在劝自己,但还是很生气,故意提高嗓门说:“我看我也就只有跟组干部计较的水平!”
“老屈吃罢就没影了。”小闫脑子真是好使,听出我是冲着隔壁老屈说的,便拿话岔开。小闫的话看似不经意,却是在提醒我老屈听不见了。
我知趣地说:“想商量一下下步工作哩,咋也不打声招呼就出去了,这个老屈真是无组织无纪律!”
5
转眼到了冬天,我已经跟魏大年谈了七八次,他依然没有同意种黑李。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一直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做一做魏大年的工作。
那天清早起来,天空开始纷纷扬扬地飘雪花。魏家庄的雪花不像燕赵的大如席,连树叶大也没有,只有春天的榆钱那么大,却落得稠,落得密,还拉丁舞一样扭来扭去,吃过早饭,整个魏家庄已是一片白茫茫了。
这是绝佳的时机,我揣了一瓶酒,想叫上老屈一起去古墓沟,老屈偎在被窝里,懒洋洋地说:“别去,去了也见不着。”
我说:“大雪天,一个个都窝在被窝里,魏大年能在野地里跑?”
老屈油嘴滑舌地说:“哎,这回你猜对了,他这会儿就在野地里,指不定猫在哪儿逮画眉哩!”
黄花寨下有一片较为平缓的凹地,山里人叫它山垭,山垭里画眉较多,而且叫声特别,人们便将山垭叫了画眉垭。
近几年,城里人有了钱,尤其是那些老年人,喜欢养画眉。清晨起来,提着鸟笼,哼着小曲,去到公园或小区里的游园,将鸟笼往树枝上一挂,一边听着画眉清脆的叫声,一边打着舒缓优雅的太极拳,鸟也遛了,人也遛了,十分的惬意。于是,魏家庄热闹了起来。说热闹有失准确,是有许多外面的人来了,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走了,带来一些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带走一些灰灰褐褐的画眉鸟,魏家庄就有了一些偷偷摸摸逮画眉的人。魏大年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且是一名高手。
画眉多栖息灌木丛或竹林里,常在林下的草丛中觅食,喜食昆虫,也食草籽和野果,虽声音洪亮动听,歌声悠扬婉转,却机敏胆怯,很难捕捉。但魏家庄人有办法。成鸟不好捉,也不能捉,弄不好就会死掉一窝雏鸟。他们就捉雏鸟,早早地寻到那些筑在灌丛细枝上的鸟窝,等到小鸟孵化,扎了老毛翅,扑扇翅膀学飞了,便将它们捉回家来养,要不了月儿四十,就有人来买了。若想捉成鸟,就要在冬天。这时候,不是繁殖期,鸟肥壮皮实,好饲养,还不会殃及雏鸟。庄里人大都会用粘网,沾鼠板,也会选择在雪天,扫出一小片空地,撒一些诱饵,支一个筛子,拉一根长长的细绳,看到画眉钻进去了,轻轻一拉,就将画眉扣进去了。魏大年不屑这些逮法,他善于在雪天捂窝,就是在窝里把鸟逮住。据说,一个雪天,魏大年就可以逮到五六只画眉,行情好时,可以挣到一千多块钱。
逮画眉是破坏生态的行为,政府严令禁止,只能悄悄地进行。这样一来,就只有魏大年可以逮了。
老屈这么一说,我犹豫了,但最终还是冒着鹅毛大雪去了古墓沟,因为我要的就是令魏大年感动的效果。
铁将军把门,魏大年果然不在家,我只好站在屋檐下等。等待本身就很急人,大雪天在外面等人就不仅仅的急人了。我先是搓手,继而是跺脚,很快搓手和跺脚都不管用了,就在前檐下来回走,来回跑。风是个放荡的野婆子,从领口,从袖口,从裤脚,从一切可以钻进去的地方钻进去,紧紧地搂抱着我,抚摸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比我爱人还亲热,令我不住地颤栗,冷颤一个接着一个,最终摧垮了我仅存的一点意志,撒腿往回跑了。
刚进门,老屈不冷不热地揶揄道:“咋样?魏大年感动得鼻涕涎水一大把,一口就答应了吧?”
我没好气地说:“老屈,你能不能积点口德!”
老屈也不恼,说:“我热有一点黄酒,去咂几口暖暖。”
我掂起火塘边的铝壶倒一杯出来,一口咂下去,浑身都腾腾地热了。
6
雪,时大时小,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持续了三天,老屈破例跟大家一起在屋里窝了三天,不是偎在被窝里,就是围在火塘边,我说:“这两天没事,你咋不跑了?”
老屈嘿嘿一笑说:“下雪天,都窝在家里,去哪儿都扰和人。”
我问:“下雪没事,不正好可以拍话聊天吗?”
老屈说:“你去了,哪家不得给你炒几个菜,喝几盅酒,让人家破费,心里咋安生。”
没想到粗而糙的老屈,竟然如此心细,如此体恤人,令人刮目相看了。然而,老屈窝不住了,第四天一大早,就跑出去了。
屋顶的雪已有尺把厚,这是多年少见的大雪。学校的操场上,孩子们昨天堆的雪人又胖了一些,足足长了一搾高,我知道这是昨晚下得很大所致。孩子们八点钟要来上学,几个老师已经在扫校园里的积雪,我忙叫小闫出来,拿了扫帚去院外扫阶梯。刚出校门,手机响了,是老屈,我划拉一下接了。不待我吱声,老屈在那边急急地说:“快叫上小闫来古墓沟,魏大年的房子塌了!”我一听,大脑“嗡”的一下,忙问:“伤着人没?”老屈说:“不知道,快点!”
原来,老屈早上起来,一看雪厚了一搾,担心魏大年塌了窝的房子有危险,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古墓沟。老屈没到跟前,便发现魏大年的房子塌架了,只剩四堵墙立在那里。老屈吃惊不小,赶紧打电话过来请求支援。
我担心的是人。如果魏大年被捂在里面,死了,伤了,我这个工作队长就扬名了,被削职是肯定的,弄不好还会去看守所呆一阵子。挂掉电话,我立即带着小闫往古墓沟赶。我俩气喘呼呼赶到时,几个村干部和老屈已经把塌下的屋顶扒出一个窝儿,我急急地问:“人咋样?”
老屈只顾扒,头也不扭说:“有应声。”
谢天谢地,只要人没事,一切都好办,我问:“知道他在什么位置吗?”
魏金友说:“在他睡觉的地方。”
我厉声说:“那还不赶紧去那个地方扒,在这人瞎磨蹭啥!”
小闫听我一吼,立即就要往里爬,老屈大吼一声:“呆一边去!”
老屈吼的是小闫,谁都听得出也是在骂我“瞎指挥”,我冲着愣在那儿的小闫和几个村干部吼道:“你们耳朵塞驴毛了吗?!”
老屈这时候直起身,怒目圆睁地对着我,低吼道:“塌死人谁负责?!”
我没好气地甩出一个字:“我!”
魏金友见我跟老屈较上了劲,赶忙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老屈说得在理,直接去扒,弄不好会出人命,你肚量大,让一步,救出人再说。”
听人劝,吃饱饭。救人要紧,我暂且忍下一口气。
半个钟头后,老屈贴着后墙根扒开一个洞,钻进去把一丝不挂的魏大年背了出来。见此情景,我赶紧脱下羽绒服给魏大年披上,魏大年感激地冲我一笑。放下魏大年,老屈又钻进去,不一会儿,顶着一床被子出来,刚到门口,只听“轰”的一声,后墙倒了。
好悬!事后每每想起当时的情景,都会惊出一身冷汗。
7
魏大年伤了一条腿,没折骨头没断筋,只是失了点血,有些虚弱,好在救得及时,没有大碍,村医说:“躺几天就没事了。”
房子倒塌了,魏大年没了去处。看过医生,老屈说:“让他暂时跟我住吧!”我求之不得,爽利地答应了。其实,我答应不答应,结果都一样,老屈只是礼节性地吱一声。
安顿好魏大年,我立即给局长打电话,汇报了这里的情况。局里当即决定拿出一点钱,第二天,又搞了一次募捐活动,一共筹到了四万多元。我想,农村物价低廉,足以盖起两间平房,令魏大年后半生居住无忧了。半下午的时候,老屈从古墓沟回来,我把这一喜讯说了,老屈却冷笑一下说:“这点钱只够济个牙缝,连一间屋子都盖不起!”
我不信老屈说的,找到魏金友商量,魏金友一听只有四万多元,苦笑一下说:“咱这儿是深山,啥都得从外面运进来,豆腐盘成肉价钱,盖一间平房就需要五六万,这点钱哪儿够呀!”
我已经向局长夸下海口,总不能打退堂鼓吧?回到学校,我思来想去,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硬着头皮找老屈商量,谁知四下找不到老屈,一问才知道,老屈翻山去了山外。
老屈走后的第二天,魏大年也不见了。魏大年是个大活人,丢不了,我担心的是他腿上的伤,一旦出了问题,就得抬到山外去治疗。担心了一天,天擦黑的时候,魏大年无精打采地走了回来,进了门便骂起来:“日他祖奶奶,谁放了老子的画眉,砸了老子的鸟笼,让我查出来,非活剥了他!”
魏大年这么一骂,我立马想到了老屈,事后只有他去了一趟古墓沟,便说:“当时都忙着救人哩,谁顾上你那几只破画眉,再说,即使顾得上,我们也不知道你把它们藏在哪儿,你冲工作队叫唤啥?”
魏大年也不理我,径直走过去开了门,一闪身进去后,“嗵”一声关上,将门镣吊弄得哗啦啦响。按老屈说的算,魏大年逮了三天,十几只画眉呢,三四千块钱没了,搁谁能不生气?老屈啊老屈,等着魏大年闹你吧!
雪大,化得慢,高山上化得更慢,半个月后才通车。我赶紧回了趟局里,向局长详细汇报了情况,局长为难了一阵子,说:“局里再拿一万,剩下的,你们想办法。”
在家呆了三天,一点办法也没想出来,只好带上机关干部职工捐助的衣物和钱款返回了魏家庄。车开不到学校,我提上两袋衣物拾级而上,进到校园,便嚷嚷:“快下去拿东西!”结果没一个人出来,又喊了几声,校长出来说:“老屈昨天一回来,就吆喝小闫一起下组了,我帮你拿吧!”
我问:“他们下组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