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羊儿去哪儿了(小说)
校长说:“听说是往组里派石头。”
我说:“你不会听错吧?”
校长说:“李老师家在庄上,说是老屈还要求了石头大小,方数,完成的时间,有鼻子有眼的,错不了。”
派石头干吗?我有些纳闷了,生气了。啥年代了,还敢给群众派活儿,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赶紧掏出手机,拨打了老屈的电话。老屈一听我问石头的事,不冷不热地说:“正跟魏石匠喝酒哩,回去再给你细说。”老屈回来已是半下午,一身的酒气,进了屋,倒头便睡,呼噜打得山响,有板有眼,抑扬顿挫。一看这样,我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上去踢他一脚。小闫见我黑了脸,赶忙跑过来说了情况。
原来,老屈出山那些天,跑县民政局要了两万块,又去他一个开公司的同学那里要了两万块,知道缺口还很大,便想到一个办法,用石头砌墙。回来后,老屈拿着弄到的四万块钱,拽上小闫和支书魏金友逐个去找组长,按劳力派石头,每个劳力两方石头,每方补贴五十块。大冬天,没活干,整天围火塘,烤得人焦心烦,一听有能挣钱的活,那些组长们没一个反对。最后,老屈又找到魏石匠说:“你把石头锻成三十见棱五十公分长的标准石条,一方一百块,咋样?”魏石匠说:“你屈乡长说了,也行,但我这活不光是出力,还得有成本,看能不能给加点?”老屈说:“加二十,不干,我找别人!”魏石匠当即把三个弟弟叫过来,接了活,留老屈他们中午喝了一场酒。
老屈一觉睡到吃晚饭的时候,起来胡乱洗把脸,端起碗便吃,一边吃一边说:“你手上一共有多少钱?”
我说:“五万二千多,你问这个干啥?”
老屈呼噜喝嘴汤,说:“你把钱给我,我负责把房子建好,力争让魏大年春节住上新房子。”
我正为钱不够犯愁哩,老屈这么一说,赶紧放下碗,掏出银行卡递过去,说:“一分不留,全给你!”
老屈刚咬下一嘴馍,胡乱嚼巴一下,伸长脖子咽下去,狐疑地看我一眼,把卡接了过去。
甩掉这个烫手的山芋,我如释重负,把汤喝得呼噜噜响。
8
魏大年的房子是小年前盖好的,还多盖了一个羊舍。
那天吃过晚饭,老屈拿着一沓皱皱巴巴的纸条来到我的住室,不待我让座,便一屁股坐到床上,抖抖纸条说:“房子盖好了,咱一块对对账,如果没啥问题,明天就全盘转给村里下账。”
我担心那点钱不够,便轻描淡写地说:“只要没花超,就没有问题。”
“你不想看发票,我就一项一项说说。”老屈从买石头、锻石条、做门窗到盖羊舍、置办锅碗瓢勺一样不落地说了,瓜清水白,末了说:“这里面有两样不该花的,一个是我请盖房的匠人喝了两回酒,另一个是给我同学送了一提茶叶,如果你觉得这两样不能报销,我就把条子抽出来。”
我说:“我知道魏家庄有起樑盖屋请匠人喝酒的风俗,请了就请了,给你同学送茶叶,也是为要钱,只要钱够,我看可以报。”
“这些票据都是开支了的。”老屈掏出那张银行卡说:“结余一万三千多块,全在卡里。”
没想到还有结余,我心里一阵窃喜,说:“卡不能给村里!”
老屈说:“我也这么想。这点钱,二一添作五,你拿一半,我留一半......”
老屈说到这儿,我立马打断,以从未有过的强硬口气说:“不行,坚决不行!”
老屈说:“听我把话说完,你的一半拿去发展你的林果业,我的一半,咋花由我决定,咱俩互不干涉,同意了,我明天就把钱取出来。”
小闫说:“这个办法好,免得你们两位局长整天为养羊还是种果树争执不下。”
这钱本就是老屈省下的,没道理不让老屈自由支配,但我心里想着发展林果业,这点钱刚好可以派上用场,便说:“明天跟魏支书商量一下,如果他没意见,就按你说的分。”
接了我的电话,第二天吃过早饭,魏金友就带着会计来到学校。因在电话里叮嘱过,魏金友一到学校就来了我的住室。我递了烟,让了座,掩了门,过来坐近了说:“捐给魏大年盖房子的钱,还结余一万三千多块,按理说,应该转给村里,可我想用它帮贫困户发展一下林果业,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魏金友说:“你是领导,这事你做决定。”
我听出了魏金友的话中话,但我一定要把林果业发展起来,这是长久之计,扶贫不能是一锤子买卖,便说:“你是村支书,是永久牌,我们三年期满,拍拍屁股就走了,你要把目光放远一点,不能只盯着眼前这点利益。”
魏金友说:“领导批评得对,我们应该学会两条腿或多条腿走路,大力发展林果业。”
我见魏金友态度发生了变化,心里有了底,便说:“走,我们去会议室跟老屈商量一下。”
谁知,魏金友这个老滑头,我让他发表意见,却临时倒戈,冠冕堂皇地说:“对魏家庄来说,养羊不失一个好项目,我建议也应支持一下老屈。”
人前一句话,马后一鞭子。没办法,我只好说:“老屈,就依你说的,给你六千五,下余的用于发展林果业。”
有了钱,事情好办多了。以前,我逐家挨户动员,七家贫困户没一家愿意种果树。现在,我买了树苗,一家还有五百块的管护费,没一家拒绝种。于是,赶在年终最后一次大检查前,七个贫困户全部栽好了果树,还用给魏大年盖房剩余的白灰,涂抹了树干,站在地头一看,白花花的一片,令人耳目一新。
检查完一评比,我们驻魏家庄工作队被评为了全县先进,我也成了先进个人,局长和我都上了领奖台,上了电视。
打铁趁热,我将捐资盖房和发展林果业的情况写了一篇通讯稿子,传给原来在宣传部时结识的那些媒体朋友。不想,他们一个个正想得到这样的素材,有的略加修改,有的干脆一字不动地发了出来。于是乎,报纸上,网络上,铺天盖地,一片叫好声。
因害怕冻死,老屈的羊羔是开春后才买回来的,一色的水羊,看个头,都是断了奶的,七个贫困户人均两只,魏大年和另一个光棍汉多给了一只。老屈曾跟我算过一笔账:“一只成年羊可以卖一千五左右,水羊两年三窝,一窝二至四只,三年下来,这些贫困户不仅可以脱贫,还能致富。”
我没有等到三年,连一年也没等到,县扶贫办公室就把我抽调回去了,理由是要加强全县的扶贫宣传工作。我走之前只是看到老屈把羊羔分到了几个贫困户家里,看到老屈把羊羔交到魏大年手上时,在魏大年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一句:“再敢杀吃了,我就骟了你龟孙子!”
我走的头一天,老屈和小闫几乎忙活了一个下午,整了八个菜,把魏金友他们三个村干部也叫了过来,弄了个一醉方休。喝酒中间,我去茅厕,魏金友跟了出来,醉醺醺地搂住我的脖子,满嘴酒气地说:“你知道老屈为啥不同意你发展林果业吗?不说咱没技术,单说运输就成问题,路远,豆腐盘成肉价钱,路险,出一个车祸,倾家荡产,即使果子不要钱,人家都不愿来咱这儿拉。你知道他为啥没有阻止你吗?你是队长,工作队长!他得维护你的形象。但我敢说,如果你要在全村都发展林果业,老屈肯定跟你翻脸!”
我问:“为啥?”
魏金友打一个酒嗝,说:“为啥?地都种成果树了,又换不来钱,老百姓不得喝西北风呀?”
当时,我就是想在全村发展的,碍于群众不好动员,又没有资金支撑,才临时决定只发展了几个贫困户。魏金友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后怕,好在自己马上就要离开魏家庄了,三年后果树结果不结果,卖得出卖不出,都将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了。
9
我离开魏家庄后,老屈接任了工作队长,从此,驻村工作队跟着老屈一起沉寂在了魏家庄。我也因为整天忙于在全县各处采访,再没有踏进魏家庄一步。
今年中秋节之后的一天,上面来了一位领导,因看过我写的报道,提出要去魏家庄看看。我作为随行采访人员,跟着去了。
山里起了雾,虽不是大雾,但还是把我们的目光阻断在了三百米左右,司机打开车灯,小心翼翼地开着车。
因为知道领导去,局长提前通知让老屈在学校等着,可我们到时,却只有小闫一个人在。我看见局长黑着脸在旁边给老屈打电话,没打通,过来陪着笑脸对领导说:“工作队长送一个紧急病人出山了,让我们的驻村第一书记小闫同志简单汇报一下吧?”
局长就是局长,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就把事情糊弄过去了。听完小闫的汇报,领导说:“去实地看看吧!”
工作队出彩的工作是给魏大年盖的房子,自然要先去看。局长对领导说:“去魏大年家看看吧!”
魏大年的门开着,却不见人。魏大年确实变化不小,屋子干净整洁了许多,可以说与以前判若两人。领导进屋转了一圈儿,还算满意,出来走到羊舍跟前,探身往里看了看,一只羊也没有,问跟在身后的局长:“羊呢?”
局长探身往里看了看,涨红着脸问身后的小闫:“羊呢?”
小闫到底年轻,脑子反应快,不慌不忙地说:“魏大年赶山上放去了。”
领导没再多问,看来是相信了小闫的说辞,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再看一家。”
小闫领着大家翻了一道山梁,跑了三四里,又看了一家,情况跟魏大年的情况几乎一样,羊舍空空如也。我见领导黑了脸,把小闫拉到一边说:“带领导去果园看看吧。”
小闫苦楚着脸说:“哪儿还有果园,早被砍光了。”
我问:“这两年你们总不会啥都没干吧?赶紧想想还有啥亮点,不让领导看高兴了,看局长咋收拾你们!”
小闫说:“有是有,就是跟扶贫没啥关系。”
我急急地问:“有啥?快说!”
小闫说:“河道治理,修了一道河堤,垫了十几亩地。”
我一听,赶紧跟领导秘书说:“工作队帮村里治理了一条河道,让领导去看一下如何?”
秘书说:“还嫌你们局长尴尬得不够吗?”
没办法,只能让领导黑着脸上了车,我们的车跟在后面,踏上了返程的路。走了不一会儿,雾散了,太阳高高地照着,魏家庄一片阳光明媚。我忍不住扒着车窗回望过去,高高的黄花寨尽收眼底,那一群群的羊儿,如一朵朵的白云,把黄花寨装点得画一般美丽,只可惜领导没能看上一眼。
10
驻魏家庄工作队受到了通报批评,老屈也被局里撤换回去,狠狠地挨了局长一顿训斥。老屈毕竟是老同志,这事就算过去了,谁知事情却闹大了。老屈被撤换回来的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一一大早,魏大年带着七个贫困户把县政府的大门堵了。我闻讯赶到时,大门口一片混乱,上访者与工作人员的吵闹声,此起彼伏,此未消,彼已长,愈演愈烈。我赶紧钻进人群把魏大年拉到一边质问:“你这是想干啥?”
魏大年脖子一梗说:“干啥?我还想问你们想干啥哩,老屈哪点干错了,你们说撤就撤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说:“你这是在坑老屈,知道吗?”
魏大年说:“我这是在替老屈鸣不平,你们才是在坑老屈!”
我好话歹话说了一谷堆,魏大年一句也听不进去,还反过来劝我说:“那天要不是老屈急着送魏石匠他妈去卫生院,咋也会让你们看到那些羊,你要有良心,就写文章替老屈叫叫屈!”
魏大年几个人不依不饶,非要给老屈一个说法,谁也没办法,就在这个时候,老屈来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硬纸卷,阐开举在头顶上说:“魏家庄的老乡们睁大眼看好了,这是县里刚发给我的奖状,红口白牙你们可以不信,这红堂堂的大印总不会有假吧?我知道你们是怕老屈受了委屈,想找领导反映反映,可我没有受处分,也没有被撤职,组织上只是考虑我身体问题,让我回机关休养休养,我感激还来不及哩,咋是受委屈呢?你们要还认我老屈,就赶紧回去放羊,别把羊饿瘦了。”
在老屈的劝说下,魏大年他们离开县政府,回了魏家庄。
魏大年这么一闹,县里当即成立了一个联合调查组,领导指示:彻查羊去哪儿了!
11
几天后,老屈再次出任驻魏家庄工作队长,我受局长委托将老屈送到了魏家庄。听说老屈回去,许多人早早地等在学校路口。见老屈跳下车,魏大年立马迎上来,老屈却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着说:“都怨你龟孙子,回去屁股还没暖热哩,又让来驻村。”
魏大年双手捂住屁股,小丑一样夸张地打着转说:“嘿嘿嘿,这咋能怨我,这咋能怨我?”引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惊得树梢的鸟儿扑棱棱远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