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阎王小鬼绕你走，
　　 59，阎王小鬼牵你走，
　　 69，阎王小鬼拉你走，
　　 79，阎王小鬼拖你走，
　　 89，阎王小鬼……
　　 母亲一直唱到109岁，她说活到100岁的人她还没见过，能活到109岁的人都成神仙了。
　　 画家说，一首歌说明不了什么，别当真。妈，116岁的人我都见过，是个老太太，精神还蛮好的。
　　 母亲说，那她就是神仙了，神仙和凡人是没得比的。
　　 画家本想纠正母亲，告诉她那个老太太不是神仙，跟我们一样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凡人，话到嘴边，他又没说。接着，母亲说起了过去的很多事情。这个上午，母亲的话很多，讲了她小时候的事情，讲了她娘家的一些人，还讲了自己一家人许许多多的事。虽然母亲的思路有点不太清晰，时间颠来倒去搞乱了，但画家还是听出了母亲想要表达的意思。有邻居从路边经过，远远地对母亲喊，婆婆，身体好多了啊，好好养，你会长命百岁的！
　　 母亲笑，画家笑，画家的妻子也笑，在场的人都默默地笑。
　　 整个白天，母亲的精神状态看上去还不错。
　　 夜里鸡叫头遍的时候，母亲突然醒了。画家问母亲肚子饿不饿，口渴不渴，母亲摇头说不饿也不渴。画家说，好吧，咱娘俩随便说说话。于是把躺椅挪近床边，坐上去，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
　　 母亲突然说，你听到没有，刚才你爸在屋后叫我呢。
　　 画家心里一震，吃惊地看着母亲。
　　 母亲接着说，你爸叫我跟他走，说是带我去一个好地方。我对你爸说，什么好地方都好不过现在这个家。我还对你爸说，我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儿子孙子孙女们怎么办？你爸说，你管他们都管了一辈子了，该给自己自由了。说着你爸就拉我，他的力气还是那样大，把我的手弄得好痛。我喊着说不去不去不去，就醒来了。其实我也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是就像真的一样，连你爸的咳嗽声都一模一样。说到这里，母亲抬起右手，递给画家看，说，你爸拉我的就是这只手，看见没，手腕上还有他的手印呢。你爸的力气真的好大，我差一点儿就被他拉走了。
　　 画家只看到母亲的手瘦骨嶙峋，如同老松树皮一样起皱。
　　 母亲说，春儿，你爸说的那个好地方到底在哪里？是地下还是天上？
　　 画家一时语塞，很快又说，是天上，就是人们常说的天堂，那里没有病痛，没有争吵，没有寒冷，也没有饥饿。一年就一个季节，那就是春天，鲜花朵朵，草木青青，阳光融融，溪水潺潺，像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
　　 天堂，母亲嘀咕道，一听名字就是个好地方。是不是像电影《天仙配》里的那样，那里也是天上。
　　 画家说，比电影《天仙配》里的地方还要好很多，因为那里是天上而不是天堂。
　　 屋里的灯闪了几闪，突然更亮了。
　　 母亲抬头看着画家，继续说，春儿，我死后能见到你爸吗？
　　 画家说，您当然能见到我爸。
　　 能见到你姐吗？
　　 能，姐和爸在一起呢。
　　 那你姐还认识我吗？那时候她还小，几十年过去了，她不会忘了我吧？
　　 不会的，您是她的妈妈，孩子怎么会忘记妈妈呢？
　　 母亲的脸上飘过一丝笑意，忽然间笑意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伤感。她说，你姐走的时候还那么小，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是妈对不起她，妈欠她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画家说，妈您放心，姐不是在天堂吗？天堂一切都好，姐过得一定比我们都好。
　　 母亲又笑了，接着说，近两年来，我经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放鸭子，网鱼，一个人玩水，那时的河水清亮亮的，一眼就能看到底。还有那筏子，像船一样在水里漂，多深的河水都能在上面走过，那时候我老觉得我是在水里飞，闭上眼睛好像就能飞到天上去……不知道母亲是累了，还是沉浸在美好的往事中，见她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画家不想惊动母亲，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山风在窗外呼呼响，像几个淘气的孩子跑过来，又跑过去。
　　 母亲终于睁开了眼睛，她说，春儿，你说我死后怎样去天堂呢？我又不识路，会有人带我去吗？
　　 画家说，每个人死后都会去天堂，去的方法差不多，但又有些不同。有的人是被别人带去的，有的人是自己去的，我想您去天堂不是我爸带您去就是我姐带您去，或者咱们村里的某一个人带您去，比如华茂叔公，或者莲叶叔婆，他们在天堂几十年了，都很熟悉了。
　　 母亲说，天上那么高，怎么去？
　　 画家想了想，笑着说，您可以坐筏子去，就像坐飞机一样飞上去，稳当、安全，一点儿都不用怕。
　　 母亲一笑，说，那敢情好啊。
　　 当然好喽！画家跟着母亲笑。
　　 ……
　　 鸡叫三遍了，母亲的谈兴还很浓，为了不过多地影响母亲休息，画家不得不劝母亲睡觉，说明天后天大后天接着继续讲，反正时间还有很多。母亲有点不太情愿地平躺在床上，说，那就睡吧，你也睡下吧。
　　 帮母亲盖好被子，看着母亲渐渐睡去，画家轻轻走出屋外。深秋的山野雾气很重，带着丝丝寒意。月亮偏西，群山朦胧，山村一片寂静，听不到狗叫，听不到虫鸣，就连报晓的鸡也静悄悄地躲进了窝里，一切无声无息，一切平静恬淡。画家的目光穿过夜色，向村前小河的方向望去，那里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泛着微微的白光。虽然此刻看不到河流，但在画家心里，一切都一目了然。画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也想起了母亲的童年，自己的童年记忆犹新，母亲的童年悠久朦胧。画家忽然想到了自己和母亲非常熟悉的筏子，想到刚才对母亲说过坐筏子去天堂的话。画家返身进屋，开灯，取出一张宣纸，把宣纸夹在画架上，然后坐下，开始为母亲作一幅画……
　　 一阵狗叫声从远处传来，开始是一只狗在叫，然后是两只三只四只狗跟着一起叫。画家把刚作好的画从画架上取下，抬头发现窗外一片亮光。天，早已亮了。
　　 当画家把画展现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母亲瞌睡似的眼睛忽地亮了，抿了抿黑洞洞的嘴巴，满脸的皱纹风过水面一样荡漾开来，她微笑着说，好漂亮的一只红色羊皮筏子！
　　 画家说，我就知道您喜欢红色。
　　 是啊，红色喜庆、吉祥。母亲抖抖地戴上老花镜，双手捧着画，仔细地端详起来。母亲看到羊皮筏子周围有不锈钢栏杆，有铁皮遮阳棚，遮阳棚前端垂下一块巴掌大的红布条，上面写着三个字。
　　 母亲问，春儿，这三个是什么字？
　　 吉祥号，画家说，是筏子的名字。
　　 吉祥号，吉祥号，母亲闭上眼睛，喃喃道，多好听的名字啊。
　　 画家看着母亲，内心五味杂陈，无限的自责和愧疚潮水般向他袭来，我这是为什么呢？她是自己的母亲，给予自己生命的母亲，给予他人善良、友好、关爱与世无争的母亲，我这样欺骗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使她快乐？为了使她安心？为了给她对未来世界一份美好的遐想和向往？不，我没这个权利，也没这个本事，我只是一个画画的，别人尊称为画家，其实充其量只是一个缺乏想象，甚至连自己最亲爱的母亲都救不了的小画匠罢了。人们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往往用“善意的谎言”这句话来搪塞别人安慰自己，以求得到他人的谅解和对自己的宽恕。
　　 画家以前对所谓的“善意的谎言”这句话是持反对态度的，他认为，既然是善意的就不该是谎言，既然是谎言就不是善意的，这种相互矛盾的说辞，正好证明了人性的复杂和虚伪。画家感到悲哀的是，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一种“小人”，而且是在母亲面前充当了这个角色。
　　 春儿，开关呢，它的开关在哪里？母亲的问话打断了画家的思绪。他看见母亲翻来翻去在找“吉祥号”的开关，她那兴致勃勃的表情，不亚于一个孩子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玩具，想尽快熟悉它，了解它，使用它。看到母亲这般高兴，一丝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该为母亲高兴，还是该骂自己是个蠢货。
　　 看来母亲是把它当真的了，与其说把它当真的，不如说是母亲把儿子的话当真的了。画家没想到母亲会看得这样仔细，连有没有开关都让她注意到了。自己画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开关这一层呢？为什么没把它当真的吉祥号来画？说明自己还没有以假乱真的本事，对母亲也没有做到尽心尽责。想到这里，画家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回答母亲说，妈，它没有开关。
　　 没开关它怎么走又怎么停呢？
　　 它不需要开关，是自动的，只要人上去，它就会自动走，到了地方它会自动停。画家自圆其说，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
　　 哦，那我就放心了，自动的最好，自动的我喜欢。母亲用她那双粗糙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吉祥号”的每一个角角落落，宣纸发出沙沙响，如同蚕食桑叶般，一点一点地啃噬着画家的良心和灵魂。
　　 离同学医生说的专家到来的头一个晚上，母亲叫不应了，失去了知觉，或者说是在阴阳边界之间徘徊。那时画家在客厅看电视，画家有个习惯，多年前就养成的一个习惯，就是每天喜欢看新闻联播，顺便也看新闻联播过后的天气预报。新闻联播结束后播放广告，看广告的时候，画家想到了眼前这台电视机，这是五年前画家专门给母亲买的，之前的那台虽然是彩电，但颜色不太好，画质有些模糊，于是他就换了一台大一点的，色彩度清晰度都相当不错。母亲一个人也常常看电视，虽然听不懂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但她看得见里面的人笑或哭，有时不知为什么，母亲看着看着就跟着里面的人一起哭。有一回，看到母亲与电视里的人物“感同身受”一同流泪的时候，画家想告诉母亲里面是在演戏，都是假的，没必要随着他们一起哭。但画家终究还是没有说，他想就让母亲和电视里的人们同艰苦共命运，一起自然地宣泄内心的喜怒哀乐吧。画家仿佛看见母亲无数个日日夜夜，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电视机前，或笑或哭，或瞌睡或发呆的情景。想到这些，画家便有深深的愧疚感，生儿育女究竟是为了什么？老了还不是一个人孤独地度过，儿女们都东奔西走，忙着寻找各自的幸福。
　　 天气预报来了，画面上的中国地图刚在屏幕上出现，画家就听到妻子在母亲房里大声喊了几句妈，声音急切，带着哭腔，接着又听到儿子连喊了两声奶奶。
　　 画家忙起身奔向母亲的房间，妻子见画家进来，有些慌乱地说，妈叫不应了，妈叫不应了。这个比画家小十八岁的女人，从未见过死亡，她的父母健在，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死亡对她来说，太遥远了，或许在她的意识里，就从未有过“死亡”这两个字。画家在妻子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安慰说，别怕，有我在。然后快步走近床边，喊了几声妈。画家看见母亲双眼紧闭，脸上没有丝毫血色，护士刚给她打了一针，回头无奈地对画家摇了摇头。
　　 哥哥一家人来了，好几个邻居来了，明招婆婆闻讯也来了。老人安静地躺在雕花的老式大床上，她从二十五岁那年开始，就睡在了这张床上，五十多年了，从未离开过。老人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地飘了起来，同时隐约听到从四周传来叫喊声，哭泣声，她不知道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会如此闹哄哄一片。老人感觉自己置身于热闹的集市之中，她站在阳光灿烂的集市街头，周围金光闪闪。忽见前面来了一群人，细看之下，原来是自己的父母，自己的丈夫和女儿，还有就是娘家、婆家一些老一辈的人，他们个个脸上带着笑意，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哦，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颠儿颠儿走路的鸭子，呱呱呱地一路叫来。老人在这些人群和鸭群面前，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往事，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她站在阳光下，放黑白电影似地回顾了自己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人群渐渐散去，鸭群扑通扑通下了河，这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水流缓慢，鸭群所过之处，荡起一层层碎银般的涟漪。忽闻一声悠长的嗡嗡嗡响声，似蜂鸣，又似机器声，从天空飘来，由远及近。最后，老人看到了一只似曾相识的漂亮的羊皮筏子，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水面上。
　　 老人踩着水面，轻飘飘地登上了羊皮筏子。随着嗡嗡嗡的响声，羊皮筏子慢慢离开了水面，梦幻般越飘越高，越飞越远，穿过云层，越过太阳，向一个陌生而温暖的地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