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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晓荷·人世间】最后的海滩(小说)


作者:一棵艾蒿 秀才,1041.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575发表时间:2020-01-14 21:24:01


   老人经常站在海滩上,向里面瞭望。里面有一个海湾,她是看那个海湾的。她把手平展在眉头上,给眼睛搭个棚。有一段时间,她不想去看海湾,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不想看,不想看又看上了。她不习惯自己这样,她这么做只是因为习惯了才这样的。只要是站在这海滩向里面瞭望,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蹦跳出来。有时候是鱼,一条鲅鱼,或一条梭鱼。有时候什么也不是,但老人固执地认为,有什么东西会从里面蹦跳出来。
   老人想看的更远。她想把时光看透,把几十年来走过的路看透。可是,她就这么看着,怎么也看不透。背后的日头把她的影子打在海滩上,像个镰刀,又像个问号。问号旁边还有个黑影,那是她的大黄。
   这么看着的时候,不知道她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还是觉得这世界太寂静了,老人就轻轻喊了一声。接着,大黄就看了她一眼,跟着叫了那么几声。紧接着,就有回音传过来。随后,海滩就又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耳朵里发出的嘤嘤声。
   海湾里到底有什么呢?老人也说不上,她好像记不得了。以前,她是记得的,现在就记不得了。到底是老了,老了记性就差了,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记不住了。好在,她没忘记还有个海湾。她是在盼望什么人回来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大黄抬起头看她,好像听懂了主人在说什么似的,“汪汪”地回应了两声,算是回答。老人摸摸它的头说,回哇。就慢慢地向林子里走去。
   林子里有老人的屋。她这屋已经很破了,可老人不觉得破。反正,她在六十年前嫁到这儿时,这屋就这么破。好像,这六十年来,这屋还是那样。是的,跟原来一模一样,从来没新过,也从来没破过。
   林子里还有一条羊肠小道。当年,她的男人就是顺着这条羊肠小道去了县城的。她把这条小道叫做“鸡肠子”。她才不管它再叫什么,她就知道它叫“鸡肠子”。她知道“鸡肠子”外面就是一条很宽的沙土路,男人去县城时就走的这条沙土路。
   后来,男人回来了一趟。男人说舍不得她,那时候男人年轻,晚上一直把她搂到下半夜,男人才恋恋不舍地走了。这一走,就是五十年,整整半个世纪。男人再也没有回来过。她还知道,男人走后第三天,县城那边就响起了枪炮声。她那个时候,正好去了娘家。只不过,她旁边没有大黄,只是她一个人。她听见了县城那边传来的枪炮声,一直响个不停。村长说,县城里面搞暴动了。后来,她才知道,男人去县城,原来是去搞暴动的。她那个时候心神不宁,开始埋怨男人,好好的庄稼活不干,搞啥子暴动啊。
   她那时候当然不知道男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从县城里发生暴动以后,她就经常站在海滩上,往县城方向看。她希望在看的时候,男人突然出现在“鸡肠子”小道上,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可是,她没有看到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没有看到男人出现在“鸡肠子”小道上。她有时候想,他咋就不回来了呢?她一遍遍这样想,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就觉得肚子里动了一下。她抚摸了一下肚子,一下想起来,男人临走时的那个晚上,附在她耳边说的话。男人好像在说,他想要个儿子。那晚上,她嫌弃男人太野。她那晚上很奇怪地想,男人从来没这么野过。
   到第四个月时,她的肚子开始鼓起来。她知道她怀上了。她晚上躺在炕上,睡不着,就看外面的月光。她心里想,他还不知道她怀上了,他要是知道她怀上了,该是恣情得合不拢嘴吧。
   第二年,她再去海边时,怀里就抱了个娃崽了。身边,还跟着一条小狗。不过,这条小狗不叫大黄,而是叫石头。她喊它石头,它就朝她“汪汪”叫两声。家里有个石头,再有个儿子,就觉得有了生气,有了奔头。沙土路旁边有块地,她种了谷苗,还种了苞米。
   她和石头往家走要路过好几块地。地都不大。小的只有炕大,大的也只有几分。这里只能是这种样子。
   春天,她领着孩子在海滩上挖蛤蜊。海里有突起的滩,滩上有好多的蛤蜊,怎么挖也挖不尽。今天她在一道滩上挖,挖出来半桶蛤蜊。明天她还在这道滩上挖,仍然会挖出不少蛤蜊。蛤蜊真怪,你永远也挖不完。她记得,她在这滩上挖了一辈子,把头发全挖白了,身上的精血也掏挖没了,蛤蜊还不减少。
   那时候,她一边挖蛤蜊,一边对儿子念叨:“你爹快回来啦。”
   儿子会说话了,也能帮她捡蛤蜊了。有时候,她不说那句话时,儿子还问她,儿子说:“爹咋还不回来?”
   “快啦,快啦。”她对儿子说。
   到头发全部白了时,她那个男人还没回来。她的身边,早已没有了石头,石头在二十年前就老死了,她又换了一条狗,那条狗死了,才有了大黄。
   有一天,她忽然觉得心里闷得慌。不知为什么,她想大哭一场。于是,她坐在那儿哭了好长时间。哭得眼里没泪了,也把天哭诉黑了。最后,是儿子把她找回去的。
   有人来赶海了。赶海的人跟她打个招呼,径直往海里走去。他们不去海滩上挖蛤蜊,而是去深海里摸海螺,摸鼻脐螺。紫色的海螺,个顶个的大,有的半斤,有的一斤。
   冬天是赶海的最好季节。这个时候,所有栖息在海底的贝类肥的让人垂涎。它们经过一个秋天的养育和积蓄,个个沉甸甸的。
   第一场雪随着西伯利亚的凛冽寒风飘落在海面上。北风渐渐刮起来了,而且愈刮愈大,林子里呜呜直响。北风刮起来时肆无忌惮,非要把整个天空刮得天昏地暗不可。
   海浪汹涌澎湃,海水变得黑蓝。赶海人躲进她的屋子取暖,喝着老白干酒,喝着喝着,浑身的血液沸腾了。他们知道,只有这样的天气,才有可能退大潮。
   有时候,这样的风能刮三天三夜。风停后,就会有人喊:“风落脚哩,风落脚哩!”
   赶海的人把酒瓶子一扔,冲了出去。
   风落脚了。她见过风落脚后的壮观场面。那一年,也就是男人走后的第三年,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大风刮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早,她去海边一看,正好看到那种溃兵一般的退潮场面,犹如风卷残云,海水呜咽着仿佛被拦腰斩断般向后败退。海水溃不成军的狼狈样子,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偌大一个海滩显露出来。一望无际,足有几公里远。赶海人潮水般涌进海滩,急不可待挖掘起来。整个裸露的滩上,黑压压的全是人。有钓蛏子的,有挖海肠子的,有捡海螺的,有捡毛蛤的,有挖蛤蜊的。
   有人用特制的大锄,将裸露的海滩表层揭开,一个个密密麻麻的蛏子眼便显露出来。几个手法娴熟的钓蛏人,只须将钓钩往洞眼里一伸,然后快速提起,海蛏子便如囊中取物般提了出来。
   站在岸边往里望,有人已经走到海滩的尽里头了。他们在海水的边缘能捡到紫色的大海螺,能挖到个头很大的蛤,或者拳头大小的毛蛤。
   老人记得非常清楚,正当人们聚精会神挖蛤时,突然有人炸了锅喊:“快看,我们被包围了。”
   一连荷枪实弹的大兵把他们全部围在海里。一个当官的高声喝道:“抓共党,这里面有共党!”
   赶海的人呆若木鸡。有的人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快跑啊!”
   结果,那些逃跑的人,全都挨了枪子。那些被打死的人,尸体泡在涨潮的海水里……
   他们一共抓走了二十多人。第二天,老人浑身发冷,上牙下牙打着颤。她知道这是病了。她是被吓病的。她从一个匣子里面,翻出来个牛皮纸包儿,展开包儿,里头是黑药丸儿似的东西。她用指甲抠下黄豆颗粒大小的一点,放在舌头上用水顺着咽进肚里。
   她吃的那点黑颗颗儿是叫做洋烟的那种东西。那时候人们买不起药,家家户户都要种点这东西,来治病。不管是头疼脑热不管是小灾大病,都喝它。
   喝了药,她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她去了海滩,那里已经聚了死者的家人。他们在海滩上抠心挖肚地哭着,哭得天昏地暗。
   那次,儿子还小,没被抓走。可是,儿子大了后,自己有主见了,她说不听儿子了。一次,儿子去镇上了,一连好几天没有回来。这天晚上,儿子半夜回来了,对她说他要跟部队走。她阻拦不住儿子,只好说:“你走吧,妈不拦挡你。”
   儿子走了,去前线了。跟丈夫一样,儿子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她又去了海滩,似乎在看那海湾的颜色。春天还好,海湾里的颜色挺正常的,可是到了夏天,海湾里的颜色就不正常了。
   那年,她觉得海湾里的颜色猩红猩红。因为有人从海湾里摸出来人的骨头,吓得大叫一声。而海水立时就变了模样,浑浊起来。
   她回忆着,回忆着那个毒日头快要毒死人的夏天。那个夏天,一群人头戴柳条帽手持木棒,在追赶两个赤手空拳的人。他们把两个人抓住后,就在海边用木棒打,打得两个人碎心裂胆地喊叫,喊着喊着,就没了声息。接着,一群人便把两个人丢进了海里……
   她看到后,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她不敢回忆那个夏天。
   很快,她老了。一晃,她真的老了。
   这年春天,海滩上来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一本即将出版的县志。两个人大汗淋漓,看见老人站在海边,就上前问:“打听一下,有没有一个叫石头的人?”老人一愣,唯恐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她颤颤巍巍问:“谁?你们问谁?”那两个人大声说:“石头,一个叫石头的人。”
   那两个人告诉老人,那个叫石头的人,是咱们县起义的英雄。这次,县里编县志,要把石头的事迹编进县志里。这两个人,就是来了解情况的。
   那两个人说,石头从县城起义后,参加了好多战役。他在一次战役中,光荣牺牲了。
   老人张了张嘴,真想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可是,她已经哭过了,早在二十年前就哭过了。现在,再叫她哭,她似乎哭不出来了。老人点点头,想说什么,但又缓慢地摇摇头,说她不认识这个叫石头的人。
   待两个人走后,昏黄的月亮在当空中煎熬着,惨淡的光照在沉重的脊梁上。老人跪在那里,呜呜地干哭。她眼睛里没有眼泪,只有几粒眼屎。大黄蹲坐在老人身旁,将嘴指向月亮,发出几声沉闷的叫着。他们像两匹绝望的狼,在那里哀伤的啼哭着。一只田鼠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奇怪地看着老人。它不会知道,这个老人为什么会这样哭。
   这天,她挖了几升黍子,正要外出,猛然听见大黄在院里大声地咬叫,很凶猛的样子。大黄从没像这样咬叫,这是怎么了,她放下簸箩就紧跟出去。
   老人家来人了。她一看,还是那两个人。
   他们仔仔细细打量着她。他们说,你就是石头的婆娘。她平心静气地说,俺不知道谁是石头,俺早就不是石头的婆娘了。两个人说,他们要在她这里住几天,老人说,住吧,她有好长时间没听过人说话了,她很想听听人说话。老人说,住吧住吧,不嫌俺家脏,茶饭不好你们就住哇。
   两个后生在老人家住下了。他们挨样打量屋里的东西,看什么都是好奇的样子。
   看了一会儿,他们又问她:“你真的不是石头的婆娘?”
   她说:“不是就是不是,难不成还有真的假的。”其中一个盯着她说:“听说,你还有一个儿子,也参加了解放军?”
   她呼吸骤然停止了。她只觉得,眼前有无数金星在闪烁,这些星星当中,有一颗就是儿子。她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儿子的下落。可是,他们只知道她有个儿子参加了解放军,却不知道他在哪支部队里。
   睡觉前后生跟老人说,您老给我们讲讲石头的故事,我们要挖掘一下石头的材料。老人说,石头的事,没啥好讲的。后生说,现在政府重视挖掘历史,尤其是大革命时期的历史。主要是当时参加革命的那些人,比如说石头,是怎样参加革命的?
   后生说:“您说吧,您说了,能换好多的钱。”
   老人说:“俺要钱也没用,俺到哪去买东西?”
   睡了一夜起来,俩后生吃罢饭就骑着摩托走了。他们一走,老人就后悔了。她赶快进西房。查看查看,所有的东西都在,他们吃剩的那两只野兔也没拿走。老人这才放心了。她领着大黄到沙土路向东瞭望。站在这里,就能望见从“鸡肠子”路来过的人。当年,她就是站在这里瞭望过。她在这里哭过,笑过。笑过,哭过。
   几天后,老人把那俩后生瞭回来了。
   他们给老人带来几袋白面。几袋白面垛在炕上,就像垛起一座山。这里的地不能种麦子,想吃白面就去镇上换。可是谁家能够一下子有这么多的白面呢?谁家也没有过这种事。过去的老财没有过,现在的村长也没有过。不仅是这些,他们还给老人带来火柴蜡烛,酱油和醋,还有咸盐和味精。
   两个后生说,我们这次来有两个任务,一个是来扶贫,一个是来了解情况。老人简直不敢相信,那些平时唠叨的话能换来这么多的好东西。即便是每天都吃,一年也吃不完。老人用门挤了挤手指头,挺疼的。这就是说,这不是在做梦,这就是说,这件事是真的。
   老人拍着大黄的脑门说,你看你快看,你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吗?大黄冲着老人汪汪叫了几声说,没见过。老人真想跑出去,把所有的人都叫回来,让他们看看炕上垛的是啥,让他们看看泥瓮上摆的是啥。
   见老人这么高兴,后生更高兴,告诉她说,这次扶贫,是精准扶贫,明年,政府还要给她抚恤金呢。她不知道什么是精准扶贫,她点点头说,真准哪,一下就找到了。后生说,不精准还行?领导让你明年就不要种什么庄稼了,已经找好了敬老院。还告诉她说,在敬老院,要吃的有吃的要穿的有穿的要啥有啥。老人揉了揉眼,说俺这不是做梦吧。那两个后生说,不是做梦,是真的。俩后生说,您老明年就不用种地了。老人说,不种地做啥?后生说:“住敬老院啊。”老人说:“敬老院是个啥?”俩后生笑了,说明年你就知道了。
   俩后生要去看看大海,见到大海后,他们沉默了,因为海滩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石头。
   他们指着上面的字问:“是你写的?”
   她没有否认。后生问老人:“你怎么写石头呢?”
   老人说,她就是随便写上去的。俩后生使眼色,同时响响亮亮地说:“那您还是认识石头。”
   这一次,老人再没有说她不认识石头了。
   一个多月后,政府派人来到山里,接老人回城里,安排在最好的敬老院。
   绿草开始发黄了,她站在海滩上,往县城的方向看。树叶还没落完,她还想守望到树叶全部落光、说心里话,她真不愿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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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厚重的小文,让人撼动。老人一生都站在海滩上瞭望,瞭望海里海滩上的一切,即使是春夏秋冬、饥寒交迫,甚至是战火纷飞的岁月,她都没离开过。这里的点点滴滴,她都牢记于心,一直坚守在这里,就是希望从这里走出去的那两个男人——老公和儿子,有一天能从羊肠道上回来。然而,等到她头发白,泪水哭干,佝偻身躯行动不便,也没等到男人回来。两个男人究竟去哪儿了呢?作者先抑后扬,情节逐渐推进,如抽丝剥茧般,层层解析出来,原来父子两人,先后都当了解放军,为解放事业做出了应有的贡献,男人还是一个战斗英雄人物。准备写入县志之中,面对荣誉,老人拒绝了,只想临望那片海滩。最终,结局完美,孤独的老人,被精准扶贫,安排进敬老院养老,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片洒满记忆的海滩。文章主题鲜明,颂扬了战争年代,烈士家属那份对解放事业默默地支持,对男人爱的执着坚守,对孩子的期盼的高贵品质。作者文笔流畅,情感把控有度,弘扬正能量。欣赏佳作,推荐共赏。【晓荷编辑:猎户】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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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猎户        2020-01-14 21:27:04
  第一次编辑以纯情感为线索的文,若编辑不到位之处,还望老师见谅雅校。问好老师,期待更多佳作到来。
成绩属于过去,笔尖书写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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