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年少初识年滋味(散文)
正望着呢,只见大哥大嫂带着几个孩子,从房拐角那几株被雪压弯的竹子底下钻出来,穿了新衣服,背了挎包,提了篮子,过来给父亲母亲拜年。
父亲拍拍几个孩子身上的雪,乐呵呵地让他们到火炉上烤火。那火炉上的火,桦栗树柈子中间,夹着一个枝里八杈的大柏树疙瘩,满屋都是柏树的香味。父亲说:“三十晚上的火,十五晚上的灯。再铲些炭,架些柴,把火烧得旺旺的!”
母亲一个劲地催:“端饭,端饭!”父亲却不急,不慌不忙地把每间屋里的煤油灯都点着,把两个大门上的灯笼都点着,堂屋的板柜上,点的是罩子灯,格外地亮。
点了灯,还没有吃饭的意思,父亲喊我跟哥:“你倆给老坟上送个亮儿!”从幢子沟到余家洼,老坟在年前就上了,烧了父亲叠好的三沓火纸,每沓三张。但年三十夜里,远处的雪大去不了,近处的都必须得送亮儿。我跟大哥端了煤油灯,一个个放在老坟前,用火纸围了,擦一根火柴点着。弟弟和侄儿一路撵着,跑了一腿的雪。
回到家来,大嫂跟大姐已经端上了菜,大桌底下红彤彤的火盆上煨的包谷酒冒着热气,几个小家伙等不及地坐上了大板凳。父亲喊一声:“都起来,我们给毛主席敬个礼。”堂屋的中间,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大大的毛主席像,那两盏最亮的罩子灯,也是父亲为毛主席准备的。父亲给我们发了领袖像章,拿了《毛主席浯录》,领我们喊了一声:“毛主席万岁!”恭恭敬敬地躹了一躬。
陆续地入了席,父亲却对门外看了看,转身又叫哥和我:“你俩来,敬了毛主席,还要敬祖先。你们这些娃子,都给我记住!”我和哥站起来,跟父亲一起,在堂屋角上悄悄地给祖宗烧纸磕头。
总算开始吃团年饭了,大家坐下来,母亲揭了盖碗,那一桌好菜便呈现出来。除了菠菜调豆腐皮、核桃仁调木耳、猪耳朵调黄花以及粉条拌猪肝等十个凉莱,其它热气腾腾的都是热菜。先上的三个热菜,一个是萝卜炖猪脚,一个是菌子炖公鸡,一个是粉条炖猪肚。母亲一边咳,一边在厨房里忙着,其它的热菜陆续地端出来。
父亲从桌子底下的火盒上提了酒壶,斟一蛊,尝了一下,辣得直摇头:“这包谷酒,好有劲!”将壶交给大哥:“过年了,谁想喝,让他们也喝一点儿。”哥接了壶,给我倒盅:“你也要学喝酒,长大了出社会,不会喝酒咋行?”我“咕咚”一下把酒倒进嘴,呛得直抖,一会儿脸也红了,头也大了,一桌子哈哈大笑。母亲端上菜来,赶忙拦住:“他个小娃子,喝个啥酒!”
门楣上的灯笼穗子映着堂屋罩子灯的光,地下晃着一地碎影。大团的雪花从门口飘进来,转悠着居然不化,火光和灯光把屋里照得通明,毛主席在堂屋中间的画像上,微笑着看我们全家吃团年饭。
门前隔梁的南坡上,响了一个雷管:“嘣!”
母亲将菜源远不断地端上来。最拿手的,当属黄花烩小肠和土罐炖糖肉,还有白菜煮炸豆腐和腊肉炒洋芋粉,那真是个香!这好吃的,都留到了过年,平时不饿饭就不错了,哪有这些?
上了唐麻油炸出来的老鸹头和圆子,大嫂进厨房帮妈盛了白米饭,端出来。
这白米是拿了黄豆,请湖北木材收购组的舒伯,走了一百多里的山路,从郧西换回来的。去年以前,每年过年吃的都是大包谷米干饭,今年过年却吃上了白米干饭,弟妹和几个侄子便可劲儿地吃。
忽然屋外一阵笑声,一群小孩打着灯着来给父亲母亲拜年,脚上头上都是雪,一进门便气喘吁吁地抢着喊:"大伯大妈,拜年呀!大伯大妈,拜年呀!”我一看,是冬娃、富娃、俭娃和书林,凯娃、华娃、大春和记娃踉在后头,荣娃、琴娃和春娥子正往进挤,看不清门外还有几个,挤不进来。
父亲发了炮和什绵水果糖,母亲发了核桃和柿饼儿,这群孩子便欢天喜地地到门外的雪地上放炮。
我早就按捺不住,三下两下扒拉了饭,便提了陈大伯给我扎的灯笼,找出大哥悄悄塞给我的一串儿鞭炮,炫耀似地在雪地里放,大家围着我,七手八脚地在地下乱摸:“我捡到一个,我也捡到一个!”
猫着腰,钻出屋拐角那丛被雪压弯的竹子,大家“哄”地一声就跑。漫天的大雪,盖住了路上的脚印,一条灯笼的长龙,伴着你言我语的欢笑,从大洼翻过小洼,继续一家一家的拜年。
我家算是二队的第一家,给我父亲母亲拜了年,我便加入了二队的拜年大军。这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提着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灯笼,从樊家表伯,到刘家小叔,再哄到耳爬的叶家、中间屋和后门,围着园山包转入后坪的陈大伯和裴家,一家一家地喊拜年,一家一家地发了炮和糖,衣裳的两个荷包,已经塞满了。
继续向铺子前进,给二伯、七伯、幺叔和安沟的三爷以及财德大叔拜年,雪地里走不动,小的撵不上大的,急得直叫滾了,爬起来再跑。
挨家挨户地拜了年,身上的荷包膨胀起来,大家一溜轻烟从幢子沟口钻出来,沿着坪地里的那条河,又是一条灯笼的长龙在河边晃动。那河是两省之间的界河,河东河西都住着几十户人家,家家的门上晃着灯笼,户户的窗户透着灯光,鲜红的春联,依稀在雪地里映出些红晕。
虽然是纷飞的大雪,东风垭那边的天空还是透出一丝白。老庄上的一个人影,撑出一杆鞭炮,点燃了;樊家表伯等到一有炮响,把他的那杆万字头也点着了。顷刻间,一河两岸,还有南坡上的那几家,长长的火信子伴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山村回响。
谁在前头喊了一嗓子:“出天星了,去捡炮啊!”
新的一年,开始了……
许多年后,读俞平伯先生和朱自清先生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眼前总是梦幻般地浮现出故乡马家坪年夜的情景,那苍茫的雪,那摇曳的灯,那醇香的酒,那竞相燃放的炮仗,以及那条由灯笼汇成的、逐家逐户去拜年的长龙。但这条河不是秦淮河,没有船舫和浆声,而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连接着秦鄂两省的浅浅的小河。这条浅浅的小河静静地流淌在远山的那边,一年又一年。
窗外,那个熟悉的声音还在继续:“严禁燃放烟花爆竹!严禁燃放烟花爆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