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凤不再理睬，默默地望着江面翻滚奔腾的波涛。
　　 到了县城，一凤跳下车，被大哥叫住，朝她手里塞了二十块钱。
　　 一凤不接，说：“爹爹给钱了。”
　　 “改善改善伙食。上次我到你们学校，看你们吃的饭菜简直跟猪食差不多。”
　　 一风迈着轻盈脚步，扭动着腰肢，消失在人流中。两个哥哥相视苦笑，摇摇头。
　　 一龙问：“要不要下午接你？”
　　 “不用。小张待会儿骑车来，我们约好在新华书店门口见。”
　　 一龙跳上车，一虎在下面说：“哥，就这么过吧。再闹，没啥意思。”
　　 “看见她就心烦。”一龙恨恨地。
　　 “不应该。嫂子挺好的，找我哭诉过几回，叫我劝你。”
　　 一龙抖开烟盒递下来，一虎不接。一龙自己点燃一根，浓烟喷薄而出。
　　 “她不忍让倒好，吵崩了离婚；愈是这样，愈是害苦了我。”
　　 “不能光想你，还得想想爹妈，想想全家人，想想这辆车。”
　　 “滚他妈的车！”一龙照车轮一脚踢去。
　　 “我不是说这车是她买的便怎样怎样，我是说有了车，你的生活才变了样，才有意义。听说乡政府已经把你的名字报上县劳模大会，还要选你做专业户协会的代表。”
　　 一龙扭开油门，启动马达，车身猛烈摇晃，吼叫着驶跑了。
　　 到菜市场交了货，货主递给他四十元，好家伙，还能跑两趟，一天挣一百二哪！
　　 一龙把车开上荆江大堤，突然不想走了。他刹车熄火，跳下来扑到朝江的堤坡上。草棵厚实而湿润，泥土散发着清香。不多会，他甜蜜地打起呼噜来。
　　 他紧闭的睫毛下，凝结着两粒干涸的泪珠。
　　
　　 七
　　 嗨哟，下雨了，下雨了，大家快快跑……
　　 驾驶员凌一龙总爱唱这首无头无尾不成调的歌。旁人装货、卸货，他便靠在车门上哼。一遍、两遍，直到车子突突突开走。
　　 除了找他拖货，村里人不爱跟他打交道，说他是个没良心无出息的混帐小子。
　　 先是他不肯好好读书。父母用扬叉叉，用扁担捶，任你叉任你捶他就是不肯上学，勉强混到四年级退了学。
　　 接着是他不肯好好种田。照说不愿读书的孩子四肢发达爱劳动，他却“小秃烂了球，一头无一头”，活活一条懒龙。
　　 再就是凭着他副漂亮脸蛋儿喜欢钻进女娃娃堆里鬼混。三天红花两天紫草，闹出许多纠葛绵缠。后来，总算跟村西头柳红红正经八百地“玩”了，胶贴纸片儿似地须臾不离——谁知不上半年，仍是吹了。有人瞅见他俩在堤外芭茅林里抱头痛哭。既然哭，何必吹？既是吹了，哭有何用？可见这懒龙愈发糊涂，真叫父母白养一场。
　　 接着就是眼下，凌一龙已经结婚做了丈夫，得子当了爸爸，为人处事依然不见起色。跟老婆三天两头争争吵吵，摔碗砸锅的，本来目秀眉清的脸面如同凶神恶煞。孩子已经七个月，不敢沾他的身，一见他伸胳膊就吓得哇哇哭，可见父子陌生到什么程度。若是个女娃儿，倒也能解释为他重男轻女——虽说这思想不对，总算个思想；偏又是个男娃娃，长得肥头大耳，白脸粉腿，如同送子娘娘送来的小菩萨一般。
　　 做父母的宽慰儿媳妇：别伤心，慢慢劝他，就连河里的卵石疙瘩，抱在怀里也能焐得暖和，何况他是个人。伺候他吃，伺侍他穿，帮他置家产，替他生儿子一一他人心也是肉长的，怕不有回心转意的时辰！
　　 他的媳妇，抽抽泣泣，无可奈何，只得捺着性子等着盼着，哄着让着。
　　 凌一龙并不承情。日子一天天过去，非但不改邪归正，竟变本加厉闹将起来。
　　 这天晚上，凌一龙收车回家——那车是“神牛五十五”，全身披红，两眼雪亮，神气非凡——不知为了什么芝麻小事一跟老婆斗嘴，三言两语达到高潮，他扬手劈面就是一掌，媳妇半边脸顿时肿了。当今妇女也不是好惹的，她把娃儿往摇篮里一扔，扑上去又撕又咬，一龙肩头立刻血糊一片。两人真枪实弹，扭成一团。娃儿不知挨了谁的一拳头，扯直嗓门一声声尖叫，哭得呛不过气。
　　 凌老汉赶来调解，门锁上了推不动。
　　 凌一龙吼道：“你给老子滚，老子不要你！”
　　 他媳妇说：“说得轻飘，这家不是你一个人的。”
　　 “什么鸟的家，老子把它烧了！”凌一龙双眼通红，像条性起的疯狗，就去抓火柴。
　　 他媳妇这才害了怕，跑去开门，放公公婆婆进来。只听“咔嚓”一声，火苗儿霎时在棉纱帐上跳动飘舞。老婆婆慌忙上去掐灭。老头儿气得发昏，就要去叫大队部。
　　 凌一龙将大门一堵：“你敢！”
　　 老头儿两腿瑟瑟抖颤，竟被亲生儿子唬住了。
　　 一龙下面还有一虎一凤。为小儿小女计，父母只得宴请了亲戚本家，大小干部，好说好商量，叫一龙带着妻儿自立门户。
　　 分家后成了一家之长，凌一龙也没变强些。三句话吵将起来便嚷着“你给老子滚！”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好在他有一技之长，就是开车。俗话说：“喇叭一响，黄金万两；车轱辘一转，成千上万。”只需“神牛五十五”颠颠地跑，小家庭便吃不完用不尽，并且，凌一龙开车信誉好。第一是随叫随到，第二是一视同仁，第三是安全可靠。老人们说,算是苍天有眼，留给他这条活路儿，不然像他这稂不稂莠不莠的，要在世界上混碗饭吃，真比屎壳螂渡长江还难。
　　 可惜这小子不承上苍的情，不拿这门手艺尊妻爱子，养家糊口，过太平日子；偏要无事生端，争吵打骂，闹得方圆数里沸沸扬扬，不能安宁。
　　 他原先的相好柳红红自从与他断了线，从此便没寻人家。有人说，正经人家怕她不贞，不娶她；也有人说，凭柳红红那俊俏脸蛋，便一百个不贞，也嫁得出去，恐怕她还恋着那条懒龙哩！这话不是信口开河，柳红红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凌一龙的驾驶室里，招摇过市。问将起来，说是业务上的交往，揪不到什么辫子。村里人拼命议论，想把他们议垮。可议论只对脸皮薄的人起作用；脸皮厚的人，哪怕你嚼断了舌条，人家也无动于衷。
　　 前前后后一联系，人们就得出结论，凌一龙这混帐小子没存好心，这个小家庭眼看是保不住了，早不散晚也得散。不过，到底散还是不散，并不全由姓凌的随心所欲。小家庭的命根子真正说来，掌在另一个人手中。这个人就是他的媳妇儿。
　　
　　 八
　　 凌一龙的媳妇儿大名龚彩云，亦非等闲之辈。龚家是村里唯一货真价实的万元户。另有几个殷实人家，或是几十年死死抠搜积攒而成，或是买空卖空一夜之间暴发而成，统为村民们所不齿。唯有龚家，大儿子率领一支建筑队走南闯北；二儿子是从部队复员的机械师，在城里开了个摩托车修理铺，生意火旺。有这两个挣钱能手，龚家三蹦五跳，就成了村里的首富。前一阵听说要盖水磨石墙面的大楼房，这幢楼房耸立起来，恐怕乡政府大院都得搬家，免得相比之下太丢人现眼。
　　 有钱能使鬼推磨，龚家老大老二陆续把弟兄姊妹们带出农村，学的学技术，学的学算帐。十天半月回村转溜一趟，摩托车一溜串。唯独大妹妹龚彩云留在家里，照旧和村里的姑娘们一块儿锄草插秧，整田耙地。
　　 这倒不是哥哥偏心，是彩云自个儿不愿出去。她在兄弟姊妹中最老实最勤快最孝顺，眼看大伙儿争先恐后远走高飞，撇下多病的二老在家，自己一旦远走高飞，老人们愈发没个傍依。何况责任田还剩几亩，虽说能请人帮忙耕种，没个精于筹划安排的当家人也不行。
　　 村里人听说彩云姑娘不走，便纷纷上门提亲，愿结秦晋之好。二老喜喜孜孜挑肥拣瘦，评头论足，姑娘本人却漠然处之，概不理会。逼问得急了，只说：暂时不想。不想当然是假的，姑娘心中早有了意中人。这意中人，不是别人，正是后来成了她丈夫的凌一龙。
　　 当年，标致小生凌一龙在女娃娃堆里厮混时，眼里根本没有比他大两岁的龚彩云。放下年龄不论，龚彩云相貌平平常常，又不爱梳妆打扮，比起云髻高挽、细腰婀娜的柳红红，明显地相形见绌。龚彩云有自知之明，不敢存非份之想，但心中那股爱慕的火苗儿，簌簌地却怎么也不肯熄灭。于是她私下替自己定了条戒律：非等凌一龙结婚成家之后，再谈自己的婚姻大事。
　　 这类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在少男少女中屡有发生，随着时光流逝，渐渐也就淡了。龚彩云对说媒求婚的一概拒绝，倒不一定是恪守从前的誓言，只是没找到称心如意的，所以宣布“暂时不想”。
　　 哪晓得，上苍在昏昏沉睡中，偶尔睁开眼睛，赐给她一次机会。
　　 先是说凌一龙跟柳红红“崩”了。崩的缘故说法不一，崩却是真的。接着柳红红不辞而别，跑到广州去做生意。然后就听说凌一龙正措钱集资，想买台“神牛55”跑运输。各个关节打通，提货单弄到手，却还差一万元人民币。眼看要误了提车日期，急得猴儿搔腮，坐卧不宁。
　　 龚彩云犹豫再三，决定助他一臂之力。
　　 姑娘鼓足勇气，登上凌家台阶。闲扯了半晌，却不好开口。请别人找自己借钱，毕竟是件事尴尬事儿。
　　 凌老头儿见姑娘笑语款款，殷勤备至，倒来了灵感。把儿子唤到一边，小声说：“眼前这不就是一位财神爷，还找谁去？”
　　 一龙却讲男子汉脸面：“求她？倘若回绝了我如何下台？”
　　 “再两天条子就废了。借钱，又不是讨钱，丑啥？”
　　 一龙无奈，硬着头皮开了口。不料彩云满口答应，还包误不了他提车，令他又惊又喜。
　　 龚彩云回家一讲，父母却不同意：“虽有几个活钱，来得并不容易；又不沾亲带故，让他启了这个头，往后众人一窝蜂来借，如何了得？”
　　 彩云顾不得羞涩，执意要借，父母这才察觉出一点苗头。当即传出话去：龚家的钱，是为龚家的女婿准备的，要借，先取得这资格。彩云阻挡不住，跺脚道：“怎么瞎扯到一块儿！越发弄得我没价值了，我又不是商品。”
　　 凌家第二天就托媒人上门提亲。不过吞吞吐吐讲了三个条件：一是那一万块钱保证一年内还清，不要照顾；二是两位哥哥无论找到了怎么体面的工作，彩云也不能走，只许在家种田；三是一龙开车，免不了三朋四友你来我往，彩云不能多管闲事。
　　 龚家两老听了，气得直哆嗦：“老子豁上五万八万的嫁妆，县长少爷局长公子也会抢着来叩头作揖拜泰山，稀罕你这泥巴杆子？什么鸟的三条六条，滚你妈的蛋！”
　　 彩云忙大声将父母喊到后室，说：“人家这三条，并不过份，恰恰是有志男儿说的话，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安排。你们怎么糊涂了？再说，两家又隔得近，我也能两头照顾，这个错过了，以后，还不晓得天南还是海北，逢年过节，见一面都难哪。”
　　 父母仔细琢磨，女儿的话句句在理。出来跟媒人招呼，神色口气都缓和了。
　　 过三天，彩云便跟一龙并肩挽手，欢欢喜喜先去提款，再去提车。凡有儿有女的，眼都红了，叹着自家孩子没这福份。
　　 红闪闪的拖拉机，瞪着两只雪亮的眼，沿着长江大堤，突突突开回村里。驾驶员凌一龙在村里立刻身价百倍。当晚就有好多人来联系挂钩。或拖砖运瓦，或贩藕卖猪，热闹非凡。
　　 彩云就是那天第一次听到一龙唱那首莫名其妙的曲子，什么“下雨了下雨了大家快快跑”。问他啥意思，他说没啥意思，心里欢畅，嘴里自然就出来了。
　　 下面就是过礼请客，吹号鸣鞭，铺红挂彩，金床银帐，两人隆隆重重结了婚。
　　 新婚伊始，一龙锁眉抿嘴，闷不作声，彩云当他劳累了，并不在意，反加倍体贴他。一龙却不知好歹，每况愈下，三五天后，露出恶劣本相。不耐烦，发脾气，拍桌踢椅，口出秽言污语。新车子还在跟他渡“蜜月”哩，新娘子却伤心得哭了好几回。
　　 彩云慢慢咂出滋味来了，丈夫是为那辆车，才跟她结婚的，大约现在开始懊悔，因小失大了。
　　 可是彩云是个有心计有主意的姑娘，虽然伤心垂泪，却能自叹自解。既是成了一家人，就得朝上奔，不说在村里挣个体面光彩，总须使父母哥哥们放心吧。
　　 她里外操劳，料理家务。把开车的丈夫伺候得神仙也似的，又在田里勤耕细作，不落人后，个月后怀了孕，她祈天祷地，赐给她一个儿子。她揣摩男人们一般都喜欢儿子的；果然如愿以偿，孩子呱呱坠地后带着小尾巴。
　　 她能做到的都做到了，不能做到的也做到了，眼巴巴盼着丈夫回心转意。她只有一条不让步：吵架斗嘴，吃亏要吃在明处。丈夫不讲理事小，让他明白他自个儿不讲理事大；若让不讲理的还占着理儿，和好就没指望了。
　　 凌一龙仍是鬼迷心窍，对妻子所有的努力视而不见，只恋着那妖精似的柳红红和咒语似的“下雨了下雨了大家快快跑”。
　　 有一次，夫妻俩吵了一大架，彩云抱着孩子赌气跑到城里找二哥，在他铺子里帮着做帐，一住半个月。二哥说：“这种日子怎么过？上法院告他去！”
　　 彩云说：“你这真不像哥哥说的话，他是娃儿的爹，怎么告法？”
　　 二哥虎下脸，从此再不管她的家事。
　　
　　 九
　　 男的要闹散，女的要和好，各执一端。日子摇摇晃晃朝前混，暂且还没翻到沟里去。
　　 不料天外飞来一阵乱棒，棒打着鸯鸯，造成小家庭非散不可的形势。
　　 凌一龙天天出门跑运输，少不了结识一些狐朋狗友。贩乌龟卖团鱼的，摆地摊兜售老鼠药的，各类人物齐全。人上一百，种种色色，内里就有些不干不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