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路】乱套(小说)
对于这个“神鸡妙算”的传说,沈晶乍听死不相信,也就把它当成八卦来听。一只鸡,难不成是如来佛祖从灵山宝殿差遣来的,又是山头人传造反,闲得乏味了,就编呗,可笑呵,编得太离谱了。
同事嗤她,“你不信?我告你说,还真是真人真事,你去体彩中心瞧一眼就明白了。”
下班后,沈晶特地绕道体彩中心。惊呆了!体彩中心张灯结彩,拉起了红色的横幅,果然是真的。稍一打听得主,震着了,这故事的主角居然会是他。
沈晶“啧啧”地把葡萄汁咽下喉管,脑袋里飘来了一个猥琐的身影。武大郎的身材,头顶秃得象半只熟透的柚子,四周长一圈稀疏的毛发,似被浓霜杀过的乱草,两抹长眉毫无生气地垂在眼角,一脸络缌胡子却格外茂盛,眼珠子白多黑少,还不停地低溜儿转着。他叫马蹄欢,以前在乡村的小道上靠开小三轮载客谋生。
两年前的一个冬夜,沈晶在外科值夜班,急诊一下子送来了三个血人,一男两女,是一家子。马蹄欢的小三轮马失前蹄,跌下了山崖,真惨!整个外科的人员一起上阵,动完手术天已放明。那日的天气很晴朗,冬日暖阳。然好天气没有给那个苦难的家庭带来福音,阳光也没有给那个叫马蹄欢的矮汉带来温暖。妻子刚被推到手术台,监视器里就成了一条直线再也没恢复过来。女儿看似活着,其实已经死了,成了植物人。马蹄欢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双脚自膝盖以下被截了肢。一个月后,他坐着轮椅泪汪汪地带着女儿出院了。冻死狗的大冷天,好在人间还有浩荡春风,是好心人在微信上发起募捐,才替他解决了几十万元的医疗和丧后费用。
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每天都会有许多让人不可思议的事,如小草般萌发,野火烧不尽一样。马蹄欢的奇遇,被人为地染上一层极为神秘的色彩。据说某天,贫困潦倒的马蹄欢在梦境中遇一鹤发童颜的仙翁。仙翁可怜他,遂赠仙书一本,令其去修通灵之术,并告知日后必有福报。马蹄欢遵照仙旨,遂轮不出户,每到午时便面南静坐,两膝盖心相对。两手掐通灵手印,自然放在两腿根部。鼻吸口呼,吐故纳新。两目微闭内视,心中断除一切杂念,仿佛世界不复存在,入天地混朦之境。
他口中默念通灵之咒,让全身的每个器官都化成神灵,冥想之中,又将诸神化为童子盘坐在全身的各个部位。接着,他将意念融和成一个紫色的光团,上行直达七个太阳六个月亮六颗星星,然后,又使意念射出金色光柱,飞至天神面前,与天言语。如此这般,马蹄欢整整修炼了两年多时间,虽有小成,却仍是混朦不开。意想不到的是,那只每日与他作伴的白公鸡却是天生慧根,更具仙缘。一日,头顶的鸡冠突然红光四射,蓦地就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竟先于马蹄欢得道成仙了。
这般鬼话,稍微有点科学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却偏偏有人就信以为真,还大肆炒作宣扬。一个名为“玄幻客”的自媒体记者在第一时间从远道赶来,拽牢马蹄欢,采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神鸡妙算》的现场访谈,微信上转疯了。假如搁在从前,沈晶也许对此会嗤之以鼻,但现在,就另当别论了。这世界,有多少诡事是连科学也无解的。西方可以出一条能卜世界杯胜负的八爪章鱼,东方自然也可以出一只能洞悉万物玄机的神算子鸡。
虽未亲眼见到神鸡,沈晶却似喝了神鸡的血,很是兴奋。换作他人,她可能只是一肚子的羡慕忌妒恨,但马蹄欢火了,那又是大大的不一样了。作为他的主治医生,马蹄欢总该对她有所特殊吧。她似乎看到了财神爷正向她招手。她真想高歌一曲,翩翩起舞。
吃饭的时候,沈妈堆一脸笑容,把两个大鸡腿全夹到她的饭碗,热乎乎地说:“阿晶,多吃点,多吃点,先吃腿,再吃爪。”
沈晶的眼眶涌上了温暖的波光,这就对了,这才叫老妈,这才是娘家的感觉。
“妈,你这鸡真香,以后就该这样,再也不要省了,七老八老的人,该吃吃,该花花。”
沈妈笑了,“以后你就都到妈这里吃吧,不要自个烧了。”
“可以呀,以前可是你不同意哈。”
“那还不是你太吵,你脾气改改,妈就乐意。”
“我脾气咋了,都是被你们逼的。”沈晶抬起头,眼珠在滚。
“是是,以后我们和平共处。”沈妈一昧地陪着笑脸,很暧昧。“阿晶,妈跟你讲,韦军的事,你千万不要多话,对小洁也不要乱说。”
猛然醒悟,死老娘的一切热情和关爱,全是装出来的。死老娘是担心她会找韦军的茬,哪里是疼她?一门心思全为小女婿着想。沈晶的无名火又着了,遂喝道:
“你这个教不会的死老娘,就知道肘拐头往外拐,对我永远就没过真心,韦军韦军,他是你祖宗,还是你爸?”
沈妈脸如血泼,嚅嚅道:“你别激动呀,我们不是好好说着吗?你总得为小洁考虑考虑吧。”
沈晶“啪”地把筷子砸在桌子上,瞪眼道:“你就是一个老不死,我哪里不为小洁考虑了,看到自己的小妹被人家欺负,我能不管?难道也像你一样当缩头乌龟呀,告诉你,韦生的事,我管定了。”
老妈支吾道:“没证没据的,凭空惹事,难道非得让小洁也离婚。”
“离婚怎么了?我离婚,还不是你这个白毛精造的孽!离婚离婚,离婚犯罪吗?”沈晶尖叫道,眼睛射出两道野兽般的寒光,罩在沈妈的脸上。
这时,她感到死老娘是那么的可恶可恨,眼角滚下的是鳄鱼的泪,没心没肺地全然不知女儿的苦。
沈妈突然回过神来。可悲啊,前世作孽,生了一个阴晴不定,脸色变得比变脸演员的还要快的女儿,疯狗又发狂了,遂径自躲到厨房间闷不吭声。
沈晶失去了啃鸡腿的兴致,坐在沙发上发愣。离婚的话头,又把她心思绕到了不堪的往事之中。
那年她刚满十七岁,正值姹紫嫣红的花季,鹰虎山的春色也格外撩人。她卷起白衬衫的袖管,裸露着白萝卜的小臂,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翘首眺望。那个造型唯美无比,山风吹乱了她黑瀑布似的秀发,也吹乱了她的一颗芳心。一爿云飞霞弥的悬崖上,垂下一根根粗壮的绳索,许多矫捷如鹰的解放军战士,凌云吊在半空,荡着秋千,打钎开岩。近处,热火朝天的工地,数百筑路大军,坦裸着麦色的肤肌,高喊号子,惊起雀鸟一阵阵地飞。
望着眼前的绿军装、红五星、红领章,沈晶的心也跟着雀跃了起来,情不自禁地走向了警戒线。
“对不起,你不能跨过警戒线。”一个清脆的声音喝住了她。
声音是柔和的,但她却仿佛挨了雷击,紧接着就周身着电。喝她的人,是一名解放军战士,身材高挑,剑眉细眼,一说话就露出一口白得发光的牙齿。他伸出红旗儿,红着脸,挡住了她。他叫高峰,青岛人,当时19岁。
缘分就是如此奇妙,茫茫人海,沈晶和高峰相互间只看了对方一眼,两人就恋上了。这条国防线竣工的时候,高峰退伍回老家,沈晶上了医学院。当这段鲜为人知的地下恋情,如春笋般冒出端倪时,竟遭到全家人的强烈反对。理由很简单,就是不愿意让她远嫁他乡。闹得最凶的要算沈妈,那时候沈妈尚在学校教书,父亲去世早,家里家外全是沈妈说了算。沈晶不买账,暑假悄悄地溜到青岛去与高峰搞楼台会。沈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路跟踪追击至海边的白沙滩,母女俩狭路相逢,在沙滩上大干了一场。沈晶说,你如果不同意,我就把小命交给大海。沈妈说,可以,我陪你。两人遂各自走向波涛汹涌的海湾。最后,高峰退却了。很快,他就毛毛操操地找了一个渔民的女儿,完婚了事。
说全是沈妈惹的祸,这话有失偏颇。与高峰分手后,春风曾度临幸过沈晶的玉门关,遗憾的是昙花一现,就朔风骤起了。24岁那年,她属县医院百花丛中的头枝花,一个前途看好的政界新星迷上了她。他叫贾宝帅,长她六岁,县工商局的二把手,红唇白齿,温文尔雅,秋水一样的柔情透过金丝银镜,溢满她浑身的每一个毛孔。从相识到婚姻,仅化了两个星期,成了闪婚一族。岂料新婚的第一夜,就令沈晶大失所望。
贾宝帅,不仅性障碍,还是个SM(性谑者)。每次房事前,先用皮鞭与她血战,然后三下五除二便了事。开始,沈晶还有信心,她相信凭自己的医学知识,能使他恢复正常。于是,就中西结合,药疗食补,期待奇迹出现,梦想把贾宝帅改良成红衣大炮,一炮而红,把她炸得个城门洞开,血肉横飞。半年过去,沈晶心死了,贾宝帅是个与生俱来的银样蜡枪头。沈晶决然地提出离婚。贾宝帅死活不肯,在万般无奈之下,与沈晶签订了丧权辱人的不平等条约:只要沈晶不离婚,任其花开自由。从此,她的人生走上了偏轨,与沮丧、颓废、堕落、绝望结上了缘。血上加霜的是,在儿子出生那年,万恶不赦的贾宝帅居然瞒着她,只身溜到西班牙浪荡去了,抛下孤儿寡母,一去就没有音信。
沈晶与沈妈的梁子从此结下。她始终坚持,她一切的不幸,皆是由沈妈当年的横加干涉造成的。沈妈,就是罪魁祸首万恶之源。
沈晶的屁股坐不住了,一想起往事,她就心潮难平,似乎一场超强台风已经在心窝生成,胸部急剧起伏,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蹦出眼眶,火苗子毒毒地灼得沈妈连大气也不敢出。
“白毛精,你不得好死!”她咒道,“哐”地一声踢开门,“噔噔”而去。
三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无事生非,但我决不能让你受人欺负。韦军变了,他真的与那个潘金莲勾搭上了。小洁,你真傻,被人卖了,还当人家是宝贝,野猫总免不了吃腥,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好的,世上哪有忠贞不渝的爱情,你还是那么天真,真傻。”
沈晶坐在真皮沙发上,脖子上吊着一条洁白的哈达,瞪着沈洁的眼睛说。在沈洁面前,她总是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的样子。对不起,这决不是装,从小就如此,久之,习惯成自然了。
命运太捉弄人,她的这个小妹,是跟着她的屁股长大的。小时候,胖嘟嘟的,傻乎乎的,啥也不懂,就知道饿,仿佛肚里养着一群饿狼。读初中时,除了天天捧着连环画,哼哼小曲外,天南地北也搞不清楚。她和沈妈皆认为这个宝贝缺根弦,想不到升上高中榆木脑袋突然就开了窍,功课从地面蹦的鞭炮儿变成了长征火箭,“嗖嗖”地冲上了天,人也出落得亭亭玉立,犹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后来竟考上师范学院,成了一个中学语文的特级教师。沈洁仅小她五岁,四十岁的人了,仍然清纯得像一个黄花姑娘。沈晶经常抱怨说,沈家的风水全荫佑小妹了。现如今,在外人看来,沈洁是天鹅,她是老母鸡。但这丝毫不减她在小妹面前的优越感,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越感。也是,当年她要是狠一点,沈洁非饿死不可;如果不是她护着,非被人欺负死不可;假如不是她牵的红线,怎么可能会嫁给韦军。
沈洁还是很敬重她的,从西藏一回来,便迫不及待地请她到家里吃饭,还送她20根产自藏地的冬虫夏草,一包红花,外加一条哈达。姐妹俩把两只大青蟹蒸蛋收拾干净了,开始絮叨。
“姐,你说此话有根据吗,那潘医生我了解,正派着呐,这话可不能乱说哦。”沈洁眨巴着大眼睛说。
“啧啧,说你傻吧,你还不服。啥叫潘医生我了解,你了解给屁,等你真正了解的时候,只怕韦军已成为她的老公了。”
“你凭什么这样说,再说韦军决不是那种人,我相信他。我家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你还是把自己照顾好吧,看你把人整得像大熊猫似的。”沈洁红着脸,瞥了一眼沈晶。
沈晶近日连续失眠,眼袋迅速成长,眼皮下吊了两疙瘩肚拉肉,眼眶如涂了墨,与大熊猫堪有一比。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沈晶冷笑道:“看来今天不把老底揭穿,不给你好好地说道说道,你真会认为是我造谣了。”
沈晶声如公鸭,弯腰咳了几声,吐出一口浓痰,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从鼻孔摘下一抹黄涕。昨晚,她又跟踪监视韦军去了,在潘锦虹宿舍旁的花坛里潜伏至凌晨三点,患了重感冒。她洗净手,喝下一大杯白开水,神色凝重地说开了。
“小洁,开说之前我再次申明自己的立场,我是你共娘胞胎的亲姐妹,血浓于水的道理你要明白,这世上最可靠的人是谁?是我,决不是韦军。”
“韦军是谁?到目前为止还是你老公,以后是不是,真的不一定,希望还是吧。佛说,法轮常转,世事无常。任何事,都会变化,这是自然规律。韦军是一个男人,男人究竟是什么东西,老姐比你懂。这点你总得承认吧,作为一个外科大夫,我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从外表看,男人有高矮胖瘦美丑之分,脱光了,十有八九差不多,要是给他们蒙上脸,不就是一溜棒子吗,一个样。”
听到这儿,沈洁懊悔。懊悔当初自己非要让沈晶给韦军做阑尾炎手术。说到这里,沈晶心虚。说起来,韦军以前对她还是很亲密的,啥事都让着她顾着她就着她,比亲兄弟还亲。他们之间的关系之所以恶化,就是始于那次手术。手术时,沈晶亲自给韦军褪去了内裤,她愕住了,韦军的……,犹如一条大黄瓜,巍巍颤颤地矗着。她走神了,她的手在有意无意之间与它触碰了一下,尽管作了局部麻醉,还是被韦军发觉了。此后,她便鬼魂附体,时常在梦中与韦军掀波作浪。从此,韦生便与她逐渐疏远了。这是她难以启齿的秘密,日子久了,埋在心头遂长成了葱郁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