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接到那通被惊吓到的电话之后是这样的。
　　 这个蒙锦花的幺蛾子真是多呀！我负责，我负个鬼责，又不是我生不是我养的，她要出走、她要辍学、她要怀孕，我能阻挡得了吗？我顶多就是个数据收集员，传话筒，有啥能耐。牢骚归牢骚，抱怨归抱怨，工作还是要做的。我即刻打了几十通电话，大致了解情况后，写一份书面报告，换几个抬头，分别报给村委、乡政府，乡中心校，县教育局，同时汇报后援单位主要领导。要点是，江成中学七年级学生蒙锦花已确认怀孕，目前辍学在红达屯蓝姓婆家养胎。
　　 顷刻间，一石激起千层浪。各个相关部门以及相关人员，立即组成劝返队，于第二天清晨浩浩荡荡开往红河乡红达屯，直捣蓝姓婆家。事情的重要性在我们的阵势中可见一斑，村委领导班子、乡中心校领导、乡政府领导、县教育局领导、后援单位领导，还有一些热心的帮扶同志，有这阵势，我这小小的帮扶人觉得底气足了，心也踏实了。
　　 我们一干人等，团团围住小锦花和那个同班男生——小锦花的准老公。这个男生的境况比小锦花好些，但同样也是一个让人心生怜悯的人。他爸爸常年在外打工，两岁那年疯了，住进了安城的建安精神病院，妈妈间接性精神病，奶奶常年卧病在床。他们生活的红达屯因地域优势，生活条件比勺子屯好许多。山野刺猬一样的小锦花能和他走到一起，我想他们是有心灵共通性的，彼此惺惺相惜。这一次，是我真正见到小锦花。短发，瘦高，白皙精致的脸蛋上有股傲气和倔强，两只眼睛没有同龄人应有的纯真，透着锐气，目光中隐约带着仇恨。她才十四岁，却没有因为怀孕羞愧，相反，她挺起胸膛，昂起小下巴，斜视着我们一干人等。他们两个穿着同款拖鞋，同款T恤，并排坐着，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们按照职位权利的高低，摆道理，剖析要害。大到国家的政策方针，小到学生的日常行为规范，从生活的要义，人生的价值，读书的意义，到即将面临的生活困难未来前途云云种种。我们轮番上阵，安排有关人员记录拍照录音，这个高规格的重要会议有条不紊地进行，显得那么的严肃和神圣。他们风轻云淡地坐在中间，不言不语，没有一点儿反应。我们开始窃喜，单方面的以为我们说中了要害，说到了他们心坎上，说得他们幡然醒悟了，开始审视自己并思考了。到后来，场面冷了下来，短暂的沉默之后，就宣布散会。
　　 直至散会，他们的手还是紧紧握在一起。
　　 我们一干人等陆续走出屋子，没有急于钻进车子，我们还要细细品味我们的成就，让红河来见证。我们站在红河边伸展着筋骨，活动着躯体，深吸着红河上飘来的潮湿的空气。正值雨季，红河的水咆哮磅礴，恰如它的名字一样，翻滚着河底红色的泥沙，呼啸着一路狂奔向前。
　　 这场景，多么像我们正在奋斗着的光辉事业。
　　 快看！在我们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下，他们两人手牵着手，深情款款地走出屋子，到隔壁不远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冰红茶。然后胳膊挽着胳膊，径直走过我们一干人，来到红河边的一棵大树下，背靠着背坐在一块石头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冰红茶，私密地聊着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浪漫事。看着紧紧靠在一起的他们，我失神了，“惺惺相惜两心知，得一知音死不辞”应该就是这样的义无反顾吧。一边是狂嗥的河水，一边是他们的柔情蜜意，一边是尴尬惊愕的我们，不经意间就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回去吧，回去吧。不知是谁的提醒，我们一干人等迅速钻进车里，依次井然有序地离开。
　　 我们都知道，在这场较量中，我们败了，败得无声无息。
　　 最后，我问询了一些关于那个女人的伤势后，便离开了勺子屯。
　　
　　 四
　　 无论经历了什么，生活该是总要往好的方面改变。
　　 从勺子屯出来，已近中午两点。浓雾消散，天空飘着些清雨感觉亮了许多，山脉和道路也都渐次清朗起来。空气中没有任何阻碍之后，风来得轻快又直接，山林中传来鸟追逐鸣叫的声音。在几处坳口，我遇见了几波放养的牛羊，大多数是带耳标的，那是“贷牛还牛”“贷羊还羊”的身份认证。牛体壮，羊膘肥，它们簇拥着慢慢隐没在山林草间。
　　 片刻功夫，我来到红达屯小锦花的蓝姓婆家，小锦花在这里。兴许是今年有新人，那间平房的门口挂着两个崭新的灯笼，旁边的树上也挂着许多红艳艳的纸质灯笼，深邃的绿中那朵朵红色随风摇荡，里屋的神台上搁着一副待贴的对联。
　　 喜庆的布置，总能让人心愉悦和柔软。
　　 见到小锦花时，她的锐气和提防已明显减少，一副淡然的神色，好似隐约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我轻轻地问了句，近来可好？我给你带了一箱牛奶。这一句近来可好，问的是她肚子里的新生命。想必小锦花是领会到了，有些羞涩地抿着嘴巴，轻微地低了低头。我试探着说，我们能谈谈心吗？很意外，小锦花默许了。
　　 能和小锦花静静地坐着长聊，是我始料不及，未曾想到的。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屋子，走到红河边，那日高规格劝返后他们两个背靠着背坐着的地方。我们背向大路，面向红河，并排坐着。虽连日多雨，但冬季的雨纤细不成气候，河水涨了一些，仍显沉静，静谧缓流的绿有点让人窒息。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打破沉默。他们对你好吗？好。停顿一下，小锦花又肯定地补上一句，是真的好。看得出来，她很享受现在一家人在一起的生活。将来有什么打算？我小心翼翼地问。没想到小锦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她打算生下孩子后继续回学校念书，说是好歹也要有个初中毕业证，然后出去打工挣钱养孩子。河水静静地流淌，她抚着肚子，憧憬着说。
　　 我的心稍微宽慰了一些，至少现在，小锦花对生命是有勇气负责的。
　　 期间，我表示若是有困难可以找我。我心中已筹划，找个时机让小锦花加入安城金苗家园，金苗家园是山里一名支教老师组织发起的，关爱留守儿童、单亲儿童的公益组织。让小锦花走进这样的大家庭，让她走向更多和她有类似经历的孩子们。她捏着衣角，笑着点头。话匣子一打开，我们就亲近了许多。这样柔柔的小锦花，怎么也无法跟那个常常打架闹事的人联系在一起。现在的她，分明就是一朵花而不是一根刺。
　　 她托着下巴，继续解答我心中的疑惑。他们都说我是没爸没妈的野孩子，周围的人把我当成怪物，你知道吗？每次学校要求填写家庭成员信息，表格上父母那一栏我是真的无从下笔，填与不填都有一种深深的讽刺。我恨他们，其实我是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爸妈疼爱的偏偏是我，他们为什么抛弃我。爷爷曾和我说，我出生的时候，山里的密蒙花竞相开放，满山飘香，密蒙花的别名叫小锦花，就给我取名为蒙锦花。他常常小锦花地叫我，大家也都这么叫了。长大后，人们再这样叫时，我就莫名地心疼起来，疼得自己都想捶，我痛恨他们这样叫我，我当然要打他们。现在你爸爸不是回来了吗？我不敢冒然提到蒙清泉带回的那个女人。爸爸是回来了，可是他带回来的不是我的妈妈。你知道吗？爸爸若是一直不回来，那说明还有希望，他回来了，希望就彻底没有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爸爸回来的那一天。在我的期待中，她详细地和我说了那天的情形。
　　 那天也是下雨，雨丝绵密，让人透不过气。我被簇拥在放学的人群中，没有人跟我说话，没有人招呼我一起回家，更没有人注意到我没有带伞。校门口有几个给孩子送伞的家长，看着他们紧紧相偎共撑一把伞的情景，我忍不住又憎恨起一切来。我走在讨厌的雨中，我不想回那个只有酒气，乱糟糟的家。
　　 到山坳口，我赫然看见家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面包车，片刻的喜悦后，我自己又有些失落。妈妈不知道离开多少年了，爸爸说出去找妈妈，也一去不回。村里传闻说，妈妈已经跟一个香港男人去香港了，不会回来了，爸爸被香港男人打瘸了腿，没脸回家或者不能回家了。这些传闻传得那么真切，他们怎么可能回来呢。
　　 来到屋前的时候，我没听到预想中各种大声说话的声音，屋里安静得让我心跳加速，我静静地听着，只听到灶膛里火苗扑哧扑哧的声音，从屋里飘出一缕缕的鸡肉香。我想悄无声息地进屋，可那些破败的旧木板偏偏咯吱咯吱响起来，响得我又憎恨那个破房子。
　　 小锦花，你回来了！一个有点嘶哑的声音穿过湿湿的空气，梦幻般地飘进我的耳朵。我如遭电击，抬起的右脚重重地落下，脚下的木板响起刺耳的嘎吱声，我甚至感觉到屋顶的灰尘簌簌地落在我身上。爸爸就站在满是凌乱杂物的神台旁，昏暗的光线让我无法看清爸爸的脸，还有脸上的表情。我激动起来，正想喊一声爸爸，扑过去。但爸爸的身边多了一个女人，我惊呼：妈——我的话硬生生地被砍了去，就算看不清昏暗光线下的女人，我也能确定那不是我的妈妈，闻着味儿就不对。我定在原地，不知所措。她叫夏语，从今以后她就是你妈妈。爸爸把那个女人带到我跟前，直截了当地说。
　　 我把自己关在漆黑的房间，整整一夜，不吃不喝。我又能改变什么呢，我总是被动地接受一切，接受着我不喜欢的一切。小锦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黑夜，漆黑的夜里，有星光闪烁的夜里，有月光铺洒的夜里，妈妈的形象显得特别清晰、真切，我可以在夜的漆黑中，肆意设想着我们幸福生活的场景。
　　 后来我就想尽一切办法，要赶走那个女人，有她在，我妈妈怎么能回来呢。我先是把她所有的衣物，分别扔在屯里各家各户的牲畜圈里，让猪啃，让牛踩，让羊踢，让鸡啄。那个女人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我偷偷拿来拆开之后就沉在家里的水缸里，我原本是可以扔到山里的，我偏不，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是我干的。爸爸拿着木棍追着打我，在他看来，他的小锦花怎能此等劣性。那个女人倒是不言语，还劝着我爸爸说，没事，衣服和电脑没有了可以再买。那个女人的通情达理就更显得我极其卑劣，爸爸就对我更加气愤，吼着我，叫我远远地滚蛋。我想，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但我又能去哪里呢。
　　
　　 五
　　 小锦花停下来，茫然地看着红河，陷入一片混沌中。空气有些沉闷，有些压抑。我从口袋里掏出刚才蒙清泉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塞给我的糖，说，吃颗糖吧。说着我把剥好的糖递给小锦花，小锦花回过神来，把糖塞进嘴里，看着我笑着说，糖真甜。
　　 那一次，你……离家出走，是去了哪里？我迟疑着说。
　　 我找妈妈去了。我当时想着，家里没法呆了，就只能找妈妈去了。
　　 你打算去哪里找？
　　 这个还真没想过，我当时只想着去找。到安城之后，我徘徊犹豫了很久。你知道的，我一出生最远的也就只是到过安城，我能去哪儿呢。安城之外，我听到最多的是宁城，我们屯里有很多人是在宁城打工的。犹豫之后我决定先到宁城。到宁城之后我真的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屯里传闻我妈妈是和一个香港男人去香港的，我就又决定去香港。我问了很多人，要如何去香港，他们叫我去车站找，还叫我去飞机场。天呐！飞机场，我哪里知道飞机场。我在几个大车站的售票窗里执拗地说：我要买到香港的车票！售票窗里的漂亮阿姨都说没有到香港的车票。
　　 爸爸和那个女人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天之后的事了。
　　 那天，我在熙熙攘攘的车站里执拗地寻找着去香港的车。他们找到了我，我当然跑啦。我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后来我瘸了腿的爸爸摔倒了，被我们两个女人远远抛在身后。我是在一条车来车往的街道上，被那个女人捉住的。她开始是拉到我的衣服，继而拉到了我的胳膊，最后整个儿把我抱住。我又骂又拳打脚踢，她还是紧紧地抱住我，并且把我拉扯到街道边，我就在她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趁她因疼痛松开手臂之际，我挣脱了她的控制，胡乱地往街道上跑，完全不顾飞驰而来的车子。当我被一股力量推开后，身后“嘭”的一声，尖叫声，车子急刹划过路面的刺耳声灌进我的胸膛，刺眼的阳光下，一片血红蔓延开来，我身上流淌的汗水似乎变成了血水。是那个女人推开了我，她就躺在血泊中，就在我不远处。
　　 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阳光就像无数的玻璃碎片，齐刷刷地刺进我的身体。
　　 当我拿着她的身份证去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我才知道她不叫‘下雨’，而是叫‘夏语’，真的是一个好听的名字，也是一个好人。她原本是和我没有什么关系的，却偏偏因我遭罪，肋骨被撞断了五根，左手臂骨折，还有其他我还不能理解的内伤，万幸的是，总算保住了性命。
　　 有一次，我送饭菜去医院，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爸爸对那个女人说，让她受委屈了，遭罪了。从他们的话中，我知道了我的妈妈真的是跟一个港商去了香港，有自己的家了。我爸爸的腿，是因为救那个女人被歹徒打瘸的。生活啊，真像个长长的故事。小锦花说了这么一句和年龄不相称的话后，便结束了叙述。
　　 小锦花敞开心扉和我说了许多，回忆过往的同时展望着他们的未来，唯独没有说她恋爱的事。当然，她不说我也不问。
　　 最后，我忍不住问了那天山林间山洞里的事。小锦花噗嗤一下笑了，其实那天我一直悄悄跟在你后面，你知道的，我不想和人接触，我不信任何人。你为什么一直在山里窜。山林里自由，没有该死的指指点点、嘲弄讥讽，而且我还常常觅得一些药材，拿去换些钱。那个山洞？小锦花站起身子，指着隔河对面那脉山的远处说，喏，就是那个远远的，最高的悬崖峭壁，在山洞口是可以看见这里的。
　　 黄昏在我们的长聊中垂垂而来。“花呀，天要黑了，风大了，回家吧。”小锦花的准婆婆在我们身后亲切地唤着。
　　 在我启动车子时，小锦花把头探进车窗里，对我恬然一笑说，往后你可以叫我小锦花，待春天你来我家，我煮密蒙花饭给你吃。
　　 回到安城，华灯已初上。安城依然人头攒动，汹涌不息，一片璀璨在轻雨中摇曳迷离。
　　
　　 六
　　 回城后，我即刻着手进行小锦花加入金苗家园之事，事情很快就办妥了。年后上班的第一天，我本想打电话告诉这一好消息，就当作新年礼物。蒙清泉的电话倒是先来了，电话里他着急的声音传来，小锦花不见了，真的不见了，我们都找遍了。后来，蒙清泉就哽咽起来。我问为什么不见了。蒙清泉又吞吞吐吐，闪烁其词，遮遮掩掩起来。
　　 我即刻赶赴勺子屯。小锦花的婆家人，屯里的一些人都聚在小锦花家里。我有了不祥之感。在我的逼视下，蒙清泉说出了缘由，小锦花确实不是蒙清泉的女儿，当初和小锦花的妈妈是有约定的，女人身体不好，不宜打掉孩子，就和蒙清泉约定答应养这个娃，就嫁他。蒙清泉就把那个女人带回勺子屯了。那个女人不守承诺，生下小锦花后就一走了之。
　　 这事情被小锦花知道了。
　　 小锦花就这样不见了。
　　 我离开众人，一个人扎进深山里，我要去找那个山洞，或许她悄悄躲在山洞里呢。
　　 “小——锦——花——”“小——锦——花——”“小——锦——花——”，山野空旷，回声袅袅。
　　 后来我在悬崖绝壁的洞口边，看见了一角被树枝钩扯下来的红色衣角。
　　 我相信，小锦花会回来的。春天就要来了，密蒙花就要满山绽放了。
　　 断崖之下，冬季的红河暗藏力量，蓄势着春暖花开之后，奔腾汹涌劈开山，一路乘风破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