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芳】遥远的村庄(小说)
有了教训,郑聪灵第二个叫了一个普通群众莫老牛,说的是缴农业税的事。莫老牛说:“上缴皇粮国税,天经地义。”郑聪灵一听连说他有思想觉悟。莫老牛叹了一口气说:“要说觉悟,你得表扬我爸。当年红军挺进师进驻上原时,我爸给红军伤员煮过红米粥,烧过南瓜汤。现在我爸快要断粮了,你来收个屌的农业税。”说得郑聪灵当场傻眼,哑口无言。
吴定山问:“莫大松呢?”
郑聪灵说:“在边上坐着呢,不吭声。”
吴定山端着从部队捎回的牙缸连踱几趟,“看来只能让陈麻子去上原了。”
也怪,其貌不扬的陈麻子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政助理员,他住上原不到仨月,上原村就如春天的原野被浇了一场春雨,草绿花红的全正常了。
二
陈麻子给杨飞扬留下的第一印象甚是猥琐。吴定山是个退伍军人,巨耳厚朵,英挺豪爽,说话魅力十足。未认识陈麻子之前,吴定山是这样向杨飞扬推销陈麻子的:“小杨,你是一棵好苗子,我得找一棵大树好好带带你。你就跟陈麻子吧!你是大学生,陈麻子是咱乡政府唯一一个老牌大学生,三农工作经验相当丰富,你跟着他好好学,我保你不出三年就成为一棵栋梁之才。”杨飞扬听了,满脑子是美好的幻想,哎呀妈耶!领导真英明,师父真伟大。待见到陈麻子时,杨飞扬的一脑珍珠立马成了泡沫:四十多岁,身材矮小,一脸麻子,口角叼烟,像一个粗俗的老农戳在会议室的地板上,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是棵好苗,只是尚未定型,书记大人,我会帮你把他修剪成材的。”陈麻子弹了弹烟灰,热情地对杨飞扬说:“明天跟我下村去,记住,等工资领了,你得请客拜师,这是规矩。”
看来吴书记言过其实看走眼了,陈麻子不仅猥琐,还口馋、嗜酒、好色。作为一个乡干部,哪能一进门就向群众讨酒喝的,还擅自去掀人家的锅盖,一见女人眼睛就露出贼相,真是不象话。还要把我修剪成材?到是谁修谁?第一次下村,杨飞扬在肚子里嘀咕不停,有点不服气。人们都说陈麻子是毕业于政法大学的大学生,对此杨飞扬一直都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陈麻子曾亲口对杨飞扬说过,他结婚很早,十六岁入洞房就晓得趴在女人的身上兴风作浪,比那些当爸的老男人还解风情。杨飞扬问,大学你是几岁去读的?陈麻子支吾道,咋的,你不信?我老陈是先开荤后吃素,先结婚后读大学,我大学毕业时,娒儿都三岁了。关于大学不大学的,杨飞扬倒不深究。引起他浓厚兴趣的,是陈麻子本人。陈麻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曾经自吹自擂地给自己取过许多绰号,什么“十步外的美男子”、“二胎结扎妇女的梦中情人”、“蟾宫乡第一猛男”等等,但同事没一个认可,大家都叫他陈麻子。为此,陈麻子屡次辩解,他反复向大家申明:“想当年我老陈长得也是鸡卵刚剥出似的光溜,只不过是一次把砒霜当糖霜误食了,要是冇一脸的麻丼,老子早就当上书记乡长了。”
与陈麻子接触一段时间后,杨飞扬服了。每日,他头戴草帽,像跟屁虫似的绕着陈麻子转。凡逢人,陈麻子一脸自豪地介绍,“这是我徒弟小杨,大学刚毕业,今后大家对他的工作要大力支持。”一有空,他便向杨飞扬传经送宝。陈麻子说,农村工作千头万绪,上管天文地理,下理鸡毛蒜皮,是一门大学问。但内行人则很简单。其要领是八个字,即嘴响、脚勤、心诚、抓头。什么叫嘴响?就是要热情,学会讲农村话,比如与乡亲们讲话,你千万不能说你们你们的,得说我们我们,一听就像是一家人。脚勤,就是要深入群众,越深入越好,只有走得勤,人家才会跟你亲。心诚,就是对广大群众要真心实意,一视同仁,老百姓的逻辑是:你敬他一尺,他就会回敬你一丈。抓头就不需要我多说了,上原的头就是莫大松,抓住了莫大松,任何事都好办了。杨飞扬说:“看来我得好好与老莫交交朋友。”陈麻子说:“与莫大松当然要处好关系,但仅此还不够,你得把全村人都视为亲人朋友,把大家都当头看。”看到杨飞扬不解的样子,陈麻子补充道:“只有你把大家都当作头了,乡亲们才会把你当成他们的头,一切得依靠群众!”
然而在其他场合,陈麻子却是异常的保守。吴定山请陈麻子给乡干部介绍工作经验,陈麻子推辞不说。吴定山奖他一包红牡丹香烟后,才换来陈麻子的一句真经:“我是吉人天佑,全仗一张脸。村中的男人欢迎我,因为与我一比,他们个个都成了美男子;村中的女人喜欢我,因为我与她们的男子客一比,她们感到每夜都是搂着帅哥在睡觉。”私下,杨飞扬问过陈麻子,“老陈叔,你的确有很多经验,你干嘛谦虚不讲?”陈麻子意味深长地道:“小杨,你还年轻,人情世故还未吃透,都像咱俩,有几个人吃得消?乡里那班家伙在背后不骂死我才怪。”
这是发生在杨飞扬到乡政府工作两个月后的事。
那天乡里开大会,参加会议的对象除了乡干部,还有各村的支书和村长。郑乡长总结部署好工作后,吴定山发表重要讲话。吴定山先给在座的村干部每人发一张纸条,请他们推选一名最受欢迎的乡干部,然后收上当众宣布结果。二十五个村干部,竟然有二十三个写了陈麻子的名字。吴定山动容道:“同志们,二十五位村干部,有二十三人把宝贵的一票投给了老陈同志,其中另有二票投给了他的徒弟杨飞扬。都讲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说明啥呀!难道老陈同志不值得我们学习吗?”吴定山的目光不寒而栗,扫得一班乡干部面红耳赤。“经乡党委研究决定,下步在乡机关全体干部中开展向老陈同志学习活动!”吴定山声如铜钟地说:“我们要向老陈同志学习四点。一是学习他头戴草帽、脚踏实地的诚心;二是学习他大公无私、一心为民的爱心;三是学习他风雨无阻、扎根基层的苦心;四是学习他铭记初心、践行使命的红心……”吴定山的口才真好,经他一说,陈麻子立即成了一个拥有丰功伟绩的巨人;经他一总结,陈麻子那些看似平凡但常人又难以做到的事,皆成了闪闪发光的金子般可贵。每讲完一颗心,吴定山都附以具体实例说明,听得会场燕雀无声。临了,吴定山几乎是在呐喊道:“老陈的经验就是心热、走勤、深入,善于与群众打成一片。一个驻村干部,下村时连村庄的狗狗都能想到,还有什么事情会办不好呢?我们要大力学习老陈的草帽精神!”
杨飞扬佩服死吴定山了。事先,吴定山把杨飞扬找去,叫杨飞扬把跟陈麻子驻村后印象最深刻的事写下来交给他。杨飞扬遂把陈麻子从粗到细芝麻绿豆的捋了一番,写了四件事。第一是陈麻子下村的次数。两月六十天,陈麻子带着他在上原足足呆了四十五天。第二是陈麻子对村子的了解程度。全村男女老少他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叫不出名的。上原村除了上原外,另有两个唤作金面盂、狗搬窠的自然村组成,就是对这两个自然村的状况,他也能如数家珍。三是他从不贪便宜。如那次在阿香家吃了老鸡娘和卵丝酒,事后陈麻子付了伍块钱,阿香拼命不要,陈麻子火了,说规矩绝不可以破。四是他有同情心。每次下村,他都要去拜访一下村里的几个老党员、老房东和老退伍军人。其中一个叫莫长青的老党员,一家六口住在一座低矮的茅草棚里。莫长青是个跛子,六十多岁了,据说他的脚是因当年给地下党送信时跌断的。茅草棚漏雨,老俩口就睡在地下的一堆干稻草上,他儿子莫大竹连妻带儿挤在一片竹床内,盖一条破被絮,甚是贫困。陈麻子每走一次,眼睛就红一次,不时地给莫长青递钱,伍元拾元的。想不到就是这些事,居然被吴定山提炼出一个“四心”型干部来。
杨飞扬庆幸没把另外两件事向吴定山汇报。一是陈麻子见到村妇女主任阿香时的眼神,还往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二是陈麻子喜欢讲荤话。那天,陈麻子将他领进一座大屋,屋廊上有四五个妇女正敞胸裸怀地给娒儿喂奶。其中一个长着一对蒲瓜奶的黑脸妇女一看到陈麻子就冲他招手,“嗨!老陈,我的奶胀得不行了,你快过来吮几口!”陈麻子朝她吐舌头,“就你那坵烂田,还能出好泉水?”那女的脸一虎,就朝陈麻子扑过来,陈麻子一个趄趔,掉到水沟里沾了一身泥。另有一事,杨飞扬对吴定山作过口头汇报,说上原的男女关系很混乱,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情骂俏很随意,乱摸乱捏的如同家常便饭,他看不惯。吴定山笑道:“山高地远啊,也就是这点娱乐生活了,那是他们的文化。陈麻子在村中可有相好的?”杨飞扬傻傻地道:“至今冇发现,老陈这人我看是口黄心不黄。”
不久,南山县委发出了一个文件,文件头就叫关于在全县开展争做草帽型干部活动的通知,陈麻子和杨飞扬双双被县里树为草帽型干部的典型。
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平时在村里能得可以呼风唤雨的陈麻子,终于遇到了一件难事。三个月后,县里即将召开下山脱贫工作汇报会。做为试点的上原村,共一百六十八户人家,报名有意向下山的仅有十八户。
“这怎么可以呢?太不理想了,首期至少得五分之一。”吴定山不容置疑地说,他是个事事都要争一不二的人。
“啥法都想尽了,”陈麻子的脸羞愧成猴子的屁股,不敢与吴定山正视,低着头直喘粗气,铁匠拉风箱似的,“要不你书记大人亲自去动员动员。”
吴定山思考了一会说:“好!明天我陪你走一趟,到村里开个村民大会。你通知一下,带上计生员贾珍,多叫几个人,把环透也顺便带啦!”在吴定山的印象中,陈麻子从来没这样沮丧过,看来他真是遇到难题了。对于上原的下山脱贫,工作基调是吴定山亲自把定的,“坚持自愿、重在引导,农民自主、政府扶持,先易后难、分期实施。”思路应该没问题,陈麻子的工作方法和工作经验更没问题。根据吴定山对上原的了解,首期搬迁五分之一也没问题,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呢?吴定山把杨飞扬单独叫到了办公室。
“小杨,全村每户人家的基本情况你们都摸清楚了吗?”
“报告吴书记,老陈带着我摸得很清楚了。”
“你们是怎样摸底的?”
“报告吴书记,我们是根据每户人家的收入情况、经济条件和发展潜力,把全村的人家分为首、中、后三个批次分步实施的。你要花名册吗?我马上拿给你。”
“你先把具体情况讲讲,名册待会儿给我。”
“报告吴书记,上原全村共一百六十八户,经我们调查摸底,并与村两委反复讨论,认为有条件有能力实施第一批下山搬迁有四十五户;待条件成熟后实施第二批下山搬迁的有一百一十户;无法实施下山搬迁的有十三户,因为他们都是一些光棍和低保户。”
“很好!小杨,情况摸得透,工作很深入,值得肯定。”吴定山很赞赏又很得意地道:“你的第三句话不符合辩证法,以后要注意一下,看来你还得多看看哲学。事物永远是在发展变化的,都是相对的,决不是静止和绝对的。什么叫无法搬迁?低保户怎么了?他们就不能发展转化了?你应该说目前难度和困难最大的是第三批,以后多学着点。”
杨飞扬将吴定山的话记在了笔记本上……
陈麻子接到杨飞扬的电话后,次日一大早就从老家赶到了南山县城。在办公室,杨飞扬让他观看了罗思剑拍摄的视频。一看完视频,陈麻子就说:“走走走,这个莫大松,就是一头倔驴,咱们赶快把他赶下山来。”陈麻子已退休多年,年且七十了,虽然身体尚好,但杨飞扬还是有点不放心地说:“老陈,上原岭还爬得上去吗?”陈麻子头一荡,猴急道:“你别看我年纪大,但走路干活不比现在的年轻人差,每日仍可饮老酒一壶,食肉一斤,就是床事照样可以龙腾虎跃,走走走!”
公务车早已在机关大院等候,杨飞扬拎着一袋刚从补品店买来的参茸,招上办公室的小李和陈麻子一上车,说了“出发”两个字,就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吴定山一行六人迎着霞光往上原开拔。头五里路走得甚是惬意,犹如在风景名胜区旅游。他们行走在彩云江畔的小路上,放眼望去,滩上枫叶荻花,江上舟筏漂流。到了大溪口,右侧一条大溪由南至北,似青龙一样“哗哗”地从浓黛的峡谷中奔流而来,汇入浩浩荡荡的彩云江。一叶孤舟泊在野渡对岸的溪塆里,不见摆渡的艄公,唯有一条纤绳通向那船那岸。陈麻子跳到溪边,抓起纤绳奋力一拉,小船儿乖乖地漂到了水中央。陈麻子高声喊道:“大家准备上船啰!”他今天特别兴奋,书记大人亲自下村帮他排忧解难,这是给他这张老脸特别的爱,他得领情。因此他拖得特别卖力,不料纤绳突然断了,失去牵引的渡船径自在水中央荡悠悠。陈麻子的脸上又泛起了猴子屁股的颜色,满脸麻丼桃花朵朵。
“我他妈的游到水里把它拖过来。”陈麻子脱下解放鞋,朝站在溪滩上叉腰摇头的吴定山说。
“不急,老陈叔!”杨飞扬脑洞灵光一闪,“看我的。”杨飞扬从溪滩上拾了块长条的石头缚在绳头上,然后左手握住绳尾,右手拿起石头对准渡船甩了过去。但听“嗖”地一声,“甩远了!”大家异口同声道。叶飞把绳抽回,又“嗖”地一声,“唉!甩近了!”大家叫道。
认真学习中,问好岚亮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