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芳】遥远的村庄(小说)
“让我来!这活得让我们当过兵的人干。”吴定山捋起衣袖,挥摆活动几下手臂,举起石头对准渡船瞄了瞄,猛喝一声“有了”,捎着纤绳的石头似一颗流星,“嗖”地一声飞了出去,众人的眼球皆随着那石头溜转,嗬!不偏不离、不远不近,石头刚好落到船仓。溪滩上一片叫好声。陈麻子小心翼翼地将船拉到岸边。“真是神投手!”大家赞叹不已。吴定山拍了拍手中的细沙说:“这算什么,当年我在部队投弹,不助跑,可投掷六十米;半自动步枪无依托速射,十发子弹命中九十八环。”
陈麻子兴奋道:“世上千难万难事,老大出马就不难。好兆头,我想今天吴书记亲临上原指导,工作肯定会有重大突破。”
“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小杨的脑子就是好使。今天的经历,简直就是一篇妙不可言的散文。”吴定山岔开了话题。
渡过河,便开始漫长的远征,二十五里山道,全是山路十八弯的上岭。大家爬得气喘如牛,汗流浃背,好在陈麻子一路上荤段不停倒也不寂寞。走到村口,已是中午。跨过水口的石拱桥,一群黄狗似一阵黄风刮了过来,惊得贾珍“哇”地一声缩在吴定山身后不敢动弹。狗们在杨飞扬跟前停了下来,“呼呼”地伸着舌头,眼神十分温柔,尾巴摇得甚是欢腾。陈麻子一看,好呀!这班有奶就是娘的畜牲,现在居然卖主求荣不念旧情了,便用嘶哑的声音炸雷般喝道:“全部到我的面前立正!”狗们惊了惊,它们对陈麻子很是熟悉,只是有段时间没有享受陈麻子的恩赐了,遂垂下脑袋耷着尾巴走到陈麻子面前。“这还差不多,”陈麻子咧嘴笑,从杨飞扬手中接过挎包,抓出肉骨头撒向狗群。
午间的阳光煌煌烨烨,灿烂暖人。稻田的稻子已收割入仓,纵横有序的稻根头如列队的方阵齐刷刷地显露在田野上。柿树上的柿子成熟了,枝头挂满了沉沉甸甸的红灯笼。六只草帽,正准备飘向阿香家。莫大松从村道那头迎了过来,兴奋地道:“欢迎呀!吴书记!欢迎呀!各位领导!”
“老莫,怎么搞的?下山搬迁的事咋进展如此缓慢。”吴定山一握住莫大松的手,就忧心忡忡的沉着脸讲工作。
“是乡亲们想你书记了呗,要是顺利的话,你能亲自来吗?”莫大松狡猾道。
莫大松一句打趣的话,使吴定山脸上顿时阳光明媚,愁雾尽褪。他使劲地摇着莫大松的手,哈哈大笑道:“好你个老莫,学会给我耍心眼啦!我得好好敬你几杯。”说罢,给莫大松来了一个熊抱。
莫大松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上原是著名的革命老根据地,早在红军时期,就建立了党组织,莫大松的父亲莫长林就是首任书记。那年,国民党反动武装调集40个团的兵力,对战斗在洞宫山革命根据地的红军挺进师展开了第二次围剿,红色保垒上原村住满了红军伤员。莫长林膝下有一独子莫大才,年方九岁,身染重疾,高烧发得犹似火燎,浑身抽搐,妻子啼哭着要抱着儿子下山看病,莫长林担心路上万一遇上不测,泄露红军秘密,死活不许,竟让儿子活生生地病死在妻子的怀中。莫大才死后,莫长林的妻子因伤心过度随之而逝。解放前夕的一日,莫长林从外乡开完秘密会议返村途中,在山道上发现一个弃婴,正在一株古松下“哇哇”啼哭,遂抱回家喂羊奶吃百家饭将其抚养长大,此婴就是莫大松。解放后,莫长林一直担任上原村支书,是一个殿堂级人物。然而,时运不济,后来患黄种病去世了。老莫走后,莫大松继承了父亲的衣钵。莫大松比老子更胜一筹,他是书记、村长一肩挑。他长得身材高大,为人仗义,力大无穷,又是著名的铳手。据说他曾一铳打死一头三四百斤重的野猪牯,单肩能扛起四百斤重的大木头,还徒手擒住一只敏锐的野山羊。在上原人的心目中,莫大松就像神般的存在,他是男人们渴望神交的英雄,更是女人们梦中呢喃的偶像。在上原村,他就像一根擎天柱,只要莫大松一点头,天大的事就会变成一粒豆,否则,豆大的事也可以戳破一爿天。
就是这个像神一般的男人,却一直不娶妻成家,四十好几了,仍孤家寡人,他是一个像谜一样的奇人。
三
吴定山一行的吃宿,安排在莫大松家。莫大松单身独户居住在两悬崖之间的山谷里。小溪畔,田坎下,一幢木屋孤零零地立在斑斓的秋色中,屋边除了一片常年水汪汪的冷浸田,触目的皆是参天覆地的树林,情景宛如童话。
吴定山一行到达的时候,木屋上空已炊烟袅袅。掌勺的是阿香,另有副支书和副村长在烧火打杂。莫大松性情既豪爽又孤傲,像一匹野马,一般人难以降伏,但对吴定山却是发自内心的敬佩。吴定山身上有三大特色让他甘拜下风,即气度与魄力、文章与才情、义气与酒量。吴定山曾与莫大松碗对碗地比过酒量,两人先干完十碗红酒,接着开始干白酒,当吴定山从容喝完第二碗白酒时,莫大松已似死狗一般滑倒在桌下。
吴定山就是善于发挥,他站在屋前无限感慨地对杨飞扬说:“小杨,你别看老莫这房屋老旧,但底蕴极其深厚,寸板片瓦都包含着沉甸甸的故事。想当年,红军挺进师的刘政委、粟师长在此住过,洞宫山游击纵队的龙司令在此宿过,白匪军无数次在此打砸烧杀抢掠过,每次到此,都不由令人对它肃然起敬。”说着说着,吴定山就眼睛润湿,他“啪”地给这幢孤独的木屋敬了一个军礼。
“向老革命战斗过的红房子敬礼!”杨飞扬跟着吴定山也朝木屋敬了个礼。杨飞扬对吴定山犹如高山仰止。他非常好学,日后,从他的身上能看到许多吴定山的影子,当然也有陈麻子的风格。
午饭后,吴定山留在木屋和村两委干部继续研讨下山搬迁工作,其余五人由阿香带路前往金面孟环透。从金面盂出来,天色尚早,陈麻子提议,趁机到狗搬窠把那个傻婆娘的环给放了。去狗搬窠没有像样的山道,一行人沿着梯田的田埂凝神屏息地走了近个把小时,终于来到了狗搬窠。一共三幢泥墙屋,像三顶破道士帽趴在山坡上。
放环对象住在最上面的那幢屋。远远就看到两个娒儿站在院子上,走近了,才看清楚这是两个囡儿,一大一小,相貌惊人的相似,皆是尖头胖腮、眯眼塌鼻大嘴,两颗脑袋齐刷刷地朝左边歪着,死鱼般的眼神不知朝哪看。
陈麻子长吁一口摇着头说:“就这模样的,已生了俩个,还想生,作孽呀!要是不把那个破家伙用环儿塞住,说不定又怀上了。”
阿香“咯咯”笑道:“老陈,听说你也会放环的,这个让你试试手如何?”
“我呸个砕!”陈麻子往地上唾了一口,“阿仙,要放我老陈也得放你的。人哪!”陈麻子大声喊。
这时,大家回过神来,只见房门紧闭,除了两囡,不见大人。“肯定是躲起来了,搜!”陈麻子指挥道。
众人楼上楼下寻了一圈,不见人影。“见鬼了。”陈麻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嘎吱嘎吱”地径自走到楼上,在中堂一口红漆的空棺木前停下。他朝棺木盯了一会,倏然推开棺木盖,喝道:“你想死呀!好端端的一个活人躺在棺材里干嘛呢?”
棺木里簌簌抖抖地出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模样就是楼下那两个囡儿的成人版。大家一起把她架到房间,那女的一个劲地“呀呀”挣扎。大伙连忙把她按住。
“贾珍,你动作快点!”陈麻子手忙脚乱地说。
“老陈,太暗看不见,得有人拿电筒照着。”贾珍说。
那女的发出一声声似猪被宰的尖叫。
“他妈的,把手电拿给我,快!”陈麻子也似猪叫般嚎道……
回村的路上,大家的笑声笑红了天边的晚霞。
贾珍笑得直不起腰,“老陈,刚才你看清楚了冇?”
“看清楚了?”
“好看吗?”
“很好看,跟你和阿香的差不多。”
说罢,陈麻子便撒腿开溜。“你这个该死的麻脸鬼!”贾珍冲着他的背影大骂。
晚饭后,大家走出一线天,来到莫家祠堂召开村民大会。吃饭时,陈麻子欲喝酒。吴定山制止了他,开大会众目睽睽的,形象还是要注意的。莫家祠堂处在青溪左侧悬崖下的平地上,四合院布局,翘角飞檐,中间一天井,前方置有一个圆柱厚板的戏台,后面是一个大厅,两厢隔着五六个教室,大厅两旁的横梁上摆满油漆的空棺木。上原小学和上原村两委均设置于此。戏台顶端,一盏气灯把台上照得如同白昼,戏台中央摆两张书桌和三张木椅。
吴定山他们来到祠堂时,天井上已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小学校长把吴定山、陈麻子、莫大松三人引到台上坐定倒好开水便下去了。吴定山朝台下巡视一番,足有二百多人,感觉就来了。他喜欢开大会,就凭他的气场,平时在乡里开会就那么十八条好汉根本就提不起劲,这场面才能激发出他欲演讲的冲动。吴定山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朝陈麻子点点头。陈麻子遂扔掉手中的香烟,站起伸出双手凌空朝台下按了按,又清了清嗓子说:“广大父老乡亲们,今天黄昏咱们召开村民大会,乡党委吴书记亲临指导并将发表重要讲话,吴书记很忙,但最忙他总是牵挂咱们上原的乡亲和发展,大家先鼓掌表示欢迎感谢!”待掌声毕,陈麻子几乎使尽全身的力气喊道:“下面,请吴书记讲话,大家欢迎!”由于发力过度,“迎”字喊哑了。
吴定山说:“我不急,先叫老莫讲几句。”
莫大松瞧了瞧吴定山,站起朗声道:“乡亲们,今晚主要是讲下山搬迁的事。我就讲两句话。第一句话,我认为这是一件大好事,下步我们有希望离开这个破鸡窝搬到凤凰窠了。第二句话,具体怎么办?我们听吴书记的,吴书记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莫大松言毕,台下一阵嘈杂。吴定山不急,任台下七嘴八舌地议论,自己则坐在台上抽起了烟。约莫过了五六分钟,他才满脸笑容地站起,台下逐渐平静下来。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最近你们好吗?我想死你们了!”吴定山一开口,台下就笑声一片,但很快就听不到一丝杂音。“长青叔、大彪兄弟,你们都还好吗?昨夜我又梦见你们了。”坐在台下前排的莫长青和莫大彪心头暖透了,双双站起向吴定山鞠躬。杨飞扬急速地记着笔记,他傻愣了,原来开会是这么开的,他得认真地学习。他和众乡亲一样,亮着眼睛急待吴定山的下文。
“我记得很清楚,今天是我第十九次到上原村,我也算是半个上原人了。今夜会议的主题是讲下山搬迁的事。我先让大家猜一猜,如果我是一个上原人,我此刻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有谁猜得着吗?”
杨飞扬边记录边备注,他在笔记本上注上“注重与群众的互动”。台下有人说:“这还用得猜吗,搬呗!”
吴定山朝说话的人摇摇手,“大牛兄弟,你讲错了,我要是上原人,我坚决不搬,打死我也不搬!”此话一说,连陈麻子和莫大松都摸不着豆麦,面面相觑。吴定山看着满场的怔脸,笑道:“因为我刚才吃了懵药,脑瘫了,成傻子了,才会这样说。”
台下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杨飞扬在此处注上“要有幽默感”。
接着,吴定山收起笑容,肃然道:“我从不否认,咱们上原是个好地方,山美水清酒香人也好。但咱们心中都有数,这些都是咱们自我安慰挑好听的讲。在他人眼中真实的上原是什么呢?”
大伙的神色皆凝重起来。
“上原人三件宝:火笼当棉袄,火篾当灯草,光棍打到老。这首古老的民谣我听了很是辛酸,不知乡亲们是啥滋味。”吴定山激动起来,声音有些哽咽。“就从这个戏台讲起吧!这个戏台盖起已五十多年了,它有演过一场戏吗?当年这戏台盖好时,长林叔费了好大的劲到平阳拉了一个戏班子,准备让乡亲们开开眼。戏班子总算坐船来到大溪口,结果一看上原还远在看不到顶的白云间,二话不说掉过船头走了。百年不闻锣鼓响呀!长青叔,你说我讲的事可是真的?”
莫长青擦了把泪花,“吴书记,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那一年腊月,村北的长顺叔好不容易养了一头三百斤重的大肥猪,父子俩冒着雪天把它抬下山,就等卖了掀掉茅毛棚起瓦房。父子俩‘唏哈唏哈’地抬到老鹰岩,不料老天下起了鹅毛大雪,长顺叔突然眼花打了个趄,连人带猪落下百丈绝壁摔成了两团血饼。大彪兄弟,此事是否有假?”
莫大彪不由老泪纵横,莫长顺就是他的老父,当年他没一道跌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一年春天,村西的蔑匠大春兄弟,千哄万哄从江西娶了一个白嫩的媳妇,不料怀胎十月竟遇难产,村里的众乡亲抬着担架连夜把她往乡卫生所送呀,十几个正劳力歇肩不停步,轮着肩膀把她送到大溪口,人就断了气,一大一小两条命哪!”说到这,台下一片泣声,吴定山自己也是热泪盈眶。
“乡亲们,咱上原人苦呀!咱上原人并不比他人笨,咱们也很勤劳勇敢,为什么就比人家穷,日子过得比人家苦呢?我思来想去原因就是一条,就是咱上原这地方的生存环境太差、大恶劣了!我每次来到上原,心中都很难过,解放这么多年了,还让咱们老根据地的乡亲生话得如此艰难困苦,我们有愧呀!”吴定山转过身,掏出手绢擦去泪水,平复一下情绪,蓦然云开日出似的说:“今夜,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天大的喜讯,党和政府非常关心咱们上原的乡亲,县里已把咱们村列为全县首批下山搬迁的试点,咱们上原的春天来了!”
认真学习中,问好岚亮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