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芳】遥远的村庄(小说)
莫春风的出现,使刘杰像打了鸡血般兴奋。“设计方案出来了没有?”刘杰拉过莫春风急切地问。
“出来了,”莫春风朝门外呼道:“小沈,你们把设计文本拿进来。”
莫春风话音一落,门外便进来了一对帅哥靓女,他们抬进了一只纸箱,拿出几本图纸,分发到每个人的手上。杨飞扬拿起一看,封面上书:南山“红树林营地”项目设计方案。
“各位老领导,今天机会难得。上原村很快就消失了,今后它该何去何从?如何发展?不仅每个上原人关注,我们镇委镇政府也十分重视。经我们与村两委反复研究论证,决定下步引进大企业,搞乡村旅游。西部集团就是我们的合作对象,今天莫董事长把设计方案拿来了,大家都是老上原,请大家多多指导。”刘杰眉开眼笑地道。
“漂亮!”杨飞扬在心里赞道。
刘杰的这个动作,让他刮目相看了。人搬走了,上原的那一片土地该怎么办呢?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刘杰想到了,自己怎么会想不到呢?看来他以前一代不如一代的感叹都是杞人忧天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呀!杨飞扬把整个设计方案看了一遍、归纳一下,莫春风要在上原做四篇文章:
一是山道文章。几乎维持原状不变,但对几处处在临崖的路沿设置了护拦等安全设施;每隔五里新建一座仿古的路亭和公厕,那公厕设计得甚是环保典雅;在一些宜种水果的山坡种植杨梅、黄桃、蜜柚、红柿和弥猴桃。可以想象,若干年后,这条满目葱茏,霜叶红花的二十五里山道将会变得更加亮丽迷人。二是田园文章。“三百亩”上成了红壳糯的海洋和瓜果蔬菜的世界,山园上仍然可看到太子参的影子,但更多的是花草,杨飞扬看到了一片黄灿灿的向日葵和四季五彩缤纷的繁花。三是民宿文章。上原那些破败不堪的老房子经修复后,从外表上看,比从前更古朴,鹅卵石或杉木条砌贴成的外墙,与自然浑然天成,而里面却是整洁异常、设施齐全。四是树林文章。山谷里的那一片树林间,匍匐着十几间用木头和针杉皮搭成的木屋,里面的设施除了木床和烧水的壁炉,再无其他任何摆设。整个村庄没有电,也没Wi一Fi……
“太简陋了吧。”陈麻子道。他在心里想,就这样活脱脱好像要回归原始社会的样子,会能引来客人?他瞧了瞧杨飞扬和吴定山,一脸愣然。
“很好!创意很好!”罗思剑首先大声地叫起好来,他朝莫春风说:“春风,你的创意是来于瑞典的贝里斯拉根森林酒店吧!”
“是的,老罗叔。”莫春风笑道:“我这个设计方案是请欧州的一个高端团队设计的。”
“就这样的,也很好?”陈麻子不解地道。
“老陈,这你就外行了吧,现代的生活节奏太快了,把人的神经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现在城市里的人都十分向往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感觉,红树林营地就是人们梦想的地方。”见陈麻子一脸写着怀疑,杨飞扬“嗤”地一声说:“你别不相信,在瑞典,有一家世界上最原始的森林酒店,位于贝里斯拉根森林,那酒店就是用木材和泥巴盖成的,木屋上长满青苔,室内几乎没有任何设施,生火烧饭都要自己动手,但生意却好得火爆,不提前预约根本就订不到房间。就这样的,每住一夜需要200美金。”
“这一点不奇怪,风水总是会轮流转的。哈哈,老陈,你要加强学习,不能吃老本,否则就会落伍。”吴定山说。
简单地在镇政府食堂吃了中餐,一行人便驱车前往蟾宫社区。坐船渡过大溪口,爬到上原村口时,已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时任村支书莫西伦早已在村口等候。大家来不及吃饭,直接到山谷里去看望莫大松。山谷里,西风不停地在吼,似一群老牛拉着犁在翻地,犁得树林如海浪般“哗哗哗”地层层翻滚。夕阳的余辉给西边的悬崖涂上一层金色,木屋歪歪叽叽地缩在柴草丛中,在凄厉的风中不时地传来“叽叽嘎嘎”的声响,仿佛随时就会倒塌。
莫大松蜷缩在木床上,整个脸部除了一双昏浊的眼睛仍在闪动外,剩下的就像是黄梁树皮包骨的骷髅,当年的大树,如今已被病魔折磨成一棵折腰的枯竹。杨飞扬看了,心尖犹如被刀刃剁成碎沫,阵阵发痛。陈麻子第一个控制不住情绪,急步上前,握住莫大松的手嚎道:
“老莫兄弟!你这头倔驴,你是何苦呢?你得早些下山去医治呀,赖在山上算啥?”
看到昔日的一班老领导老朋友来看他,莫大松十分激动,他示意陈麻子把他从床上扶起,靠在床头上。他皱着眉,喘着气,两行浊泪滚出深渊般的眼眶,顺着一脸的皱沟汨汩淌下。他吃力地伸出鸡瓜似的手,与众人一一握手,断断续续地说:“吴书记……杨书记……你们来了,我……还能见你们一面,真高兴!”
“这次,你该下山了。”吴定山说。
“对呀,这次你无论如何也要下山了,把病先治好。”杨飞扬说。
“老莫,这次没商量,你如果还不走,我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了。”陈麻子擦去莫大松的泪水说。
莫大松脸上笑容淡然,声如游丝地说:“是呀,该下山了。”他把目光停留在刘杰的脸上,“刘书记,我同意镇里的意见,让村中的老人们都下山去吧!”说完,莫大松合上眼,胸部急剧起伏,神情极其痛苦。
“你自己呢?”刘杰问。
莫大松睁开眼,平静地说:“我就不必了,让我在这里守着上原吧。”
“你这是干嘛,上原后续发展的事,现在已经落实了,你就放心吧。”刘杰道。
“对对对!”吴定山、杨飞扬等人纷纷附和道。刘杰把莫大彪、莫大竹招到莫大松的跟前,莫春风用纯正的上原腔,把开发“红树林营地”的方案一五一十地向莫大松做了汇报。莫大松听了,连连点头,甚是满意。他这一辈子放不下的就是上原,现在他的心病好了,心安了。但是,他身上的疾病已是无药可救。
莫大松答应大家,他愿意下山,但治病就免了。他说:“我于五年前就得了不治之症,曾到上海专门动过手术。当时主治医生就告诉我,叫我得有个心理准备,把家里的后事了理清楚,言下之意随时可能就是我的大限之日。现在,我已经在阎罗王那多赚回了五年寿命,很知足了。”
自从一进入木屋,杨飞扬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松香味。现在事情搞定了,他便开始寻找这股松香的源头。香味来自莫大松的床下,他细一瞧,床下叠满了腊肉般的松明柴。杨飞扬疑惑地问道:“老莫,你床下放这么多松明干啥?”
莫大松说:“香呗,我喜欢闻松明香,可以缓解我的病疼。”
总算同意下山了,杨飞扬松了口气。他与吴定山他们商定,只要莫大松一下山,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他往上海送。当夜,杨飞扬和刘杰召集山上的老人们在村小开了个会,确定大家集体下山的日子为农历九月初十。日子是陈麻子挑的,他说九月初十是黄道吉日,大吉大利。现在是九月初五,离下山的日子尚有五天时间。
次日,把下山的巨细之事再次敲定后,杨飞扬和吴定山一行下山去了。陈麻子仍留在山上,他说:“我得留在山上陪陪莫大松。”杨飞扬和陈麻子约定,九月初九重阳节,他会再次上山,届时还会招上罗思剑,让他亲自见证上原最后一批乡亲下山的情景。
很快就到了重阳节,杨飞扬和罗思剑如期来到上原。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把他的心搅乱了。当他们爬到村口时,早在迎候的陈麻子浑身炭黑,犹如从炭灰中滚出来似的,他沮丧地对杨飞扬说:“莫大松走了!”
“你说什么?”杨飞扬听了,像弹簧般跳起来。
人算不如天算,莫大松是被天火烧死的。陈麻子说,他之所以要留在上原,就是不放心莫大松。也不知是咋回事,莫大松虽然口头已答应下山,他却隐隐地觉得,莫大松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这几天他是一刻也不离开莫大松一步,像媳妇囡加保姆般地守护着他,晚上睡觉也是俩人一张床。昨天晚上,莫大竹宰了几只老鸡娘,唤他到村里喝红酒。老鸡娘和糯米酒是陈麻子的最爱,陈麻子去了,与莫大彪和莫大竹连喝了三壶缸面清,喝高了,就在莫大竹家睡了过去。半夜的时候,突然发现崖后的山谷上空一片通红。开始他们还以为是山谷里燃起了山火,待赶到现场时,才发现是莫大松的木屋起火了。
“你们有没有去救呢?”杨飞扬问。
“那火烧得太猛了,哧哩哗啦的,我们几个老人,根本就冇法灭,只好守在外围,不让树林烧着。”陈麻子说:“他妈的,这火也烧得太古怪了。”
“这个老莫啊!这下他把自己的血脉永远地触入上原的土地了。”杨飞扬感叹道,他想起了莫大松床下的那些松明柴。
“我好像明白了老莫终身不娶的秘密。”陈麻子说。
“究竟是为何?”这个谜也是杨飞扬急欲揭开的。
陈麻子说:“他真的是有心病。”
在陪伴莫大松的日子里,每夜陈麻子皆被莫大松从睡梦中惊醒。莫大松有时在梦里惊叫,叫他的父亲:“阿爸,我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是谁?!”有时莫大松在梦里哭:“阿爸,求求你去救救大哥,求求你。”那哭声,甚是凄惨瘆人,哭得陈麻子头皮发炸,浑身起鸡皮疙瘩。陈麻子遂把莫大松弄醒。莫大松说,他梦到父亲莫长林了。他说父亲留给他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暗夜里叹息声。那还是在他的小时候,夜已很深,屋外有时漆黑如墨,有时星月灿烂,他经常听到父亲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那种叹息声很诡异,仿佛是一个被大山压抑了千年的人从地底下发出来似的,犹如一声声闷锤砸在他心头上,几乎让人窒息,好生难受。往往是叹息之后,父亲便睁着双眼,悄悄流泪。父亲对莫大松说,他平生做错了一件天大的事,他应该相信妻儿不会出卖红军的秘密,他怎么连自己的儿子都见而不救呢?都说千金难买亲生子啊!小时候,莫大松常做恶梦,梦见自己吊在悬崖边就要跌下,但父亲却视而不救,每次皆被吓得哇哇大哭。
一个弃婴,被一个特殊的老人收养,莫大松的人生的确让人感到十分难言。杨飞扬说:“难怪啊!”
罗思剑说:“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走到山谷,那座木屋不见了,余下一片废墟,还在冒着青烟。杨飞扬泪眼朦胧地说:“可寻到莫大松的遗体?”
陈麻子摇摇头说:“冇,我们寻了许久,寻不到,老莫被天火烧成灰、化作烟了。”
杨飞扬伫立在废墟前,黙默地朝羽化登仙的莫大松鞠了三个躬。
山谷里,秋风袭来,林涛犹若龙吟。蓦地,杨飞扬看到风卷浪涌的树林里,一只红脖黄腹蓝尾的黄腹角雉腾空而起。它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啸,挥拍着一双绚丽的锦翅,在莫大松的屋基上空盘旋了三圈,然后宛如一只凤凰向着湛蓝的云天飞去。
认真学习中,问好岚亮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