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明生成了羊倌的时候，走在路上已然是瘫痪病人的样子，一只手半举在胸前，腿挺直着，那只脚总是悬在那里，几乎看不到脚着地的样子。他多半时候是这样站在那儿的。路边上永远长着密实而茁壮的草，路边沟渠里永远有水在那儿流淌。羊喜欢这样的地方，他也喜欢。羊吃饱了特别听话就不会拖着他到处跑。
　　 现在他的脸没有对着沟渠里的羊和别的什么，他的眼光瞅远了。要是没有厂房的遮挡，那边的村子一定看得很清楚。他看不到村子，只看见一座又一座的烟囱。他知道老婆在哪家烟囱下面干活。他去过。有一回他把钥匙弄丢了，他叫另一个羊倌替他看好羊。他就顺着大路向北走，然后拐弯。这个地方的路他熟。在他身强力壮的时候他没少来过。那时候他能跑能跳，走路只当玩儿，人病了就不行了。本该走十分钟就到的，他居然走了一个小时还要多。他没有戴表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但他估摸得八九不离十。他在厂子门口那儿同看门人说话。看门人是个热心人，他叫付明生进厂里随便看看。付明生不想进去。他怕老婆见到他会生气。他站在那儿指指自己的腿，看门人就明白了。他没有进厂子，但是通过看门人的嘴，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刘翠莲的男人是瘸子。
　　 这会儿，付明生的目光移开，瞅向更近些的大路。车啊人啊，都是急匆匆地一晃而过。原来这条路上他没少走。那时候他开着拖拉机。路面是土，坑坑洼洼的，车一走过，净是尘土。现在好了，路是沥青的，平展展的，走在上面舒服。但他不能在上面跑车了，只能坐在远处看啊看。脑子里有时候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有时候什么也不想。
　　 羊们叫的时候，他就该回去了。羊们吃饱了也想回窝休息。叫的那只是头羊，它的块头比哪一只都大，威风凛凛的。
　　 羊们永远走在头里，他在后面紧追慢赶。有时候他停下喘口气儿。羊们没看见主人就很自觉地停下来等着他。付明生赶上来的时候，它们又往前急赶了。在外边路上的时候，黑天不是它们喜欢的时间，暗夜让它们变得胆小起来。现在天越来越暗了。付明生总是不能按点回家。他老婆刘翠花的下班时间是准时的，他就按照老婆的时间提前或是晚一点。这么隐秘的想法说明他脑子没有糊涂，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和老婆玩点花样。他不愿做饭。当然没有人愿意吃他做出来的饭。他炒菜不是盐放得多了，就是盐放少了寡淡无味。没人看出来这是他的小心机，或是看出来也不愿揭穿罢了。自从有病以后他越来越固执，就是刘翠花嘴里的作。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想的，他为什么会这样。
　　 回家还是在老婆前头了。他进了灶房想了会儿又出来。他真的该替老婆分担些家务。他要把饭菜做好了，老婆一回到家就坐下来吃上饭才行。但是他就是不想做。他像和所有人赌气。怎么会成了废人了呢？老婆上班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他成了羊倌。原来他多么瞧不起放羊的。现在他居然和那些他瞧不起的人一样了。放羊又能挣几个钱呢？不够地里投资，不够一天两包烟钱，不够日常花销。
　　 付明生想在老婆回家之前收拾好院子，他在家里能干的就是这个。院里在他没扫之前狼藉一片。没人在家的功夫，鸡们从窝里飞出来在院里随便排泄，羊们一进院里也特别想释放一下，不分场合地排出羊屎蛋蛋。
　　 他把扫帚刚放下刘翠花就到家了。她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今天生产的数目报给付明生。现在付明生的作用就是记个数。刘翠花不识字，这一点他比她强一点。
　　 刘翠花圆胖，看着健康，其实毛病不少。她腰疼，但她干的活儿特别伤腰。可是没别的活儿可干，她又非干这个不可。儿子买楼，娶媳妇用钱的地方多着，有病痛也得忍着。
　　 她已习惯了下班回来做饭，报完数后就进了灶房。
　　 现在，付明生在桌旁坐下，倒上一碗水晾着。很自然地，他的手伸向胸前的口袋，那儿有烟。这时候他可以不紧不慢地抽，满屋子烟雾缭绕也没关系。老婆顶多说他一句，不会再多说他一声。
　　 酒戒了，他像没了魂一样地活着，烟再戒了，整个人就废了。
　　 他在上床之前已经没烟可抽。在早，他会跑到超市里买上两包。现在不行了，腿限制了他的行动。白天走路都困难，晚上走在路上万一跌倒的后果他想得到。他得忍着，不去冒险，有个好歹都会给老婆儿子添麻烦。他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总是这样一阵一阵儿的。
　　 刘翠花第二天上班刚走，付明生就一瘸一拐地去了超市。他拿了两包烟说，记上。付明生欠账已经够多了，胡友生不愿在账薄上再写下欠账数字。
　　 付明生说，你看你个熊样，我明天就还你。
　　 胡友生说，你这话说了多少回了，几时还过？到时候我还得上门讨要，你那老婆脸拉得比驴还长。你别在我这儿磨蹭，还是去别家吧。
　　 付明生只得悻悻地把烟放在货架上。
　　 村里有三家超市，胡友生一家，他弟弟胡友年一家。老大家佘不出来，他只能向胡友年家走去。快到的时候，他停下来把所有口袋抹了一遍，试图找出能买一包烟的钱来。他的要求不高，一包就够了。但是没有，口袋里空空如也。走到胡友年家店门口他没有进店里，想到结果是一样的就没有停留。他要回家取钱，确切地说是偷钱。后来的一场夫妻战斗与此有关。他从老婆的枕头里翻出一千元钱。他只拿了一半。在胡友生的超市里，他理直气壮地拿出钱来。他说，把欠的钱算算，余下的再买烟。
　　 这天因为两个来回跑超市，羊们在圈里提抗议。一放出来，羊们跑得比往日快。付明生不急着追赶，羊们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隔天，儿子的对象突然决定要来家看看。付明生刚吃过饭，没急着走。刘翠花接到消息，马上催促付明生快走。他没见过准儿媳的模样也想看一看，行动上就有些拖拉，刘翠花叫道，你还不快走，想叫人家看你个死样吗？
　　 付明生在外面放羊的时候，不知道刘翠花急成什么样子。原来就准备好的给儿媳做见面礼的钱，藏在枕头里少了一半。她无奈之下跑到超市里和胡友生借了六百。在付明生没来家之前，她准备好了柳树条子。付明生全然不知家里的状况，他在路上还哼唱着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