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暖】消魂水庫纪(话剧)
楞头(自言自语)那道坎儿不大,我以为能冲过去,谁知……(捶头)嘿!我要是叫他下来走就好了。干嘛那样急呢,像鬼使神差……
[桃枝上。她二十岁,长得不算漂亮,身体比较结实。重重眉毛下长两只黑豆眼,有些不饶人的味道。一身大红还保留着新娘子痕迹。她胳膊挎着包袱,悄悄走进屋。
桃枝(胆怯地)楞头……
楞头(气愤地)你回来啦?你回来看不到我爸了。(伤心擦泪)
桃枝(低声地)我听说了。咱们商量商量今后……
楞头(抱怨地)要不是你作怪,也不会……我爸急着找你才……
桃枝(理屈地)我那是跟你说气话,谁叫你当真呢?(稍顿,辩解地)再说,他那毛病迟早会发生。单单碰上今天,算我倒霉,你往后就拿我当话柄了,是我害死你老子呀!
楞头:人都不在了,还说这些干啥。(安慰)只要你回来跟我好好过,我也知足了。(讨好地)我爸还睡在村医疗室呢。听说死在外边的人再进屋,阴魂就会跟来。
桃枝(恐怖地)是吗―――那不能回来。
[吴花草踉踉跄跄上。她哭得像泪人。
吴花草(泣声地)他还没有死,他还有一口气。楞头呵,咱们赶紧想办法往大医院转吧。
桃枝:往大医院转可不简单,哪来钱呢?
吴花草:人死了,还要牛干什么?村里老张家有钱,把牛让给他吧。
楞头:咱们还活着,没有牛怎么过?到这步,不等于把钱扔到水塘里?
吴花草(责备地)孽子!你们做下人的,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等着他死?!
楞头(反问)妈,你不是整天咒他死吗?怎么突然变成菩萨心肠啦?
桃枝(冷笑)哼!
[楞头挎起桃枝膀子,看也不看吴花草一眼,径往外面走。他俩同下。
吴花草(长叹)天哪!我咒过他死。一个钟头之前,我还计算用毒药害死他!可是一个钟头之后,我变得心慈手软,連掐死一只蚂蚁的勇气也没有。因为我见到那个不堪入目的场面。孙大嘴没有死,但比死还惨!他躺在那儿已经不能说话,浑身不停地痉挛。他看我蹲在他身边,挣扎着抓住我的手,无力摇,他两只干涩眼眶涌出微弱泪水。我突然感觉到二十年怨恨一笔勾销。夫妻一场,我没有尽到责任。反而欺骗了他。他没有得到温暖,没有得到真情,我的诅咒伴他一生。他也是人,为什么人家拥有的他没有?他有什么罪过?我有什么理由投毒加害?!(哭)
[郑山柳上。
郑山柳:花草,别伤心了。
吴花草:山柳,你不知道他多惨!
郑山柳:我也看到了。
吴花草(抑制不住哭泣)我怎么觉得对不住他?
郑山柳(知己地)我懂你的心。
吴花草:我恨我为他准备的砒霜,我们不该要对他下毒手!山柳呵,那砒霜好好藏着吧,不能投向任何人,我们宁愿有朝一日吞下它。
郑山柳(激动地)花草呵,你放心,再也看不到那砒霜了,我已把它投进水库里了。我刚才跟楞头两口子打过招呼,马上送大嘴上医院。花草,你也跟去吧。他该怎么治疗尽管治,他要吃什么就买什么,白里夜里不离开。这两千元钱你带着,权当给我兄弟烧纸。
吴花草:这不是你的建房款吗?
郑山柳:你拿去吧。
吴花草(泣声)山柳,我听你的话―――
[吴花草扑在郑山柳的怀里,久久拥抱。
[切光。
(三)
[二十多天后,景同前场。桃红柳绿,春意更浓。郑山柳在孙大嘴家有精有神忙碌家务。他有些累,叼着烟袋倚在门上,出神地想着心思。
[幕后有孩子玩耍。他们的疯狂嘻笑深深吸引了郑山柳。他久久看着。禁不住走上前。
郑山柳(心疼地)瓜仔!累坏了吧,不玩了好不好?你要上学呢。
[孩子们一哄散去。瓜仔汗流满面地上。郑山柳手抓毛巾,在瓜仔小脸蛋上擦拭。
瓜仔:郑大伯,您听广播了吗?
郑山柳:怎么啦?
瓜仔:说您好呢。
郑山柳:是吗?你说呢?
瓜仔(扳手指数)你叫我上学,不让我放牛,你带我睡觉搂得好紧哟,我暖和死了。您买好吃的给我,给我做新衣裳―――
郑山柳(动情地流泪)孩子―――
瓜仔(真诚地)郑大伯,您再也别离开我家。爸爸要是死了,您做我爸爸好吗?
郑山柳:好,好!(泣声)我的好儿子!
[村头广播响起,瓜仔背起书包。
瓜仔:我该上学了,您等我呵!
[瓜仔蹦跳走出,下。
[郑山柳目送瓜仔,然后愣愣地站在门口。
[赵乡长笑咧咧地上。
赵乡长(大叫)山柳!广播里宣传你的事迹呢。
郑山柳(尴尬地笑)嘿嘿。赵乡长,你进屋坐呵。
[郑山柳拿烟倒茶,赵乡长满意地坐下。
赵乡长:是我叫广播员写的稿子!
郑山柳(谦逊地)你过奖了。
赵乡长:确实嘛!我说你那破屋摇摇欲坠,怎么不摆拾呢?后来才知道你把摆拾房子的钱给孙大嘴住院了。(赞叹地)嘿!大忙的春天,孙大嘴一家都去忙他的病去了,你把他家的活全部兜揽过来。昨上午,我看你帮他家点瓜;今上午,我又看你帮他家种棉花―――你这事迹,我跟县里人汇报,他们都很感动。(稍顿)有人说责任制没有社会主义优越性,困难户无人问。好像现在一团漆黑!我要用你这事实回击污蔑改革的人。现在不是又提出弘扬雷锋精神吗?我们决定拿你作为典型,我叫广播员把你的事迹連播三天―――
郑山柳(为难地)乡长,这么做―――我―――
赵乡长:我明白你为啥为难,大概社会上流言蜚语传到你的耳朵里。我也听到不少闲话,说来说去,还不是议论你郑山柳想落个小寡妇吗?别怕,她没有丈夫,你没有老婆,俩人结合一块,天经地义!(嘻笑)你别着急,等秋天收获以后,我做证婚人!(猛醒)我还有会呢。
[赵乡长走下。
郑山柳(喃喃自语)我不急,我耐心地等秋天收获以后―――二十多天我像过了二十多年!人的生命竟然那样顽强。大嘴病危通知书下过两次,可是他的心脏仍然没有停止跳动,大约我们欠他的债务没还清,他不肯最后闭上眼睛―――
[吴花草上。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使郑山柳大吃一惊。
吴花草(呆痴无力地)我回来了―――
郑山柳(心疼地)花草呵!看到你的脸,就知道你这些天怎么操劳?
吴花草:二十多个白天黑夜,我没有离开他一步。我看着每一滴盐水儿注到他的血液中。我撬开他紧闭的牙关,一口一口喂汤喂饭。他动弹不得,我为他翻身闪了腰。给他把屎把尿,肮脏的腥臭味熏得我―――(突然呕吐)
郑山柳(祈祷)大嘴兄弟!花草这样真诚待你,你在天之灵也该满足了。我们不欠你的啦!
吴花草(痛苦地)欠他的债永远还不清哟!
郑山柳(不解地)花草,你说什么呀?
吴花草(痛楚地)山柳呵,你再也想不到孙大嘴没有死!
郑山柳(一震,像是质问)为什么?!孙大嘴为什么没有死?!
吴花草(喃喃地)因为治疗及时,护理精心,他才能活下来―――
郑山柳(泣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治-疗-及-时-护-理-精-心,他活了―――
[郑山柳痛苦地跌坐在板凳上,他如痴如呆。
吴花草(惊呼)山柳,你―――
[郑山柳“腾”地跳起,发狠地抓住吴花草的衣领。
郑山柳(歇斯底里地)为什么?为什么要治疗及时,护理精心?!
吴花草(柔情地)山柳啊,不是你让这样做吗?
郑山柳(昂首长叹)天哪!我让你这样做,我让你这样做的?可我们―――花草!
[郑山柳猛地搂抱吴花草,他俩痛哭不止。
吴花草:山柳,这样日子我一天也不能熬了!不然我会疯,会死!
郑山柳(同感)花草呵!你以为我还能忍受吗?我―――
吴花草:我们就这样等死?不能想想办法?
郑山柳:我们已对天发誓:再也不能加害于他,而且为他治好了病。(叹息)唉!如今还有啥办法呢?
吴花草(启发地)山柳,你听说年青人私奔的事情吗?
郑山柳(点头)听说过,全县一千多对呢!还上了电视。
吴花草(激动)你我不缺胳膊不少腿,就不能奔?
郑山柳(一拍大腿)嘿!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对呀,咱们比年青人有经验呢,到哪儿搞不上吃喝?哪儿黄土不埋人?我们也私奔,花草,你说什么时候走?
吴花草(果断地)马上走!我打好两张车票,是最后一趟出山的晚班车,千万不能误了班点!
郑山柳(兴奋)我们脚步赶紧点儿,不会误班点。
吴花草:山柳,我的瓜仔呢?
郑山柳:瓜仔上学去了。
吴花草:我们带着他,三口儿人一块走!
郑山柳(握住吴花草的手)对!咱们三口儿人一块走!
[切光。
[静场,灯亮。
[楞头搀扶孙大嘴走上。
[孙大嘴很虚弱,脸色苍白得难看。他行动十分困难,几乎一点一点往前挪动脚步。可他精神还佳。
孙大嘴:我又回来了!(他说话不太利索)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能干点轻便活。我就是一条狗,也能看个门看个场什么的―――(伤心落泪)
楞头:爸,你说什么呀?
[楞头扶孙大嘴坐稳。孙大嘴顺手抓起桌上小圆镜,仔细照着自己。他的脸上开始有些笑意。
孙大嘴:怪不得城里人个个都是白面书生!你看我才几天没挨太阳晒,脸上颜色就变过来了。
楞头:爸,你还有闲心说俏皮话呵!
孙大嘴:我算是死里逃生吧!心里能不痛快吗?我真想喝酒。我想到酒,就想到你山柳大伯!他一直把我当作亲兄弟看待。早时候你们不知道,可是现在你们都能看到。特别这次我在病中,他救了我的命!他出手两千块,那是他省吃俭用留着摆拾房子的钱呵―――(感动地擦泪)一会儿,你去把他叫过来,咱们兄弟团聚,多多敬他几杯酒!
楞头(提醒地)爸,医生说你不能再喝酒了―――
孙大嘴(点头)是的,我不能再喝酒了。我要以水代酒,一定敬他!(稍顿)你妈怎么还没有回来呵?她说去百货大楼买东西,会不会走失呢?
楞头:不会,我让桃枝跟着她呢。
孙大嘴:这婆媳俩儿,真会摸索,还能把大街买回来!(担心)弄迟了没有班车,她们在哪儿过夜?
楞头:还有最后一班车呢。
孙大嘴(放心地)那好!(慢慢回味)楞头,我这次亏你妈呵!夫妻大半辈子过去了,我想不到她这么贤惠,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害这场大病,她把我的心暖了。(反省地)过去怪我不好,不该不把她当人待―――往后重开锣鼓重开张。我对天发誓:再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不打她骂她―――
[桃枝上。她一手提的鼓鼓囊囊,一手往嘴里抓瓜子嗑。
桃枝(阴阳怪气)呵,你们可逍遥!
楞头:桃枝,你回来了,我妈呢?
桃枝(故作不紧不慢地)妈呢?我还要问你们呢。
[桃枝不再说什么,看也不看他们,只顾走进自己房里,下。
孙大嘴(莫名其妙地)这孩子怎么啦?
楞头(向里屋大喊)桃枝,你出来!
桃枝(怏怏走出)叫我干什么?
楞头:你不是跟妈一块儿去百货大楼?
桃枝(赌气)她把我甩掉了。
孙大嘴(急问)她怎么没有回来呢?
桃枝(搭拉眼皮)她早回来了―――
孙大嘴(急不可待)楞头,她是不是下瓜田摆弄瓜苗去了,快去把她找回来。叫她烧菜,我要请山柳喝酒呢―――
桃枝(轻蔑撇撇嘴)哼!找不回来啰。人家“打起包袱下扬州”了―――
孙大嘴(责备地)这是什么话!?
桃枝(认真起来)爸你别老糊涂了,是我亲眼看到的。喏,最后一趟晚班车。我下车,她上车,手拉瓜仔,背老大老大包袱。
孙大嘴(心虚嘴硬)我不信―――
[他们说话时,楞头已钻进另一间屋,他这时搬出一只空箱,放到孙大嘴面前,打开给他看。
楞头(惊慌地)爸,我妈果真走了呵。你看她的东西都不在了―――
孙大嘴(无限懊恼地)她大约看我病好了,害怕我回来我再―――(急得带着哭腔)花草呵,我已经对天发誓,往后再不提那“陈芝麻烂谷子”事,再不打骂你,你为什么要走呵?她大约不知道我这会儿的心思――――(命令地)楞头,桃枝!你们赶快把她娘俩追回来,我要告诉她―――
楞头:爸,两条腿能快过四个轮子吗?这会儿不知道到那儿去了?
孙大嘴(焦虑地)她娘俩能到哪去呢?哪儿有她娘俩亲的热的人呢?
桃枝(好笑地)哼,还要你烦神吗?有人带她娘俩走。
孙大嘴(一楞)谁带她娘俩走?!
桃枝(讥讽地)就是你的好兄弟整天在一块儿喝酒的郑山柳呗!我看到他挎着她的胳膊―――
孙大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我们相处不是一天―――
桃枝:四村八户的人谁不知道?谁不指戳他俩脊梁心?就蒙你一个人在鼓里了。书上说的武大郎、潘金莲和西门庆,看看可像我家?!
孙大嘴(惊问)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二十多年来,他像慈爱的兄长关照我,为什么突然间―――(回忆)噢,我想起来了,那个夜晚,从消魂水库的土塘里逃走的家伙就是他。二十多年来,他像幽灵一样缠着我的花草。我终日诅咒、寻找的魔鬼就在我身边。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肠。我没有想到这些。(自卑地)我不是他的对手!(带着哭腔)天那!我该怎么办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