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走进古城一中复读班，萧飞再一次吸起了教训，各门功课都不错。数学化学课老师也没有那么让人讨厌了，好像和语文物理老师差不多嘛。
　　 萧飞寒暑假在家继续享受着家庭最高的待遇。因为萧飞复读时需要一笔复读费，爹就急着将老黄牛三文不值二文地卖了。本该老黄牛干的活计只好由爹妈代劳了。爹妈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苦了累了背对儿子喘口气，回过头来，儿子看见的却是笑开了的脸……
　　 说时快，那时迟。
　　 熬啊熬，终于熬到了升学考试填报志愿的那天。
　　 爹说，读个中师吧，就去不到两百公里的师范学校去读。当教师受人尊重，还可以回村里的小学校教书，离家近些也方便关照家里。爹的心思，儿子能回本乡当地工作，除了能随时关照家里，也有让儿子衣锦还乡光鲜门庭的考虑。
　　 儿子说，当老师不好，整天当孩子王。一个尖屁股，溜去把酒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山颠一寺一壶酒，尔乐苦煞吾，把酒吃，酒杀尔，杀不死，乐尔乐（圆周率），多没劲。你看村里小学校那些公办老师，一个月五六十块钱，还有那些民办教师，才区区八九上十块钱，也值得他们去混。真不知道这帮人是咋想的！我本来可以去读财校的，不过，算了，我就去学医。要是我们家有个医生，小妹也不会得小儿麻痹呀！
　　 要得要得，还是龟儿子见识多，呵呵，爹咋就没有想到这些，真是老不中用了。当医生，当然更好了，家有郎中，老少无忧。回来在公社卫生院工作，离家也不远。就依你，去报名吧。儿子的选择是对的，比自己更高一筹。看来，爹的心血没有白费！
　　 在萧飞的内心，他压根就对当老师没有兴趣。一个个穷尸赖命的，将来分配在村里黑咕啦漆，石头当凳木板做桌的小学校教书，哪有会看病打针穿白大褂的医生神气、安逸。还有，最差也会分在公社卫生所工作，打个粮买个肉看场电影，多方便。到那时候，像某某那样，再找一个比樊丽娟还好看的姑娘，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出双入对。嘻嘻，让人羡慕去吧……
　　
　　 八
　　 天可怜见，萧飞终于被滇南的一所卫校录取，是中专，是那时候比较好的中专。毕业包工作分配的，穿白大褂，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可以找个漂亮媳妇……你看村里这些土姑娘，头戴花头巾脚穿绣花鞋红袜子，见面就承嗣承嗣还在读书啊咯咯咯，真像碎嘴的老母鸡。切，知道什么呀。说过几百遍了，我改名叫萧飞了还承嗣承嗣，真是的，没文化素质低，不和你一般见识！
　　 包产到户第一年，老天帮忙，有晴有下的。人也努力，精耕细作，天下出现了少有的大丰收。
　　 萧万如率领指挥着妻儿种的庄稼收成不错，好歹也养肥了一头猪，卖了。一部分留给儿子去上卫校，置办衣服行头。剩下的钱，爹想买件那种兰茵茵的四开服穿穿，妻子儿女或买件新衣或换双新鞋，还要买几包五毛一包的“春城”烟，打几斤好酒，称半斤好茶。这些东西，都好几年不敢想了。对了，供桌抽屉里还有一张水火油供应票，还要去打两斤水火油，晚上把灯芯挑得亮亮的。
　　 这个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她带着落叶的声音来了。早晨像露珠一样新鲜，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辉，澄清又缥缈。萧飞想听见高飞云雀的歌唱，让云雀代自己唱出欢快的歌。
　　 萧万如忙着刨完洋芋收包谷，没有觉得秋收的劳累，他浑身是劲，脚步轻快，瞅着没人的时候，轻声哼哼着《柳荫记》：“英台辞别二爹娘，背起书箱走忙忙；走了一程又一程，柳荫树下去乘凉。遇着苏州梁山伯，论叙家乡议排行。二人柳荫来结拜，同到尼山入学堂……”
　　 可不是咋的，儿子考上了卫校，在红星大队是第一个。向阳公社也没有听说过几个。你爹萧万如我，还有你妈你弟你妹都跟着沾光了，要光鲜光鲜，享受享受。别像往常那样，遇到村间四邻总是低三下四，生怕遇到困难的时候，给人家借钱人家不借。
　　 爹叫妈摆了一桌酒席，要请龟儿子他叔叔大爹们来坐一坐嘛。虽然他们没有支持过你一分钱读书，但平时种地还是帮了一些忙的。再说，你现在成器了，和他们这些没有文化，不供娃娃读书的人计较啥子？人吃了五谷杂粮，就难免生磨苦。以后你出来当医生了，他们是免不了要麻烦你的。
　　 萧飞知道，爹这是要显摆一下。
　　 他要通过叔叔大爹们向世人宣告：往常我萧万如低着头走路，见人低三下四还要遭人白眼，生怕我软磨硬泡借三块五块的。不借么，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犁上不着耙上着。要借么又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何况我们也很困难。虽然这两年包产到户能吃饱饭，能喂出头把两头肥猪，可买化肥啊孩子读书娶媳妇啊交提留粮提留款啊，也还没有那闲钱借给别人。再说了，萧飞这小子平时眼高手低大话连篇，读书左一次右一次复读炼油渣，看不出来他会成器，借钱以后还不知道还得起还不起。
　　 哼，谁还看不出来你们那点小算盘。今天就让你们看看，因为我萧万如有远见先苦后甜，我儿子历经失败终于考上了。我们老萧家就是和你们不一样！
　　 真是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
　　 事实再一次证明，假如我萧飞做事不认真，就要出问题。反之，只要我萧飞一用心，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做好的。等着瞧吧，我会不断让你们吃惊的。
　　 爹特别高兴，妈也笑眯眯的，弟妹们也欢喜得紧。就像是他们自己考上了一样。
　　 叔叔大爹们也附合着万禄长承嗣短的高兴。他们只知道萧万禄萧承嗣，好像对萧万如萧飞很陌生，咋这么别扭呢。心想，咋我就没有好好供儿子读书呢，众人八伙的想法也差不多——读书无用。看看人家！现在肠子悔青也无用了。让儿子们错过了机会，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那帮孙子们身上了，看将来能不能读书。唉，后悔呀。
　　 猪肉洋芋片花生米小瓜青豆白菜摆上了桌。烟酒茶也摆上。
　　 萧万如点燃了三炷香，跪拜在萧氏堂上宗亲香席前，双手合十，默默念叨。咱老萧家祖坟冒青烟了，谢谢列祖列宗荫庇，龟儿子得以出人头地。今儿个我高兴，烧些钱以致谢忱。钱不多，一个个来领点吧。说到的说不到的都来领一点……还有，要保佑龟儿子的弟弟妹妹们也像哥哥一样，考上中师中专大学。保佑我萧万如万事如意啊。万如，龟儿子的，这个名字改得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么，好！
　　 三杯白酒下肚，萧万如脸上泛着红光，借古论今，谈兴愈浓：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孔融四岁让梨，曹冲六岁称象，文彦博灌水浮球，司马光砸缸救友，甘罗十二岁拜相，帮着秦国拿下了十六座城池，威风诸侯啊！萧承嗣，不，龟儿子初中没有考取高中，没关系，重新读，考上了。高中又没有考上中专，再读，呵呵，还真考上了。这人啊，十磨九难不到头，就是要有恒心！龟儿子比我强啊，你爹我连高小都没有机会上完……
　　 成王败寇，成功者是不被责备的。这一分钟，爹眼里的龟儿子堪比史上的少年英雄，通身没有一点瑕疵。
　　 儿子还是自己养的好啊！咋看咋好看。龟儿子的。
　　
　　 九
　　 在卫校读书当然爽啦。
　　 从理论上说，自招生办在录取人员名单上录上“萧飞”四个字，萧飞就算是公家的人了。读书国家有补助，比上高中时家里给的多得多，吃穿不用发愁。还有良好的学习生活环境，有感兴趣的专业课。
　　 刚进卫校，萧飞对卫校设置的相关专业感觉新鲜，毕竟从未接触过，学习还是刻苦的。慢慢地，他感觉自己被局限在这临床、药剂中医药学中，真是很枯燥很无聊，解剖课上看到那些药物浸泡后的尸体，恶心得想吐，在同学身上练习扎针，自己给自己扎。有意思吗？不就是开个药打个针吗？村里的赤脚医生都会干的，我都会了。那些又脏又累的活计适合小女生去干，我萧飞要凭本事，做那些动动脑筋靠口舌就赚钱的营生。等着吧！
　　 一年多了，没有再要过家里的一分钱。爹妈一定每天乐滋滋的，在为自己争气的儿子乐呵着。怎么样，你们养的儿子还不错吧！别家的父母怎么可能有你们这么好的心情？因为他们的儿子连个高中都考不上。应该庆幸儿子给你们带来的荣耀，让你们有抬头挺胸做人的时候呢。你们就继续乐呵着吧。
　　 这个时候，爹妈在烈日炎炎下的庄稼地里确实乐呵着。只是儿子放假时才回来呆几天，就忙着说要回学校有事，平时也不写个信，有时候想儿子了感觉有些失落。好在一两年很快就过去了，那时候，儿子分工回来就好了。他的两个弟妹读书也勉强可以，另外两个还小，做不了什么。庄稼活计繁重，因为儿女要读书，经济也比别人家困难，慢慢熬着吧。还是那句话，等萧飞毕业分工回来就好了。
　　 仿佛龟儿子一回来，家里的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想法不错，如果萧飞是个汉子，算个男人，伸手做得犁垫楔，挺身可当顶梁柱的话。长子么，应该的，必须的，给弟弟妹妹带头啊示范啊，给爹妈抚慰啊。萧飞是爹妈的一切，是老萧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是老萧家老老少少的主心骨欢喜高兴开心，是老萧家的精气神！
　　 在学校里的萧飞，眼下还没有想好，如果不当医生可以去干什么。暂时没有其它路好走，只有先应付着拿到毕业文凭再说。
　　 此时，随着改革开放中国所发生的一系列变革，存在了近三十年的“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体制撤销了，恢复区乡，实行政社分开。公社改为“区公所”，生产大队改为“乡政府”，也称小乡。生产大队的大队长称“乡长”。比较方便的是，办结婚登记手续，不用走十多公里路去区公所，在小乡就可以办理了。
　　 广大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以来，农民前所未有的生产积极性被调动起来，农业持续多年获得丰收，困扰多年的吃饭问题基本解决了。只是靠传统单一的农业生产，越来越满足不了农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农村经济继续枯焦着……
　　 中专毕业生的工作分配原则上发回原籍进行。萧飞被分配至古城县的红土区公所卫生院工作。这是一个偏远山区，离县城九十多公里，离父母一百二十多公里。县乡公路，一段砂石一段弹石，挺不好走的。
　　 虽然没有分回向阳工作，分到红土也不错。这回好了好了，过几年再调动嘛！萧万如的眼前仍然一片灿烂。
　　 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食，好不容易通过学校正正规规培养出一个医生，有技术有工作，除了儿子本身衣食无忧前途无量之外，未来全家的生活质量，其他儿女的走向也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一个家庭，像萧万如这样长子率先成功，说其意义是非凡的也不为过，他对弟妹们的帮助、示范、带动作用将是巨大的，甚至可以替代爹妈，让弟妹们一一成功。前提是，只要萧飞愿意。
　　 萧飞不愿意。
　　 萧飞聪明，萧飞心高气傲。
　　 能考上卫校，他自认为是自己聪明的结果。他不愿意回家乡工作。家乡有什么呀！穷山恶水没有一丝生气，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那些卫生院破败不堪，老乡们破衣烂衫土里吧唧的。现在我工作了，亲戚朋友免不了要来找我帮这样做那样，家里种地要买化肥，弟弟妹妹不管又不行，肯定要牵扯着让我供着读书。要避开这些麻烦，只有远离家乡，才能无牵无挂自由自在，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他拒绝回古城县回家乡工作，他要打“离身拳”。于是返回卫校软磨硬泡找关系走后门，撤销原决定，调回他个人相关档案，按照他的意愿将他重新分配至川西南，当年爹曾经当过兵的那个城市。
　　 潜意识里，萧飞对爹当过兵的地方有种亲近的感觉。
　　 在这里，山遥路远，一年可以请一次探亲假。清静啦，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工作单位离家虽然远一些，费些钱花点时间坐车回家还不是问题。龟儿子和老子心与心的距离却无法拉近了。
　　
　　 十
　　 萧万如有些失望。
　　 原本希望儿子回家乡工作，那面子、实惠一切都不在话下。他却远远地离开了亲人，让自己还像从前那样劳作，还要一个接一个供着儿女们上小学、初中。他似乎没有了热情，像培养大儿子那样的热情。说不清为什么，是自己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还是曾经让自己充满希望的萧飞，现在像脱手的风筝一样，越飞越远，够不到摸不着……
　　 两年后的一天下午，村干部将一封信交给了萧万如。这是萧飞去川省工作后写来的第一封信。
　　 父母亲大人：
　　 见字如面。
　　 我打算今年回家过春节，带女朋友一起来。请你们准备一下，别丢了面子。咱们家的土墙我多年没有裱报纸，一定黑漆漆的了，最好用石灰水刷白。还有我睡觉的房间，是不是老二住着，让他搬出来刷白。
　　 不知道母亲的哮喘病好了没有，让她买药吃，别老是咳咳咳的。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祝安好！
　　 萧飞
　　 1987年12月27日
　　 无论如何，这脱手的风筝好像在往回飘落，有女朋友了应该高兴啊。女朋友可不就是未来的儿子媳妇？那孙男孙女不是也就快来了，哈哈哈。
　　 别丢了面子，是啊，我老萧什么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面子。女朋友一定是四川的。川妹子，巴适得很嘛！
　　 刷墙，没有钱，不现实。去集市上称了些旧报纸，在堂屋四壁不管横竖倒正裱糊一层，好似在家里办了一期墙报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