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上有图片有新闻——诸如邓小平会见美国前总统卡特啦。十二届七中全会在北京举行。中国和葡萄牙两国政府关于澳门问题的联合声明在北京草签。第十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台湾民众第一次赴大陆探亲啦。还有稳定经济的政策收到明显效果，国民经济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国民经济运行中存在的主要问题是：宏观管理存在漏洞，社会总需求超过社会总供给，国民经济面临很大的通胀压力啦等等。
　　 如果愿意看，几天也看不完。
　　 挺好的，比洁白枯燥的石灰墙生动得多。
　　 为儿子和女朋友准备的房间，除了泥土地皮，也三面裱糊了报纸。还准备了新被褥，专门擀了鸡蛋挂面，买了白米辣椒花椒。女朋友怕是爱白米麻辣味呢。肯定吃不来洋芋包谷。
　　 卖掉三吨洋芋，花了四天时间，能做的就是这些了。还有过年猪，就等儿子回来再杀吧。
　　 再想想再想想，还有全家人的被子、衣服也要浆洗浆洗。二小子的头发也长得很，都快遮住眉毛耳朵了，像个小蟊贼。改天找剪子修剪一下。别让你大嫂看不起，人家是第一次上门来。
　　 和“女朋友”还未见面，全家人就把她当做儿子媳妇当做自家人了。
　　 忙完了这些，咳咳咳，这孩子，他是医生还叫我买药吃，也不说买啥子药或者带点回来我吃。养了咋整。妈心里想。
　　 一家人眼巴巴盼着，快过年了。
　　 萧飞一身牛仔服，带着同样一身牛仔服的女朋友回来了。零零碎碎给爹妈给弟弟妹妹带了些小东小西。虽然不值一提，可那都是心意。
　　 爹和妈这一对老的陪着小心，招待着儿子和女朋友这一对小的。一怕儿子继续对家里不管不问，二怕得罪了有时讲四川话有时讲普通话，就是没有叫伯娘叔婶，更没有叫爹妈的女朋友。
　　 爷儿俩难得一聚。萧万如本想和儿子好好谈谈，再絮叨絮叨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情之古训和家规之类的古董，说说什么时候可以调回来，能不能节约点钱帮助弟妹读读书的话题。两个弟弟在上初中，快上高中了。大妹残疾没读书，小妹也在读三年级了。还有化肥钱、提留统筹款，能不能援助一二……
　　 爹一肚子的话，一遇上形影不离的两个牛仔就全部咽回去了。
　　 说啥呀说，当着靓丽的女朋友，和龟儿子谈这些，多伤感情多没面子。
　　 萧飞似乎也没有什么要说的。除了和女朋友争辩是继续呆在医院当医生，还是去当律师的问题。
　　 断断续续听到一点，好像和儿子在同一个医院妇产科的女朋友，想让萧飞好好当医生。萧飞却说通过自学，快拿着律师资格证，不想当医生了，要辞职去做专职律师。听说，当律师很吃香，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各类纠纷会越来越多。帮人打官司收多少费，凭自己说了算。嘿嘿，吃了原告吃被告。我去当律师，肯定要主持公道啦。咋的也比当医生一个月百多块钱强！
　　 儿子不和爹说只对女朋友说，爹也打不上擦擦插不上话。可不是，老百姓谁不怕打官司啊。有人说得好，人的一生最好不要进这两个地方，一是医院二是法院。本来当医生一个月百多块不错了，小学这些老教师听说也还不到一百块嘛。
　　 过年期间热闹、清闲，周边村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汇聚在公路边，闲聊散逛谈情说爱争风吃醋打架斗殴。这里有红星小乡的购销店，可买烟买酒买小食品。两个牛仔混入一群绣花鞋花头巾四开服中间，犹如两只开屏的孔雀。孔雀周围就都是些土鸡了。牛仔青春的身体胀鼓鼓的，好像要把牛仔服撑破，使少见世面的小伙村姑们不时偷偷瞟一眼，耳热并艳羡着。
　　 开屏的孔雀在家睡了几晚，吃了几顿，在公路上打情骂俏撒了几天欢。说是要回去上班，扛上一只火腿，坐上班车走了。
　　 女朋友没有和爹妈弟妹说再见。看样子萧家不适合这位出身于城市家庭的医生小姐。
　　 萧万如的眼神黯淡下来，龟儿子的。他依稀看见这只自己亲手制作的风筝，似乎被人牵引着越飞越远了……
　　
　　 十一
　　 转眼间，大女儿二十岁了。她自小残疾，走路一瘸一瘸的。虽然没有上过学，可女红、家务做得比正常人还好。附近所有的人，都只把眼光放在她残疾的腿上，没有人正视她的优点，从未有人上门提过亲。
　　 她被一个路过投宿的江苏男人看上了，缘分呐。来自苏北的男人三四十岁的样子，他自己说是31岁。愿意用2500块钱娶她。虽说去苏北路途遥远，可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儿却有点意思了。
　　 萧万如特别心疼这个女儿，不愿意让她远嫁他乡。因为她自小身带残疾，还因为她心灵手巧，寻思着招个上门女婿。可从未有人来提过亲，不可能让她呆在爹妈身边一辈子，女大不中留啊。再说2500块也不是个小数，够国家干部们挣两年的了。
　　 他想听听她妈她大爹的意见。
　　 妈和大爹都说，这不就是卖儿卖女吗？这么远的地方，今后恐怕见面都不可能了。可这次要是不答应，又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耽误了她。
　　 萧万如专程去原区公所，现乡政府所在地的邮电所去打长途电话，想听听龟儿子的意见。如果她哥哥不同意，那么就回绝了这件事。龟儿子一定不会同意，一定舍不得亲妹妹被卖那么远的。他想。
　　 出乎意料，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很欣喜的气息，哥哥欣然表示同意，只差热烈鼓掌祝贺了。
　　 好啊好啊，残疾妹妹终于有人拾受了！我一直担心着妹妹的婚事，总算有人相中了。不给钱都行，何况还有两千多块。你们养她这么大，她也该有些回报了。让她去吧，女身外向，女娃娃迟早都要嫁人的。
　　 仿佛自己手上多余的第六个指头，终于被切除一样轻松。
　　 爹，没事我就挂了。
　　 萧万如忘记了搁下话筒，怔在邮电所半天。回报，让她回报什么？你他妈的又回报了老子什么啊！
　　 哎，没有人帮她没有人挽留她，让人家带走吧。
　　 苏北人将厚厚一沓，数了若干遍面值十块二十块的花绿纸，放在萧万如的手心里，牵着流着泪的女儿走了。苏北人说，现在没有条件，等你们的外孙长大了，我会让她来看望你们的。
　　 萧万如的心肝被川西南、苏北各挠走了一坨，他从此患上了心痛的毛病。
　　 女儿哭着走了，在古城一中上高中的二儿子萧承宗却哭着回来了。他说不想去读书了，想去打工。现在读书无用，莫说毕业后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就算我能考上，我们家什么关系都没有，一个人都沾不着，将来找工作也是个问题。就连大哥都不管不问，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他倒是自在了。还辞职干律师去了，那年带回来过年那个女朋友也吹了……
　　 你说什么？！咋我不知道！
　　 你谁啊！他爹？他毕业工作都十多年了，给过你一分钱吗？上次他写信告诉我的。说那个女的这不是那不是，不要了。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说人家。哼，什么他不要了，恐怕是人家把他甩了。瞧他那副德性，我问他要点书学费，给我寄了50块钱。还说他也没有，不要再写信问他要了，以后有了他会给我的。50块钱还不够一个月的生活费，咋整啊！
　　 别说了，儿子，他是他，你是你。赶紧回去读书吧，你有你的路要走啊！等爹写封信问问他是咋回事，也叫他写信给你，让他和你两弟兄好好聊一聊。
　　 自从那年萧飞带着女朋友回家过了一个年后，就没有了两人更进一步的消息。比如正式举行个婚礼有了孩子什么的。萧万如觉得两人都睡一个被窝里了，咋还说变就变了呢。儿子也三十老几的人了。村里这个年龄的人早就做爹，孩子都可以使嘴会打酱油了。老两口还等着抱大孙子呢！写封信问问。
　　 这一次，很快就有回信了。
　　 萧飞在信里说，他对她厌烦了。我取得律师资格证两年了，要出来自己办律师事务所。她不支持，说风险太大，你不合适，还是安安稳稳做医生。刚和我好的时候，她答应我过四五年就考虑要个孩子。自从我带她回家过年后，感觉她不喜欢你们也不喜欢老家。特别是我正式提出辞职做律师后，她就打定了分手的主意，既不办理结婚手续也不要孩子。算了，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现在已经正式辞职，加入了一个律师事务所。先混两年，等条件成熟了，我要开办自己的事务所。
　　 好你个杂种龟儿子，翅膀硬了，这么大的事情事先也不和老子说一声。子大不由父，完了完了，枉费了老子的心血。人家可以不喜欢我们也不喜欢老家，你龟儿子喜欢了吗？你这样不知好歹，到底能蹦跶出什么幺蛾子来呀？！想打够不着，想说说不上，萧万如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阵阵紧缩喘不过气来。
　　 那年头，政策灵活，流行下海经商什么的，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当“倒爷”一夜暴富，有的辞掉正式工作，打破“铁饭碗”，褪去所有羁绊，几乎只穿着短裤跑广东、下深圳，跃入商海游自由泳去了。未来的日子里，有的成功到达彼岸，有的半路折返，有的沉入海底，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萧飞确实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加入一家律师事务所，专门帮人打官司去了。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当医生，得心应手，做律师，磕磕绊绊。毕竟，社交公关、娴熟运用法律和律师资格证不能划等号。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人气不足，人脉微弱。事务所负责人让他承办一件民事诉讼案试一试，以检验他的实战能力，结果久攻不下处处被动。负责人及时派人增援才拿下“阵地”。自此，事务所基本就没有他什么事了，收入大不如从前。
　　 手里没有活计，原告被告都吃不着，主持公道也只能想想而已。萧飞郁闷中，和一个发廊的妹子以爱的名誉厮混着，却一直没有开花结果……
　　
　　 十二
　　 二十一世纪第六个年头。
　　 萧万如感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情绪激动和劳作常常让他心脏加速跳动，大汗淋漓，仿佛生命之弦随时会嘎嘣断裂……
　　 六十五岁的萧万如基本上成了闲老人。说基本上，是因为土地承包到户二十多年了，吃饭穿衣已不是问题。国家取消了已沿袭两千年之久的农业税，农民负担几乎没有了。负担是不重了，问题是农民靠种地吃饭，靠千家万户的个体，在有限的土地上种一茬收一茬，除留下糊嘴的粮食外，剩余的或出售或喂养几头猪，一头牛，几只鸡，维系着年复一年的再生产，也保障着全家人的吃穿日常用度。他是这个家的主心骨，老伴的哮喘不见好转，冬天咳得更厉害。二儿子承宗高中毕业后出去打工，去年误入一黑砖厂，险些丢了性命。三小子和最小的囡子上了初中小学就供不起了，在家帮着干活。他们还当不了家，自己暂时还不能歇下来，只能挣扎着熬一天算一天……
　　 很突然，这一天来了两个警察，将一份拘押告知书送到萧万如手中。在外打工的萧承宗涉嫌多起抢劫伤人案，已被拘押在春城。
　　 萧万如惶然四顾，生怕被别人知道。羞愧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纸是包不住火的。感觉已经有人在自己的背后指指点点戳脊梁骨，他的心脏骤然绞痛难当，摸索着按最大剂量服下15粒速效救心丸后，他缓过来了。
　　 这种药，治标不治本。白白养了个医生儿子，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帮自己看看，或者出个主意咋个整。不肖子啊！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没法治了。今晚脱鞋上床，不知明日还能不能再穿上……
　　 萧万如已经受不了心痛的反复折磨，他也不想再忍了。往常的忍耐，那是希望之火还没有熄灭。
　　 想我萧万如争强好胜一辈子，要脸要面，为儿为女操劳毫无保留，到头来，他们却忘恩负义逗灾惹祸。大儿子算是成器了，却远远地躲着，自己不成家不好好工作不说，都一年多没有音信了，对爹妈弟妹不闻不问，不但没有让自己过上一天扬眉吐气舒心的日子，还时时使他的心疾加剧。什么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扯淡！
　　 他犹如坠入深邃奇冷的冰窟，人世间值得他留恋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罢了，罢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最后再唱一段吧，“……英台回言发了慌，内心如麻莫主张。阎王注定三更死，留得谁人五更亡。”
　　 此时此刻，萧万如心如死灰。不想牵挂什么了，内心倒显得异常平静。
　　 他找来一根绳子挂上房梁结成一个死套，登上木凳，脱下卷边毡帽随手丢弃，然后将自己的脖颈伸了进去。
　　 卷边毡帽在萧万如下垂的双脚下，无声地划了几个状似圆形冥钱的圈，慢慢停止了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