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长的最大梦想就是整个托管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孩子们都安安静静地呆在教室里，除了做作业，就是看书。做完作业也可以画画，但就是不能有一丁点声响。家长看到安安静静的托管，就自觉主动地乖乖地掏钱。
　　 但孩子就是孩子呵，天性好动而不安份。在学校里憋了一上午，出了校门，总想撒撒野，放放疯。孩子们的嬉笑叫闹声总是如影随行的。园长教导我们对学生要凶，要严厉，要使用一切办法镇住孩子。除了戒尺，呵斥和责骂也是必不可少的。要是有家长在场而孩子们又在吵闹的话，园长会觉得非常没面子，园长会加倍地严厉，大声詈骂，阻止孩子。
　　 我们班学生的座位是姚老师安排的。姚老师根据少儿之家上的评价，把成绩差而又调皮的学生放在最前面。我和姚老师并排坐着，面向所有学生。光华的寒江在左边的第一排，一个人坐。因为只有寒江一个人是光华的，而小河的学生都不愿跟他一起坐。远天和我面对面坐着。第一天远天就浑身不自在，百般不乐意。“老师，为什么让我坐在这个位置？”“老师，我想调到最后一排去。”尽管不乐意，却还是能服从安排。接着又有各种要求，“老师，我能借他的尺子用一下吗？”“老师，我可以先做数学作业吗？”“老师，我能借你的手机查一个词吗？”我一一满足了他的要求。
　　 姚老师一直很紧张地在看时间。因为园长规定，吃完午饭后，饭是端到教室里吃的，可以给孩子留十五分钟自由交流时间，要给家里打电话的，可以这时打；要上厕所的，也这个时候上。到了十二点半，就像正常上课时间一样，是不允许有声音的，也不允许走动。
　　 园长时不时有进来，站在边上，威严地巡视全体学生。我总觉得园长同时拿眼光偷偷地审视着我。我全神贯注地批改作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远天就跟他同桌调换座位，坐到墙角上，看不到我们。我侧过身子，悄悄地打量他。他把书包立在桌上，趴着脑袋，整个人没精打采的。没有打开书包，没有想做作业的样子。我很担心这孩子会有厌学的倾向，也就由着他，整个中午没有管他。
　　 接下来两天，有画画的作业。远天向我借了手机，搜到了他喜欢的图片，拿了张白纸，和他同桌一起画了起来。两人整个中都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的，整个中午一丁点声音都没有。我瞄了一眼，画得还挺传神。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忽然起了个念头，“有人喜欢画画吗，什么时候我们来个画画比赛好不好？”
　　 班上十六个孩子，举起了八九只手。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新星自豪地说，“老师，我画画画得可好了。我最喜欢画画了。”明月也不甘示弱，“老师，我也会画，我们班的板报都是我出的。”
　　 我暗忖着这个计划如何实行。园长要是知道了，会怎么看我呢。毕竟他们已经六年级了，要面对升学的压力。
　　 孩子们的作业情况实在让我担忧。班上只有三个女生。男生居多。男生的计算能力还可以。但是很粗心，不爱思考，应用题稍微拐个弯的，很多人就掉坑里了。书写习惯，日常养成也很不好。第一天说拿抄作业本时，三分之二的人没有抄作业本，只有一两个人有抄老师布置的作业。我强调了一个月之后，还有人课本，练习，本子上是不写名字的。单张的科作业纸，几乎没有一个人标明是第几道题，就直接写答案。你得逐个去猜他这个数字是哪道题的答案。语文就更糟糕了，对课文，词意，句子的理解都是个问题。孩子基本没有什么课外阅读的习惯。阅读理解都是抄课后答案，直接拿来背的，而根本不理解它讲的是什么意思。春潮是最潦草粗糙的，每一题的计算过程都写到第二题的题目里边去，每一道题你都得去猜他的答案。你跟他说得擦掉重写，他都极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依然如此，而且作业都是隔着两米远扔到你桌上来的。
　　 布置的作业孩子大多能自觉完成，但基本都是应付了事，没有太多自发自主的兴趣。要是能由画画的兴趣引起孩子们对语文英语的学习兴趣，何尝不是件好事。我一直想培养孩子们对学习的自发的兴趣与热情。这计划一直在我心里，一直在酝酿，直到最终流产。
　　 鹭汀是最有礼貌的，每次发言他都举手，每次离开托管他都会说“老师再见”。胆子也小，任何事情他都会请示老师。但是作业总是拖三落四的。计算总要错那么两道。他的心思总是同时在两件事情以上。又心不在焉，又畏首畏尾的。
　　 坐在左边第一排的寒江倒是很自觉，每天一到托管，就拿出练习做作业，别的孩子的叽叽喳喳，他也充耳不闻。这也让我很担心，担心他有轻微的自闭倾向。这孩子数学很棒，几乎从不出错。但也从不听指挥，只顾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他数学一做完，就拿上来，立马要你改，也不管你在忙什么；语文课文一背完，就把课本按到你跟前，立马跟你背。有时错了几句，叫他回到座位上再读。他就发急“哎呀呀，我会我会。”钉在你面前，一边读一边背，一定要全部背完，看到你在他手指的地方签了字，才肯离开。做完作业就玩手表游戏，我让他去外面走廊书架上拿故事书看。寒江又发急，“哎呀呀，那边书没一本是我喜欢看的。”不让他玩手表游戏，他就六神无主，坐立不安。他很少跟别的孩子交流，也有一方面的原因是因为班上只有他一个是光华的，而其他所有小河小学的孩子都很排挤他。他一跟别的孩子接触，就很容易起冲突。一方面他太强的自我意识不容易被人所接纳，另一方面他也很容易表现为敌意与恶意。
　　 寒江一直让我把门开着。开了一会，我把门关上，教室里开着冷气呀。寒江又让我把门打开。我很好奇，问他，“你为什么一直要把门打开？”寒江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这样我随时可以出去呀。”我心里抽动了一下，这孩子没有安全感，随时想逃离。
　　 下午上学要送孩子。有了上次的教训，我让其他四个女孩先整理书包，等寒江一起走。这样就不会发生寒江独自逃跑的事情。外面走廊上，园长让三年级的学生背好书包排好队，摆出各种可爱的造型，露出灿烂的笑容，园长拍了好多照片。上传到家长群，给家长看。园长是展示出我们最佳风貌的公关大使。
　　 送完孩子回来，看到袁老师和阿姨一起坐在前台，促膝长谈的样子。袁老师在担忧节省成本的事，阿姨在一旁尽心尽力地出谋献策。我心下猜测阿姨是袁老师的亲戚，怎么说也算个心腹膀臂之类的。其他老师买东西买书都得用发票收据向园长报帐。阿姨好像直接听命于袁老师，买水果买点心，从来不用发票收据，直接跟袁老师说多少钱就行了。
　　 晚上放学接女孩们回来。才到半路，刚才还是睛空万里，忽然就下起飘泼大雨。我赶紧拉孩子们跑到一个屋檐下避雨。二年级的晚红，从来没见过她生气的，见了雨可开心了，一直伸手去接落下来的雨。我怕淋湿了衣服鞋子，着凉了不好，把她拉进来。
　　 等了好久，雨越发大了，一点没有停的意思。我看五点多了，怕再等下去，饭都没了。可是淋着雨回去，女孩们感冒生病了，也不是好玩的。我明知园长会不高兴，我还是硬着头皮给园长打了电话，说明了我的狼狈处境。
　　 袁老师带了三把伞过来，我牵着晚红，两人一把，我们六人搀扶着往回走。女孩们先进了托管，袁老师一边收伞，一边厉声叫道，“阿姨，拿个桶来，装伞！”声音里充满了怒火。袁老师对阿姨一向都是轻声细语的，从来没有大过声。从那以后，我每次接送光华的孩子，包里都装着从家里带的三把伞，不管多么晴朗明媚的天气。
　　 上了二楼，看到三年级的门口，一个老人，伸长脖子凑在门上的圆形玻璃使劲地往里看。这老人该是学生的爷爷或外公，每天晚上都送牛奶点心过来，在门外站两三个小时，站到我们下班。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我心里叹了一口气。
　　 很多家长会提前来，站在二楼走廊或是一楼等。一直要等到孩子做完作业，才把孩子接走。家长管不了孩子，总是担心孩子在家里不肯做作业。总觉得把孩子扔在托管，就多了一层保障似的。其实，家长的引导、教育，父母的陪伴，家的温暖，对孩子尤其重要，是任何托管和培训机构无法取代的。连最起码的家的温暖，很多家庭都给予不了。忙着赚钱、疲于奔波的家长，没有时间陪伴教育孩子，花钱把孩子扔给托管、培训机构，以为那就是给了孩子教育。这是孩子的悲哀，家长的悲哀，社会的悲哀哪！
　　 我们晚上只有六个孩子。轻松许多。两个中托的，有个小点心，没有晚饭。家长下班后就接走了。四个午晚托的，午晚托的，交的钱最多，我们要负责让他做完所有的作业。姚老师不能理解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么不听话，不守规矩。她说，她们家所有的孩子，表哥表姐堂弟堂妹的，整个家族家教都很严，孩子们每一个都是规规矩矩的。说到班上学生的顽劣和缺乏教养，姚老师又是生气，又是纳闷，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无奈。
　　 七点多，李老师进来，原来我们班上的沙鸥是她的儿子。她进来就问沙鸥作业做得怎么样了，我说做完了。李老师笑着说，“我们都是同事。要是沙鸥有什么不懂的，不要直接告诉他答案，要慢慢启发他，就像对自己孩子那样。”李老师一直笑盈盈的，她的笑很像薛宝钗的那种笑，亲切而随和。聊到寒江，李老师说，“在寒江妈妈的眼里，寒江是个非常听话，非常懂事的孩子。你要是说寒江不守规矩，他妈妈都不会信的。”怎么会这样，这不是人格分裂吗，我很想找寒江妈妈聊聊，可一直到我离开托管，我都没找到机会。
　　 过了一会，李老师又拿了手机过来。叫沙鸥要做手机上的奥数题。李老师希望他儿子初中能进重点班。李老师临出门，又转回身，指着沙鸥的头，“你要是没做完，你就不能下课，你们老师也不能下班。”
　　
　　 9月12日
　　 早上一到托管，就觉得到处都是人的脚步声。今天怎么这么热闹。一楼有师傅在检修空调，卸过滤网。迎面一个年轻女人，笑容可掬地跟我打招呼，“早上好！我是总部的老师。”我心下一惊，这么快，总部的新老师就派下来了，难道我又要被调走？
　　 我忐忑不安地走上楼，看到阿姨正在二楼水池里埋头用刷子刷空调过滤网。池子旁边堆了一堆的过滤网，全都黑乎乎的，已经看不到网了，至少有几年没洗了。走进教室，我看到空调的盖子开着，过滤网被卸下来了。姚老师告诉我，今天是总部派人下来突击检查。原来如此，我松了一口气。
　　 阿姨抱着洗好的过滤网到各个教室去。我去水池洗抹布。水池边上是饮水机，饮水机的进水口接在滤芯上。我蹲下来看装在水池下边的滤芯，今天估计没有检查到滤芯，滤芯外面还是黑乎乎的。孩子们都在饮水机上装开水，可我看园长从来都喝矿泉水。
　　 中午接孩子却很不顺利。三个女孩都到了，寒江也到了。二年级的晚红预习没做，被老师留了。我说再等等。春花嘟着嘴，“老师，晚红经常被留，要留到十二点，我肚子都饿扁了。”晚红在程老师班上托管。听程老师说，晚红经常是最后一个走，几乎每道题都不会，都要跑上来问。连一加二都要跑来问老师的。一年级的很简单的字，天啊，地啊，雨啊，车啊，她也不会；而且更晕的是，你刚跟她说洋要怎么写，过了五分钟，她又跑来问你同样的问题。经常会一整页一整页的作业漏掉没做。她这种情况跟学习能力缺失症的症状很相似，得接受专门的心理治疗。程老师跟她爸爸说，在家里要多加强辅导。她爸是酒店的厨师，对于女儿的学习一点忙都帮不上。每天八九点下了班来接，她爸爸也每天都重复那几句话，“有劳老师费心了。”其他的什么也没做。晚红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看了简直让人绝望。
　　 寒江一出来，就嚷着要走。我想向园长求援，我明明知道这是罪上加罪，错上加错。我拽着寒江书包带，我豁出去了，干不了我就走吧，总不能让这么多孩子饿着肚子干等到十二点。园长前面有答应我，要是碰到这种情况，可以打电话给她，她会派人来把孩子先接回托管。我横下心，咬紧牙关，给园长打电话。没人接电话。寒江又蹿又跳的，想挣脱我逃跑。我手都勒红了。我欲哭无泪。
　　 学校保安同情地看着我，“就你一个人啊，你也不容易。”我当下眼睛就红了。保安帮我喝住寒江。这时学生差不多都走完了，学校大门已经关了，只留保安室一个小铁门。我交待保安，要是一个拖着粉红拉杆书包的女孩出来了，千万不要放她出来，千万等我回来了再带她走。保安说，要是没有大人，他们是绝不会放学生独自出门的。我心中对保安充满了感激，同是天涯沦落人哪！我带了寒江他们几个先回托管。再回来接晚红。
　　 第二趟去接了晚红回来。楼梯上的孩子们端着汤，叽叽喳喳，“今天的汤里有排骨，”“今天托管怎么这么有钱，换了一次性汤碗，还有筷子。”“菜也不错，有鸡腿和大排。”可我们六年级，还是没有汤。
　　 开头几天，六年级还算安静。可谁知道那只是掩饰的假象。就像羊群想出去撒野，先站定了，敛息屏气，先观察外面的敌情，见没有危险了，撒腿就跑。
　　 见我没声音，孩子们又放肆地喧闹起来。沙鸥开头也很安静，可近来我发现他是最爱说话的，简直没停。今天可是检查组在此，非比寻常。我放下作业，板起脸，用眼光威严地巡视了一周。鹭汀几个胆子小的，收了声，低了头，做作业去了。沙鸥整个身子转到后面，眉飞色舞，浑然忘我。我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说，“沙鸥，我发现你口才挺好的，站到前面来，给大家讲故事，好吗？”沙鸥立马坐回自己座位，班上鸦雀无声。我又笑了，“我发觉好多人挺喜欢唱歌的，以后我们就评选一个歌唱得最好的，站起来给大家唱，好不好？”远天兴奋地大叫，“就叫托管之声。”我表示赞同，同时示意大家现在是课堂时间，该认真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