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画着精致的妆，穿着宝蓝色的套裙，衣服质地极好。原来是远天妈妈。这是我进托管以来见到模样衣着最齐整的家长。小河的家长大多是工薪阶层，一般衣着简朴，神态疲惫，行色匆匆。远天妈妈加了我微信，说下午又要出差去。女人出去了，一会又回来，给远天带了几个汉堡，给我和姚老师一人一盒茶叶。我赶忙推辞。远天妈妈笑着说，她给园长和袁老师也一人一份，让我们放心。远天就有劳我们费心了。虽然说茶叶不值什么，但我第一回有受人尊重的感觉，第一回觉得我是老师。
　　 吃完午饭，总部的两人检查组就离开了。下午两点，园长在微信群里通知开会。阿姨在群里叫，“园长，我就不参加了吧。”园长居然同意了，而且破天荒地叫阿姨为“姐”，真是匪夷所思。
　　 园长通报了今天检查的情况，总体良好。李老师说，“六年级没汤。”袁老师解释说，“平时，我都要在汤里加一大锅的开水，汤才够。今天检查组在旁边，我不好意思当他们的面加开水，汤就不够了。”
　　 袁老师转身向园长说，“一年级木同的妈妈，今天把订鲜奶的钱交给我了。”园长挥了挥手，“你给她退回去。以后都不让交现金。交现金最容易混。所有的家长统一在微信上交，帐单一打开，所有帐目都清清楚楚，再没有混的。”
　　 园长提到二年级的程老师，经常被家长投诉。家长投诉是托管最忌讳的。园长说，我们当托管老师的，最核心的问题不是对付孩子，而是要对付家长，安抚家长，搞定家长，托管的生意才能做起来。园长设想从二年级中再分一个班出来。目前还在考虑中。
　　 接着，园长说要给姚老师过生日。园长桌上摆着两盒夹心巧克力，还有一盒袋装咖啡。真是个意外的惊喜。姚老师走上去分咖啡，园长特意交待，“要给阿姨留一份。”袁老师拿起巧克力，一边谈笑一边给每人分两个。我开会备课向来坐在最后一排。袁老师走到我面前，把巧克力盒往桌上一顿，转身就走。我心中又是一跳。
　　 分完咖啡，大家都散了。下午两点到四点本来是我们的休息时间。我看已经三点了，上楼拿了布包，准备出去走走。我上班一般只带个布包，虽然简陋，但是结实，容量大，书啊，本子，还有三把伞，什么都装得下。这时，我看到李老师招呼我和姚老师，示意我们到孙老师教室去。
　　 孙老师教室在走廊的尽头，最安静。我们一进去，李老师随手关了门。李老师开口就说，“我们商量下高年级学习必须要用到手机的事。”孙老师着急地说，“不好，我们关着门，呆会园长又要说我们开小会，又要挨批。”我说园长已经走了，孙老师打开门。
　　 原来园长一来，就立了个新规矩，老师在上班时间，一律不准用手机。有家长要联系孩子的，一律让家长打园长手机。这个新规矩，园长在各年级家长群里发了好多遍了。李老师说，“王老师，你们六年级学生查资料要用手机，我们几个高年级的，计算啊检查，都要用手机。明天早会的时候，我们一起跟园长提。”我心中暗想，依园长的性格，她新定的规矩，肯定是不能含糊的。我自己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何苦趟这浑水？我默不作声。孙老师说，“好几个家长说，这样有事都联系不到孩子，都跟我抱怨说想要换托管了。”姚老师为沙鸥的事也是每天请教李老师的。李老师盯着我，一直要我表态。我含混地说，“明天早上再说吧。”李老师哼了一声。
　　 晚上七点后，我们班上只剩两个孩子，沙鸥和远天。远天要等所有作业做完，打电话给他奶奶，他奶奶才会过来接他。他爸爸在外地上班，一个月回来一次，妈妈又经常出差在外，远天平时基本就跟奶奶一起住。李老师这时就会过来把姚老师叫到她班上，帮她批改作业。李老师说，在我们托管，大家都是互相帮忙，团结协作的。大家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我们就是个大家庭。
　　 晚上孩子少，我让他们自由坐，一人一张桌。今晚六点半，沙鸥和远天就做完了课堂作业。沙鸥在埋头默写他妈妈额外布置的五大张英语单词。远天很开心地看一本柯南破案集，他喜欢侦探。
　　 姚老师却觉得不能辜负他妈妈的重托，拿起英语书，走到远天身边，“作业做完了是不，我们听写几课的英语单词。”远天放下柯南，双手乱挥，“老师，不行啊，我饭刚吃完，还没消化。”一只手从脖子往下指，“食管对食道说，我正在往下走；食道对胃说，我还在路上呢；胃对大肠说，我还在消化呢······”我当下就乐了，饶有兴致地说，“你说不会写作文，这些写下来，就是很好的作文啊。”远天停下来，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老师，我不说话了，行不？”
　　 姚老师也乐了，手摸着他的头，“你这头发好软哦。”停了一会，姚老师还是不肯放弃，“这下可以了吧，我们听写单词。”远天站起来，跑到教室后面，倒到瓷砖地板上，双手抱着头，很痛苦地“嗷嗷”地叫着。远天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哀求道，“老师，整个托管都是我的哀嚎，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姚老师又好笑又好气，“你怎么这么好玩呢？”
　　 这时，李老师来叫姚老师帮忙，到她班上帮忙批改作业，远天好不容易躲过这一劫。望着姚老师出去的背影，远天扮了个鬼脸。
　　
　　 9月16日
　　 家里有两块礼饼，我想带一块去托管。姚老师那几个年轻的女孩，经常都不吃早饭的，起了床就直接来上班。中午又忙得经常顾不上吃饭。年纪轻轻的，身体都搞垮了。也让人心疼。
　　 不想来早了，九点四十，托管的铁门已经开了，玻璃门关着，只有阿姨在里面。阿姨在做卫生，我敲门。看到我，阿姨冰镇着脸，开了门，扭头就往回走。
　　 我拿出饼，问阿姨哪里有刀，可以用来切饼。阿姨接过饼，硬邦邦地说，我来切吧。我当做什么都没看到，笑着说，“这饼挺好吃的，尝尝吧。”一刀切下去，芝麻香味就溢出来，阿姨尝了块，神色缓和了些，却依旧不和我说话。总共切了十二小块。
　　 我在抹桌子，园长特意走到我身边，笑着问，“你带的饼？”那种笑，我觉得是对姚老师才会有的。
　　 我受宠若惊，原本是想带给女孩们的。“有的人怕吃不惯呢。”
　　 园长又拿了一块，“我挺喜欢吃的。”随意而又随和，像对自家姐妹似的。
　　 第二天，姚老师就调出六年级，去带二年级。二年级分出一个小班，三四年级再调出几个，组成一个混班，归原来带二年级的程老师管。原来园长和袁老师早就酝酿着再分一个班出来，六年级原本用不着两个老师，匀出一个老师来，这分班的学生也不愁没人管。可是，我被西区园点踢出来的经历，还有，一来就请了四天的假，这让园长她们一直对我抱着警惕，觉得我干不长。所以才一直在六年级放了两个老师。这块饼，让园长她们安了心，觉得我会继续干下去，不用再防备我。所以，她们急不可待地调出姚老师。我苦笑：小小的一块饼，却意外地帮我巩固了在托管的位子。真是匪夷所思啊。
　　 自从调去二年级，姚老师神情就怪怪的，觉得园长不信任她，可她自始至终兢兢业业的。见了面，我跟她打招呼，她也总是低了头，避到一边去。我知道她愿意留在六年级。可是人事调整，都是园长一人说了算。我跟她一样，也是任人摆布，没一点主动权。
　　 远天端了饭上来，进了门，就气忿忿地，“那群可恶的老太婆！”估计排队打饭时，孩子们闹得太欢了，又被园长喝斥。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着问，“我是不是也是老太婆？”远天头摇得像拨浪鼓，放下饭盘，急忙摆手，连声说，“不，不，不！你不像。老师，除了你的脸，你哪儿都不像。”
　　 寒江也端了饭进来，“你们这群坏蛋，害得我也被骂，我可一句话都没说。”寒江说话做事向来无所顾忌，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他这话引起了公愤，使得全班的人都起来反对他，他成了从众矢之的。
　　 远天首先跳起来，“你才是坏蛋呢，你这吃五谷轮回的。”远天最受不了别人说他，无论是调侃还是揶揄，或者毫无恶意的玩笑，每次他都发急，都很认真。一急，他的声音就又尖又细，站起身来，整个人处于很亢奋的状态，平时还挺温和的男孩，这时像随时准备跟人打架似的。
　　 寒江回敬道，“你们都是吃粪的呢。”这下炸了锅，群情激愤。“你这光华的小杂种！”“不是我们小河的，给我滚出去！”“你们光华的，统统都是吃粪的！”
　　 本来放学到吃饭这段时间，我让他们自由，并没有太多干预。可这太不像话了。我站起来，走到学生中间，用双手示意他们安静，“你们在托管，就都是我们这个班的学生，没有分什么光华和小河，以后你们不许再提光华小河的。”孩子们的声音低了下来。我继续说，“我们班是托管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了，我希望你们给其他年级做榜样。我不希望我们班再有相互辱骂的声音。尊重别人，也就是尊重自己。”这时，远天脆生生地蹦了一句，“老师，我们从小到大，不就是被骂过来的吗？”
　　 我一时无语，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扎得我心流血。这是我听过最让我痛心的话。
　　 停了半晌，我无力地说，“我从来没有骂过你们。”最近在托管，我经常觉得无能为力，无助和无力经常伴随着我。
　　 远天回道，“你是没有，可是其他老师，学校老师，还有家长······”
　　 这个中午，我心情异常沉重。我什么都不能改变。无能为力感再一次侵袭了我。
　　 明月在最后一排，我看到她桌子上并没有人。走到最后，看到明月坐在地上，靠着墙角，拿本小说看得津津有味。饭盘放在凳子上，吃了一半。
　　 我看着明月，关切地，“你身体正在发育，饭没吃完，你妈看了不心疼吗？”
　　 明月正看到会心处，脸上露出笑容。一听到“妈妈”两字，立即收了笑，竖起眉，像秋风扫过似的，语气变得凌厉生硬，“我妈从来不管我，我跟我妈从来只在电话里讲话。”
　　 又一只锤子重重地敲在我心上。我弯下腰，柔声说，“起来吧，这样坐，对你的胃不好。”出乎我的意料，明月顺从地跟着我站起来，把饭盘端到桌上，坐在凳子上安静地吃起饭来。
　　 过了一会，明月主动把数学作业交上来了。其实她的悟性很好，今天的计算全对，甚至连最后一道老师不要求做的闯关题也做出来了。就是从来都不爱做作业，她宁可看小说也不爱看课本，每次都要催她。新星跟她不一样，就安安静静地坐着，面前摆着作业本，支着手肘，好像在思考，一小时过去了，还在做同一道题。五道题能给你错三道，从上一行抄到下一行会漏抄一个零。你叫她，新星就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哦，老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今天，我特意在班上表扬了明月。
　　 开了门，我把刚从明月桌上拿的一团废纸扔进放在走廊的垃圾桶。六年级的教室在走廊的最外面，最靠近楼道。这时，我听到到袁老师在一楼的楼道上大声说，“李清照怎么会是宋朝的呢，李清照是清朝的，不信你去百度。”一个三四年级的学生正低着头从一楼楼梯往上走，嘴里嘀咕，“可书上说李清照是宋朝的呀。”我急忙闪进教室，幸好袁老师没看见我。
　　 一点半后，我还他们自由。这些孩子，话从来也说不完。不知不觉，话题忽然引到托管身上。
　　 “老师，你多少岁了？”“交一千多，就给我们吃这种饭菜。”“除了吃，还有老师辅导的费用。”“托管从来没有好东西，托管的东西都是最差的。”
　　 这群熊孩子，俨然大人似的老练，全当我不存在哪，把我当空气呢。
　　 “老师，你多少岁了，这是我们数学老师问的。”见我不理睬，远天又追问了一句。张着亮晶晶的眼睛，很认真的盯着我。
　　 “你怎么回答的？”我笑了。
　　 “我说四十多岁。”我点点头。远天见猜对了，很高兴。“我们以前的托管是李老师。我们做错的题，李老师都直接把答案写在黑板上。不像你，你从来都不写答案，都是一步一步教我们自己往下想，自己做出来才行。”
　　 两点送完孩子，接着又是傍晚接孩子。琢磨出规律后，我倒是喜欢去光华了。因为光华就我一个人，自在。校门没开在等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坐在地上，拿本书看。所以我每天带进带出的布包里，除了三把伞，又多放了一本书。
　　 我正坐地上专心看书。一位中年女人走到我面前，钦佩地看着我，“你们教育托管的老师都这么认真，这时候还在备课哪。”我站起身，又几个女人围过来，纷纷表示要把孩子放在我们托管。我哑然，看到我身上穿的教育托管的蓝马甲，忽然明白，我无意中给我们托管做了很好的广告。我苦笑一下，把袁老师的招生电话一一给了她们。
　　 春花是最后一个。春花一出来，用手往上托了托书包，“这书包好沉呀。”春花每次都用这方法把书包推到我身上。可今天我有些疲惫，而且我看到春花和晚红她们游戏时，背着书包跑得飞快。我没做声。
　　 “老师，你帮我先拿下书包，我绑下头发。”可能刚上完体育课，春花头发散乱地披着，皮筋扎在手腕上。
　　 我接过书包，提着。春花绑好头发，径直往前走。
　　 我把书包交还她。春花讨好似笑着说，“老师，我忘了。”这小妮子，这小鬼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