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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画家与小花(小说)


作者:沧浪夜雨 童生,816.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800发表时间:2020-03-30 15:49:01


   他这才注意到东间的机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下来,四周一片岑寂。
   日光已微微西斜,周一朴的右手指在手表镜面上焦急地敲击着。该不是收工回家了吧?才四点多,时间还早。他摁了摁挎包里的线条,快步向东间厂房走去。
   推开后门,东间厂房里空无一人。所有的机器都悄无声息地待在原地,西南角的风扇也停止了转动,似乎这里一直就这么安静,不曾有过林二,也不曾出现过老奇。投映在南墙的光束依然刺眼,虚掩的北门与敞开的南门之间形成的空气对流,将光束中极为细小的木屑轻轻扬起,又轻轻落下,如同周一朴此时沉浮不定的心绪。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都不在了……”周一朴听见声音扭头看去,艾小花正呆立在他的身后,拿着订货单的手垂着,不错眼珠地看着无人操作的机器——机器旁堆放着一些尚未完成的画框,工作台上散落着订货单,绿色铁夹被丢在了一边。不知是因为刚才的电话,还是因为现在的状况,她的脸色愈加苍白起来。
   “现在四点多,是不是他们收工回去了?”
   “不会……五点半才收工。”
   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疾步向北门走去,天青色连衣裙裙裾在机器间摩擦着,脚下扬起积尘。她推开北门,倚着门框探身向外望去,随即又慢慢折返。
   “我来的时候看见他们的自行车停在门口的,自行车不在了……都走了……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家里有事先走也该跟我说一声啊。老艾不在家,这可怎么办才好……”她走到周一朴面前小声说着。
   “小花老板,那我的画框怎么办?”周一朴突然想起先前老奇与林二之间古怪的对话,尽管在他看来那些对话不具备任何意义,至少对当时的他来说是这样。
   “你的画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不说一声就都走了?”
   “艾老板呢?他应该快要回来了吧?”
   “刚才老艾从义乌那边打电话,说他……他遇到了一些麻烦,要过些天才能回来……这……”艾小花慢腾腾地转过脸来对着周一朴,她的睫毛根处有些湿湿的,说话时举起手掌摩挲着额头。
   周一朴茫然地在厂房里四下走着,突然看到操作台上有一张被线条压着的纸条,他快速睃了一眼后递给了艾小花。
   小花老板:
   现在活儿越来越多,可工资太低了。我们走了。
   老奇林二
   艾小花瞪大眼睛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而后呆立在那里,像沉默的石像。她低头用两只手掩住自己的脸,手上依然抓着的订货单与纸条微微抖着。
   “怎么能这样……什么意思?我要去老奇家问问清楚……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谈,还是等老艾回来再说吧。”
   “这里没人了,我也不用在厂里待着了,明天去画廊——”她突然抬起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站在一旁的周一朴说着。一双大眼睛随后疲惫地转而看向空落落的北门,慢慢涨红了脸。
   周一朴迅速在心里掂量着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他只想着早点拿到画框明天交货拿钱——他实在是囊中羞涩,手头有限的积蓄已耗得差不多了。油画交货的日子实在是不能再延宕,等着拿到那笔钱缴房租……可现在看样子暂时是拿不到画框了,交不了货也就拿不到钱,石老板最后两天的期限……
   “小花老板……”周一朴欲言又止。他感觉胃有些隐隐作痛,中午吃的阳春面早就不顶事了。
   “对不起,你的框……可能要等几天才能做了。”
   “那不行!哦,对不起……小花老板……我是想说,我有自己的画室……我画了很多油画,但……卖不出去。你看,你的画廊能不能先收几幅我的画……我确实有些急……只是,我的画不作修改。”周一朴迟疑了好一会儿,站直了身子,终于又敛聚起一些力量来开口对她说些什么。究竟应该怎么说,并且说这些话能够达到什么样的目的,他也只有一些模糊的意念,然而这些意念源自于何处,他心里却是非常清楚的。他用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说着,声调低了整整一个音阶,说完站在那儿反复绞着手,控制着要去看她的欲望。他闭紧嘴唇,仿佛这些话说出来之后已经耗尽了力气,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了。尤其是在她的面前,这些话显得那样难以启齿。
   “哦?”艾小花这才眯细了眼睛仔细看向周一朴,眼睛也不眨一下,似乎直到此时她才获得了一个正当的理由认真看一看眼前的这个男人——或是因为她猜测这个男人可能会与画廊的生意发生一些关联,只是她的经验还不足以迅速地想出把握与处理这个问题的办法;又或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被游离在无趣的现实生活之外的残酷现状,而这种游离对一个人心理上所造成的窘迫她是可以体会的,尽管她还不能完全体会这其中关乎生存方面的窘迫,而那样的窘迫是由不得任何人保全毫无实际价值的心高气傲的。
   “对了,老艾刚才电话里倒是说到店里缺24寸风景油画,义乌那边没有现货,要等二十天左右。你如果有的话,我想,应该可以试试吧。”
   “太好了!画面有没有要求?价格呢?”
   “听老艾说过,风景油画要求色彩鲜艳,画面上还要有高山,并且右上角要有红太阳才好卖。我看过流水账和进价单,这样的单幅风景油画卖出去,不加框的话价格不会超过二百元。进价单上的底价是一百五十元。你有这样的风景画吗?”艾小花努力克制着慌乱,缓慢而又清晰地逐字说着,仿佛如此才能让周一朴相信这个答复是她认真思考的结果。
   “不……不!你说的完全是商品行画,我没有那种画……算了,算了算了!”说完,周一朴心头一拧,还有一些傲气凌人的话急急地涌到喉咙口几近要破口而出,但理智阻止着他的冲动,他只是用力抿了抿嘴唇,频频地摆手。
   “哦……其实老艾自己就会画,画得也很好。只是他现在身体不好,握不住画笔,不能画了。”
   周一朴不知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或许是可以因此增加一些傲慢的资本吧。这与他自己的怪脾气倒很有些相像,想到这,他不禁咧了咧嘴。他又看到她肉嘟嘟的耳垂,发了愣,心底有很奇怪的亲切感,尽管他们才相识短短的两三个小时。他注意到她不再说话,手指头捏提着裙裾边,将订货单放在了空落落的机器台面上。
   厂房里充满了迟迟不肯散去的炎热和向晚时分转瞬即逝的余晖,光线迟缓地运动着,黄昏已经落在了她的眼里。周一朴看着她的眼睛,不禁猜测起她存在之前的样子来,突然明白那是比而今的样子更加能够促使他希望用画笔呈现出来的美。只是他感觉那形象有些模糊,似乎被一些世俗的东西强劲地阻碍着,使得她的美掺杂了几分生存境遇的干扰,但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因无力令这些干扰骤然消失而陷入了更为深刻的痛苦。
   “艾老板!艾老板在吗?”有人来了。这人皮肤挺黑,穿一套黑色夏布褂裤,更显黑。
   “我爸出门进货了。”艾小花慌道。
   “看到外面墙上的‘拆’字没?这要真的因为做了厂房就拿不到拆迁款,我的损失可就大了!等你爸回来,让他赶紧搬!”黑男人嚷嚷着走了。
   周一朴注意到,这突然出现的新问题加剧了艾小花的慌乱,她低头拢了拢左侧脸颊的头发,夹在了耳后。
    
   5
   第二天傍晚,周一朴再次来到红梅市场。太阳已经西斜,感觉温度反而上升了。
   他依然背着那只半旧的帆布挎包,一小卷油画斜插在背包里,露出了一端。距离小花画廊还有百十米远时,他把自行车停靠在路边。他警觉地前后张望了一会儿,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或是提防着什么。他抻出背包里的画卷,画卷便倚在他的臂弯里了。画卷的上下端皆用透明胶带纸封口,背面依稀可见画面饱满厚重的油彩渗透到背面形成的斑驳痕迹,褐色、黑色、赭红色、天青色……散落或混杂着。
   周一朴在小花画廊附近徘徊,突然看到顾慧站在马路对面和一个人在说话——说话间她不时抬手捂着嘴笑,貌似并未看到他。他没来由地感觉那笑包含着讥讽的味道,仿佛是对着他的,便赶紧掩身踅进附近的一条巷道里。眼见着顾慧正与人聊得欢,他贴着墙角,渐欲西坠的太阳斜照在他的身上。时间,真是漫长。
   他想起昨天傍晚从小花画廊仓库回去,冷静下来后很快就犹豫不决起来。然而,他并没有时间去犹豫,从凌晨接到养老院的电话后一直忙到中午——母亲夜里上卫生间时跌倒了。他叫了120,将母亲送到医院检查后被告知小腿骨折,需做螺丝针固定手术,手术费用五千块钱左右。
   母亲蜷缩在病床上,在衣服夹层里颤颤抖抖翻着什么,头不停地摇动着,额前几缕花白的头发遮在了她眼前。
   “六千,都给你了。”
   “你还有这么多钱?太好了……太好了!”周一朴赶紧接过那沓尚有母亲体温的钱,揣到了裤兜里。他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忙低头替母亲扯平床单。想着老石的房租,他心里不由一阵轻松,险些笑出声来。猛一抬头,正逢上母亲木木的目光。
   护士打了止疼针后,母亲睡着了。周一朴想趁这个当儿把住院手续给办了,出病房时,与门口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手里的东西“哐里哐当”掉了一地。周一朴正要道歉,抬头一看,是养老院的老张将母亲的随身物品送来了,还有两箱牛奶。周一朴想,真及时,不用去买了。拱手对老张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老张支支吾吾的,把东西和牛奶放在病房门口,又探身看了看其他病床上的人,惹得正在看报的张阿姨眼睛里都是问号。他掩身拉着周一朴到过道里:“你快想办法把周敏——你妈,今年的生活费补上吧,六千块钱,这都拖了快一个月了。你妈的东西我可都带来了。院长交代了,等你把生活费补了就还让她住进来……”
   周一朴下意识地摁了摁裤兜,厚厚的鼓鼓的,还在。
   “我妈怎么会欠你们的钱?她有钱,她的工资付养老院的生活费肯定够的。刚才还……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你……你不知道啊?”老张忙说,“你妈没钱啦!她的钱上个月被骗啦!她信着养老院食堂里做饭的河南女人,每个月应她的会。听说开始是有些进项的,尝到了甜头,就一再往里面填钱。哪个晓得那女人偷偷把钱寄到她老家去了,慢慢腾挪不过来,上个月溜走了,听说欠了几万块钱呢!听说有几个老人受她的骗,数目不大,你妈被骗的钱最多,但没有谁知道被骗了多少钱。
   “你妈从不在人前吱声。听跟她一个宿舍的刘老太太说,晚上睡觉时听见你妈偷偷地哭,有一天问出来,你妈除了手头准备缴生活费的六千块钱之外,一个子儿也没有了。拖拉机厂正在闹改制,她已经有两个月没拿到工资了……
   “我们也报警了,不过你知道的,这种骗子能耐大得很,你晓得哪天能破案啊?就是破了案,说不定那些钱都被她挥霍了呢?我还听说啊,那女人专挑……”老张嘟嘟囔囔地还想往下说,抬眼一看周一朴的脸色煞白,闭上了嘴巴。
   老张转身告辞,突然扭头按住周一朴的肩,尽显熟烙地凑近周一朴的耳朵说:“我回去跟院长说说,你妈的床位先留着,不给别人住。你这两天赶紧去把钱缴了。听你妈说,你是一个画家呢!我晓得,这点钱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涂涂画画就能卖钱,对吧?我先走了啊,这两天赶紧去缴钱,记住喽!”
   周一朴想着养老院里总也住不满的床位,心里觉得好笑,本想驳他几句,但听到恭维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连连颔首的份了。
   将老张送走后,他来到骨科病区走廊尽头,免得听同病房的张阿姨又要好奇地询三问四。因膝盖半月板积水住院的张阿姨是母亲原先的同事,这样的渊源使得她认为有资格以关心与同情的姿态来探询周一朴母子的一切近况,他因此不胜其烦,只与她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对于困顿的人来说,关心与同情无疑是一种披着温情外衣的恶意窥视。
   一楼大厅的挂号、收费窗口前排着长队,仿佛这个世界已是病入膏肓,亟待拯救。可是,谁来拯救兴华拖拉机厂呢?它已经是个空架子了,亏损得一塌糊涂,正在进行改制,迟早是要落得跟兴华化工厂一样的下场。母亲的医药费已不能报销,原本每个月按时发放的内退工资又延宕了两个月。母亲还有两年才拿到退休工资。一旦厂里与所有职工解除了劳动关系,这日子可怎么过?并且,眼下没钱,养老院也是没办法去了,待母亲出院后他只得将母亲接到画室里去住。先去把住院手续办了,余下的一千块钱缴石老板的房租。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唉——想到这,他仰头长吁了一口气。他数出一千块钱放在上衣内侧口袋,五千依然放进裤兜里,转身下楼。
   周一朴冷不丁吓了一跳:张阿姨缩在病房门口,仅露出半个脑袋,她的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正盯着他。周一朴的转身倒让她有点措不及防,慌地抬起手中的报纸看了起来。
   他心里一阵厌恶,但脸上还是挤出来一堆笑。
   “看报呢,张阿姨。”
   “是啊是啊……小周,你看,《兴华日报》的这条新闻里说到老西门的拆迁呢,你们家就是住在老西门吧?”张阿姨将报纸凑到周一朴的面前。
   “哦……是的……说是说,还不知道哪天拆呢。张阿姨,我先去办住院手续了。”周一朴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小花画廊厂房外墙的“拆”字,寻思着:看来拆迁的事确实快了。不过拆迁不拆迁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老房子早就没有我的份了。再说,吉娜可能已经把那房子给卖了吧。他此时无暇顾及这些,瞄了一眼报纸,便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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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具有代表性,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当前的社会现状。当有的企业倒闭,大部分工人下岗,老旧小区及厂房面临拆迁时,他们该怎么办?都说真爱是圣洁的,是至高无上的。可爱不能填饱肚子,爱也不能御寒。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爱是建立在金钱之上,这也是现实的。当画家生活窘迫,他不再潇洒,不再风度翩翩,也不再是青春少女的偶像。只有为了生存,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廉价推销自己的画品,以用来糊口。同样的,当生存遇到困难,曾经的企业领导也会放下身段,去打工赚钱养家,也会为了丁点的利益,背信弃义失去人格。小说构思缜密,人物形象饱满,人物内心刻画细腻,具有时代感,挖掘了人性。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331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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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0-03-30 15:52:07
  感谢作者的分享,感谢投稿流年。
   问好,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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