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恍惚一阵，三联总站很快就到了，我把纸箱，不，把皮皮放在广场一角。一抹若隐若现的夕阳照亮了整个广场，坐了一路地铁，天气竟然放晴了，这不可思议，清明节就应该下雨的，而且不是大雨，是那种飘飘洒洒游丝般的雨丝，这样才符合生者对死者淡淡的哀思。广场不大，一览无遗，东南角立着一个大音箱，那是跳广场舞用的，每到夜晚来临，广场便是三联这个弹丸之地的天堂。小孩们麻雀般唧唧喳喳，他们手里拿着气球或举着闪闪发亮的荧光棒，大人们听到蹦擦擦震破人耳膜的舞曲，便在红线圈定的范围内摇头晃脑张牙舞爪。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舞姿僵硬滑稽，看上去像旧时戏台上的木偶人，晕乎乎地旋转，旋转，让人叫好的同时也为他们捏一把汗。
　　 几年时间稍纵即逝，故地重游，仿若昨天。灯火阑珊下，地处广场西北角的那个小酒馆还在，连名字还一模一样，霓虹灯闪亮了“田野风”三个蓝色大字。这个小酒馆是我和杨梅邂逅的地方，酒馆虽不大，但格局和装潢很有田园风格，音乐也是一些柔柔的乡间名曲，整个酒馆充满田园诗意，是一家很独特的小酒馆。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有些转身忘记，有些却无法抹去，倔强得像一粒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在你心底生根发芽，以至于到你濒临死亡的那一刻，也会清晰地浮现在你眼前。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平常得叫人想瞌睡。那天我和杨梅先后进了小酒馆，好像约好了似的。男女搭讪的内容大同小异，不同的是过程和技巧，在此我就没必要细致描述了，借用贾先生《废都》里的“口”字符号，这里略去447个字。总之我和杨梅说了话，对了眼，聊了天，然后就在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由于来得晚了，演出早已结束，酒馆显得清静了许多。吧台里的酒保在忙碌着，几个服务生在招呼客人。想喝点什么？我看着杨梅说，这里有长岛冰茶、可可甜、鸡尾酒、冰啤和苦艾酒等等。苦艾酒好喝吗？杨梅问道。苦艾酒是一种能迸发幻觉和灵感的酒，我说，要尝尝吗？不喜欢，杨梅说，还是喝冰啤吧。很快，服务生把我们点的东西端上来了。我说，我们有缘，今晚陪你喝个够。杨梅看着我，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微笑着。我端起酒杯说，来，为我们的认识干杯！杨梅也优雅地端起酒杯，两个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叮——的清脆声。旁人看是在碰酒杯，其实在我心里，倒像是两个人的拥抱，或者是匆忙的一吻。我喝了一口酒，看着杨梅光洁的脸，说道，你真美！是吗？杨梅说，不会是故意讨女孩子喜欢而言不由衷的话吧。杨梅这句话，我拿不准她是个自信的人还是个不自信的人，从她精致的五官和优美的身段来看，应该是个有资本自信的人。
　　 圆圆的月亮静静地挂在窗户外的右上角。夜深了，酒馆里的客人明显少了许多，几个穿着制服的服务生分别静静地立在一边，随时恭候客人的召唤。轻柔美妙的音乐，如同涓涓细流，在每个人细小的血管里静静地流淌。桌子上并排着好几个空啤酒瓶，我发现这些啤酒瓶在微微倾斜，慢慢跳动。
　　 我眨了眨眼睛，晃了晃头，对杨梅说，没酒了吗？倒酒！
　　 还喝？我看别喝了吧，你醉了。杨梅的声音。
　　 不，还要喝。我没醉。我摇摇头说。
　　 杨梅拿火机在我面前晃了晃，问道，这是什么？汤匙！我故意说错。
　　 杨梅咯咯笑。站在不远处的一名女服务生也抿嘴笑。要喝也可以，先把你的居住地址告诉我，这样我才好送你回去，杨梅说。
　　 我说，黄泥路14栋404房。你没记错吧？杨梅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切！你以为我真醉了呀？我说，快上酒！杨梅用手势招呼刚才抿嘴笑的服务生，然后轻声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不一会儿，服务生把一杯啤酒放在我面前。我端起就喝。杨梅微笑着看我。不对，怎么是一杯冰茶？我明白这是杨梅故意安排的。但我今晚就想喝个够，喝个痛快。我叫住刚转身想离开的服务生，说，去拿啤酒来，别拿这些冰茶来糊弄我。服务生看杨梅一眼，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杨梅笑着对服务生说，去拿啤酒来吧。再喝下几杯啤酒后，我心满意足了，也感觉自己真的要醉了。夜深了，酒馆外面很安静，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偶尔有车辆从我们面前疾驶而过。月色很明亮很柔和，一阵风袭来，我感到身上有丝丝寒意。杨梅扶着跌跌撞撞的我在深夜里行走，经过玉石街时，我亢奋地大声唱起了《纤夫的爱》，杨梅忍不住附和，一男一女一起对唱起来。一路上，杨梅大赞我的歌声太美妙了。后来我想，也许从我唱《纤夫的爱》那一刻起，杨梅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
　　 那晚杨梅一进屋就说，你的屋子还蛮干净的哦。我说干净那是必须的。杨梅捂嘴笑，把我搀扶在床上，安顿好就离开了。后来杨梅常常光顾我的小屋，一天晚上，我们聊到十一点多钟，我叫她留下来。我对她说，你睡一头，我睡一头，我保证不碰你一下。杨梅天真可爱地说，你说话可要算数哦。我大手一挥，说七尺男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杨梅又捂嘴笑。开始两人分头睡，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我就寻思着找借口，说一个人睡一头有点冷，于是未经允许就爬到了她的那一头。她笑着推了我一把，说你给我滚！我说我不滚，杀猪水才滚。她就爬到我睡过的那一头。我马上又跟着她爬了过去。她又爬了回来，我跟着又爬了回来。俩人像幼儿园的娃娃一样如此爬了几个来回，最后杨梅终于缴械投降，成了我第四个同居女友。杨梅那时有一辆自行车，每天下班后就骑着自行车“回家”来，她的自行车铃声我很熟悉，所以每当外面响起那清脆的自行车叮铃声，我就知道杨梅回来了。这个虚岁二十一的女孩儿有个嗜好，一骑在车上就喜欢按响铃声。晨雾里，暮色中，长串长串叮铃铃声在长长的小巷里飘出飘进。
　　
　　 八
　　 夜色越来越浓，我独自来到了三联水库，这个地方我非常熟悉，曾经和同事来钓过鱼，也和杨梅来散过步，奇怪的是我每次钓到的鱼都是红鲤鱼，而且每次只能钓到两条，无论钓一个小时还是钓一天时间，就是两条红鲤鱼。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平时这里很安静，没多少人来光顾，所以每次来杨梅都有些紧张，紧紧地贴在我身边，这让我很享受。后来听人说水库里淹死过人，是一对殉情的打工男女，他们的做法独特恐怖，两个人的头发、衣服、鞋袜甚至连内衣内裤都是红色的。这让我联想到红鲤鱼，此后我就再也没来水库钓过鱼了。这地方有山有水，有鱼跳，有虫鸣，有鸟叫，看到皮皮死去的一瞬间，我就想到了要把它埋在水库后面的树林里。我认为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是个埋死尸的好地方，无论是低贱的小动物，还是高贵的大人物，都适合在这里腐烂，然后下地狱或上天堂。
　　 可是现在我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完全不是我以前熟悉的情景，像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部落。水库岸上竟然挤满了人，周围的树上乱七八糟地挂着一灭一亮的彩灯，像一张张形状各异的蜘蛛网，蜘蛛精在上面诡异地眨着眼睛。着装奇异的人们在原地踏步、拍手、口里念念有词，滑稽的动作和晦涩的音乐让我想起古老的祭祀仪式。天上没有月亮，人影和灯光在湖水里影影绰绰，重叠晃动，一切恍若梦境。我在一条逼仄的通往山上的小路上走着，迎面走来两个拿着钓竿和渔网的男人，他们XX的XX的不停地把女人的生殖器挂在嘴上，很下流地骂着。我小心翼翼地绕开他们，继续朝水库后山走去。林子里的夜鸟被惊醒，它们唰啦啦张开翅膀到处乱飞。以前我和同事在这里掏过鸟窝，捉来一只幼鸟抚养，没一个月就被我养死了，原因是我怕它缺少维生素，愚蠢地给它吃了两天菜叶子，最后拉稀死掉了。
　　 曾经熟悉的道路，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前面是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荆棘小路。我心生恐惧，转身想离开这里，可是又想不起要去哪里，皮皮到底还要不要埋在这里呢？我心里突发奇想，等这些人散去后，深夜里悄悄出来，给皮皮找一个安身之处。如果找不到好地方，干脆把把皮皮带回家，放进冰箱里，等待杨梅回来处理。我穿过踏步拍手的人群，忽见前面有个灰色人影在晃动，面部模糊，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我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个人。树上挂着的彩灯，给这个人镶上了一道金边，像魔幻电影里的特效镜头。这些影像让我非常恐惧，我低下头继续朝前走，发现这个人的腿忽隐忽现，而且离我越来越近了，发出时断时续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当我快要看清楚这个人的五官的时候，突然一把锋利的尖刀快速插进了我的心脏，动作准确娴熟，似乎之前排练过千百回。
　　 我缓缓地倒在了这个人的身旁，似乎还闻到了这个人的气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淡淡的随风而逝。这个人从容不迫地从我身上跨了过去，粘在鞋底的砂砾噗噗噗地落在我的衣服上，像雨点打在芭蕉上的声音。过后，我听见了人群里的尖叫声和骚乱声，像老家发洪水时的小河，迅猛骇人。骚乱声渐渐平息，越去越远，最后留下几只虫子在草丛里吟唱。我浑身软塌塌的没了力气，像躺在床上半醒半睡一样，手机铃声突然想起，是阿桑的《寂寞在唱歌》，歌声悠远飘渺，时断时续。我一动不动，乏困得不想动，我想我已经走在了通往梦境的小路上。恍惚间，看见皮皮莫名其妙地围着我转圈圈，像猪八戒绕着柳树精左三圈右三圈打转转一样滑稽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