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大清早，老岳刚刚起来，忽听间听见窗外有鸟雀的叫声。他没有少听过鸟儿的叫声，所以从来都不怎么在意过。然而今儿清晨，这鸟雀儿的叫声却有些异样，是他从来没听到过的叫声，“啾儿，叽叽啾儿，啾儿叽儿啾”细声细气地，就像是唱歌似的顿挫有致，还有节奏感，又像是在给同伴发暗号或者是在招呼着同伴儿，其叫声透过窗玻璃钻入老岳的双耳里，仿佛有一种温馨的亲切感。老岳透过窗子玻璃向外看去，靠院墙的桂花树枝丫上，准确地说，是在桂花树顶的两根枝条尖尖上，站着两只如鸽子般大小的鸟儿。老岳很好奇这两只鸟儿的羽毛色样，没顾上多想，就拉开了窑门想到跟前去看个究竟，结果当门声一响的瞬间，一只鸟儿像受到了惊吓一般，“啾儿”地一声就飞走了。而另一只鸟儿好像有点犹豫，眨动了两下小眼睛对着老岳看了下，足趾颤动了两下，才追着那只鸟儿飞走了。老岳被两只鸟儿的举动给弄得傻愣了，他微笑的脸上忽然僵住了，继而似乎明白了过来，摇了摇头，自语“把他的”的话，叹息了一声，返身回到窑里来。
　　 飞走就飞走了，老岳心里想。他虽然感到有些失望，但也没有放在心上，扭身去烧水、泡茶和做饭了。
　　 虽说婆姨娥子过世多年了，老岳的生活还是蛮有规律的。第二天，还是这个时候，老岳洗完脸面，正准备烧水，“啾儿，叽叽啾儿，啾儿叽儿啾”的奇怪地叫声似乎比昨天更响亮了些。老岳立马又贴近窗户向外看去。不过，这次他没有再那么毛手毛脚了，而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拉开窑门。他很兴奋和得意，这一回两只鸟儿竟然没有飞走。
　　 老岳心头一热，喜滋滋地试探性地向前挪动了几步。为了不再使鸟雀受到惊吓，他仰着头，把脸从两棵杏树的空间先露出来。这时候，朝霞正好从院子东边的围墙上照射过来，穿透杏树的枝丫照到老岳的眉脸上，便给老岳的一张笑脸添上了红光，眼睛只能是眯缝着看鸟雀儿。
　　 老岳喜从心来，喜上了眉梢。多好的两只鸟儿啊！小巧的鸟儿，成熟的鸟儿，羽毛顺滑溜溜的鸟儿！对了，这肯定是一对儿，和人一样，是两口子！这次两只鸟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分别站在一个树杈上的两根枝条上。两只鸟儿也在看着老岳，但眼神里显露着怯色，翅膀微微张开，好像随时都要飞走的样子。老岳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壮了壮胆子，细细地看着两只鸟儿。它们大小如同鸽子，但羽毛却花的古怪，小腿像染过一样红红的直到足趾，翅膀上的羽毛像用几种颜色的布块粘连在一起似的，一块青蓝，一块黄色，一块淡红色，一块草绿色，翅膀的最稍稍上却是白色；脊背上的羽毛却是瓦蓝色、紫红色和金黄色；腹部的羽毛如同斑马身上的毛一样一道白色一道黑色；大概有一乍长的尾巴上的羽毛却是灰白色的，而且还有几个黑黑的圆点。咀头淡红的，两只圆圆的小眼睛周围是一圈金黄和一圈白色将一圈红色包在里边，头顶上好像带着顶帽檐子朝后的帽子。老岳看了老半晌，都没能够认得出来这是一种什么鸟雀来。只见这两只奇异的鸟儿落在树枝的尖头，在晨风的吹拂下，摇摇晃晃的，一边“啾儿，叽叽啾儿，啾儿叽儿啾”地叫唤着，仿佛像人一样，两个在那里争论或者是商量着甚似的。
　　 这一来，老岳高兴扎啦，鸟儿的叫声似乎勾起了他的童心，一时间就忘了“谨慎”二字，撅起嘴巴也学起鸟叫逗着鸟儿：“啾儿叽儿啾”的叫了声，忽然赶紧闭住了嘴巴，收敛起了笑容，身子不动头也不动地看着两只鸟儿。但是，让老岳疑惑的是，不管他动弹还是不动弹，两只鸟儿却没有要再飞走的意思。更让老岳稀奇的是，站在右边枝条上刚刚一边欢叫一边跳了几个圈的那只鸟儿，忽然跳到与他一尺左右之远的杏树枝丫上，伸手就能够得着。他担心鸟儿会摔下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可谁知树枝晃动了两下，鸟儿已弹跳到了地上的石槽上，又是点头，又是摇摆着尾巴，对着老岳叫个不停，似乎还怨老岳咋价没把手伸直接住它。另一只鸟儿，想跳起然又停下，但也显出一副欢快的样子来。
　　 看到这古怪离奇的事，老岳既纳闷又蚩愣，忽然间双眼一亮，想起一件事来。
　　 那年，婆姨娥子正病着还没有过世前，老岳正在锅台上洗涮碗筷，窗外忽悠地闪过一个不大的黑影子，又听见窗玻璃“嘭”地一声响，他觉着可能是甚东西打到了窗户上。就放下手中的碗和抹布，赶忙出去查看，只见一只鸟雀在窗台下挣扎着。这是一只幼鸟，它抖动着翅膀想飞起来，大概是受伤或者碰撞晕子的缘故，在原地打着旋转就是飞不高。老岳想抓住它，又怕伤害了它，一时间不晓得该咋价弄才好，嘴里只会念叨着“不怕不怕”。鸟儿飞累了，停下，红红的稚嫩的足趾无力地向前跳动着。老岳抬头看着桂花树，他早就晓得树上有个鸟窝。他猜测地想，一定是这只鸟儿想学着飞，由于窗玻璃擦得太光亮了，鸟儿不知情就给撞了上去。老岳摸了摸自己的头，有一回他到城里去赶集，在商店里买好了东西往外走，店门是用两块很大的落地玻璃做成的，也因为擦得太光亮了，他出门时径直穿越玻璃往外走，结果一头碰到玻璃上，后来他是揉着前额咧着嘴出去的，眉脸上的笑容让人看着有些怪异。人有时候都会遇到这种事，不要说是鸟儿了？他立马把黄大姐家儿媳妇春梅叫了来，搬来木梯子，靠在桂花树上。春梅小心翼翼地捧着小鸟儿，小心翼翼地爬上树，小心翼翼地把鸟儿放进鸟窝里去。她向窝里看了看，回头说：“窝里还有三只鸟儿，扇动翅膀想要飞出来似的。”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到地上来说，“被放回窝里的那只鸟儿，翕动小嘴，小眼睛看着我的神情，就好像要给我说甚话似的，真是精灵古怪的鸟儿。”后来，因为婆姨娥子的病情一天天的加重，老岳他只顾忙活着家里家外和伺候婆姨娥子的事情，就把这档子事给忘在了脑后。
　　 难不成？不不，不会的！那只鸟儿的羽毛不像是这两只鸟儿的羽毛啊，那就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老岳不敢再往下想了。会不会是这样的？也许……就是这样的！虽然那只鸟儿和这两只鸟儿的羽毛不是一样的，可那时候那个鸟儿还小，保不准长大了就会变成这样的。再说了，这两只鸟儿看着自己的眼神，和他救起的那只小鸟儿的眼神多么的相似。他突然间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像人长大了都会有变化的，不要说鸟儿了。这两只鸟儿里，保不准有一只是曾经被他救了的鸟儿，现在带着它的婆姨或者是男人来找他来了。虽然说春梅家院子和自家院子只是一墙之隔，但一只有灵性的精灵要刻意地寻一个甚也不是个难事情！倘若这只鸟儿是公鸟，那还站在树上的鸟儿，就一定是和它结对的母鸟了。
　　 想到这些，老岳一时间显得倒有些神情慌乱，一阵儿伸出手，一阵儿搓搓手，一阵儿把手在胸前蹭蹭，不晓得该咋价弄才好，只是眉脸上的笑容显现的更加灿烂了。倒是那鸟儿好像要告诉他甚话，一前一后地飞落到树下来，各衔一根细树枝儿又飞上了树杈。
　　 老岳用手在自己的后脑勺上轻拍了下，心里想：大概是这对鸟雀儿要给他家院子里垒窝住哩。鸟儿晓得他爱它们，也能够护着它们。这倒是实情，现在这只鸟儿大概是到了要下蛋的月份。老岳竟然像招待贵客似的，对两只鸟雀儿招了招手，又轻轻地拍了拍手，微笑着对鸟儿说：“你俩就不要忙活了，我给你们拾掇个窝窝吧。”他想了想，随即把围菜园的砖墙上放着的两盆仙人掌挪到一边的地上，返身回到窑里，拿起一个装了啤酒的空纸箱，用剪刀给纸箱的四面各剪了几个圆孔，每个圆孔中间留了个十字状格子，又把纸箱上面的毛边剪得齐齐整整，使一个小小的纸箱看起来倒像是个艺术品。老岳看着被他拾掇好的纸箱，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再给纸箱里铺垫上一层白色的泡沫板，再放了一层早就不用了的旧棉花套，最后拿起小纸箱走出窑门，放在围菜园的砖墙上。
　　 两只鸟雀儿还在树上忙活，看见老岳给围菜园的砖墙放纸箱，好像是明白了老岳的用意，欢快地追逐着觅食去了。可老岳还没有闲下来，他又返身到放柴禾的简易棚里，弄了些柔软的蒿枝和糜谷叶子，在纸箱里搭建了一个圆圆的窝儿。天刚擦黑的时候，老岳欣喜地看见两只鸟雀从院墙外飞进来，飞到纸箱上看了看，“啾儿啾儿”地叫了两声，便跳进了他用纸箱做的窝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老岳比往常起得早了些，他走出窑门，向院子四周看了看，便站在门外不再动弹了。他心想，两只鸟儿大概还在他给弄成的窝里踏实地卧着。这时，“啾儿，叽叽啾儿，啾儿叽儿啾”，听见叫声，老岳抬起头来，只见两只鸟雀已飞到了树杈上，看见他了就欢喜地叫着点头示意地打着招呼。老岳微微笑着偏了偏头，突然见几棵杏树上的花骨朵开出了朵朵的花儿，仿佛在朝着他笑，院子里春风扑面，花香扑鼻。
　　 第三天早上，老岳比往常起得晚了些。他想这个时候鸟儿应该早飞出去了，便出门走近去看，只见两只鸟儿还赖在窝里。看到老岳的笑脸，那只大概是老岳曾经救过的鸟儿，扭了扭身子，但没有离开窝，而另一只鸟儿却一跃跳到砖墙上，伸了伸腿儿，抖动了几下身子，便飞到了树枝上去，回头朝着老岳“啾儿”地一声飞走了。老岳看到窝里多了一个鸟蛋。他仔细地看着，只见这个鸟蛋圆圆的，和大拇指头蛋儿那么大，蛋皮上像蔚蓝的天空里飘着带着金边的云彩一样，花里胡哨的，蛮好看的。老岳心里觉着，这鸟雀的羽毛花得奇怪，连下的蛋也这么古怪啊！自己见过好多的鸟蛋，还从来没见过有这样花里胡哨的鸟蛋哩。他想着想着不由地眉开眼笑，仿佛头发梢上都挂着喜滋滋的笑容。
　　 老岳返身回到窑里，顺手从小方桌上拿起两个白色的硬纸杯，用剪刀剪去大半个，只留下两寸左右的杯子底部分，一只杯子里倒上清水，一只杯子里放上黄灿灿的小米粒，然后端放到了纸箱的一边。从此，他每天都会换水换小米，并照旧给院子里撒几把小米，给石槽里倒些清水，一边其它鸟儿们吃喝。不仅如此，每天吃过早饭后，老岳都会喜滋滋地看一阵儿鸟雀儿，然后再看看院子里其它几棵树上落的其它鸟儿或者是花朵，以及“嗡嗡”叫着来回飞的蜜蜂儿，甚至会背着双手，和鸟儿、蜂儿们叨咕几句话，最后便坐在窗台前的木椅上，或者是坐在楼门洞里的木椅上，喜滋滋地哼唱起歌来——
　　 三春里那个黄了风，哎哟哟哎，数九地（那个）冰
　　 难为不过那人呀么哎哟哟，哎~想亲亲，哎嗨想亲哟嗬亲。
　　 马茹茹那个开花碎着纷纷，
　　 妹子再好是人家的个人。
　　 黄缨缨的鞭子黑格溜溜的马，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我咋丢下。
　　 ……
　　 老岳感到这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很快，眨眼间鸟雀就孵出来四个小鸟儿。这些天来，除了听到两只大鸟儿“叽叽啾啾”地叫声，还有“吱儿吱儿”小鸟儿的叫声。小鸟儿都出壳了，鸟窝里却不见蛋壳。真叫人奇怪。那蛋壳不晓得是让母鸟啄的吃了，还是被公鸟衔出窝去了？让老岳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无从知晓。窝里的四只小鸟儿红红的身子裹着一层似嫩黄、似嫩红、似嫩绿、又似嫩灰的毛毛，尖而嫩红的小嘴对着母亲不停地叫唤。这让老岳不由地想起了女儿出生时的啼哭声，尽管说小鸟儿和女儿是不能相比说的。但老岳像看护女儿长大一样，看着小鸟儿一天天地长大。先是脱去嫩毛，随之长出了短短的羽毛来，但浑身还是肉乎乎的。再后来的羽毛就覆盖了全身，尤其是尾巴上的羽毛长得很快，好像尾巴就是长长的羽毛，也好像长长的羽毛就是尾巴。
　　 眼看着小鸟儿已经长得像拳头般大小了，并能在纸箱子边沿或砖墙上跳来跳去，甚至能够飞上杏树或者桃树上的树杈间“啾儿啾儿”地叫着戏耍，抑或是跳落到地上啄米粒吃、跳到石槽上喝清水了。小鸟儿“滴溜滴溜”地转动着小眼睛，看着老岳，学着大鸟雀儿“叽啾”地叫着，虽然叫得没有大鸟雀那么连贯顺溜，只是短促的，但也能让老岳眉开眼笑地摸着下巴乐呵半晌。他眨动着双眼，翘起嘴来，学着鸟雀地叫声：“啾儿叽儿啾”地逗着鸟儿取乐……
　　 晌午过后，老岳听见有人敲楼门，便应了声出了窑门，径直走到楼门前，打开楼门一边的小门，见是黄大姐，就微笑着把黄大姐让进院子里来。老岳说：“大姐，你把口罩取掉吧。”黄大姐说：“还是戴着吧，虽说咱们只是隔道墙的邻居，也没发现有甚病毒疫情的，可咱也要按国家的规矩来。”老岳听了“呵呵”地笑了两声，热情地把黄大姐让到窑里坐下，给倒了杯茶水说，“喝口茶水吧，大姐。”黄大姐抬眼看了下老岳，微微一笑，说，“不喝了，我过来就是想看看你说的那个鸟雀儿，看究竟是甚鸟雀，叫你这一响来这么上心。”于是，老岳就陪着黄大姐走出窑门，径直来到纸箱子跟前，结果两只大鸟雀不在，只见四只小鸟儿正在树枝间飞来跳去、快乐地嬉戏着。小鸟突然间看见一张雪白白的脸，像害怕似的，四只小鸟儿都怯生生地后跳了几步，瞪着一眨一眨的小眼睛，就要张翅飞时，猛然瞅见老岳的那张笑脸来，又稳住了身形没有飞走。
　　 老岳微笑着说：“你来得真不巧，那两只大鸟雀大概是飞出去寻食了，只有这四只小鸟儿。”说到这里看了眼身边的黄大姐，接着说，“要不回窑里坐着等阵儿大鸟雀回来再看吧。”